![]()
![]()
![]()
文 | 王亞
“野者上,園者次。”
“茶陵者,所謂陵谷,生茶茗焉。”
“茶之為飲,發乎神農氏。”
——我藉著尋茶的由頭,驗證了陸羽所言非虛。
![]()
一杯紅茶的“修為”
在炎陵,我看到了一杯紅茶的“修為”。
這杯紅茶的修為,始于羅霄山的品格。羅霄山脈中段有一座高山農場,人們稱之為“云上大院”,因其長年煙云掩映,如在云上而得名。
欲往云上,先經水口。過了炎陵縣城,才入水口鎮,山勢便陡然起了,植被也僅剩了松杉竹林,中無雜樹。仿佛入了某個修仙的山門,山也靜氣了,除卻鳥雀蟲鳴,就只有林下溪聲,即便這溪澗,也少有人涉足。倏爾一陣風來,松風竹籟,起了重章疊唱,山濤一聲長嘯,喚醒了八荒。
這樣純凈的山與林與煙嵐不知凡幾,連人煙都不見了,去天不盈尺處,一派蔥蘢開闊。中有一洼地,形成了小天池,一池碧水,延展開去便是茶園,連亙綠無盡。又一陣風,清泠泠含了水韻,潑面而來,幾乎無需張嘴,肌膚就一直咕嚕咕嚕喝飽了水。
這樣的大環境與小氣候,種出的茶必然別有一種干凈樸素。
茶園名喚“龜龍窩”,與圍著小天池的幾座形似龜背的小山相關,而龍或許還潛藏于天池中,潛龍騰淵須待時機。眼前的茶畦皆厚實的一道一道,不淡不濃,不晦暗也不過分明麗,是一種極鮮極潤,有著活潑潑生機的綠。更讓人訝異的是,在中元時節,居然茶芽披紛,大有“旗槍爭戰”之勢。一陣風來,一陣雨潤,一片云腳,一縷煙嵐,都是沙場點兵擂響戰鼓前吹響的號角。它們一聲令下,茶樹們蹭蹭蹭——,抻出一些更嫩的綠來,淋漓盡致地蓬勃著,這才有了這初秋猶獨領春色的綠旗招展之態。
被這樣的綠簇擁著,心里種種晦澀也倏然逃逸,眼眸映亮了,心竅更通透了。
![]()
炎陵縣大院農場龜龍窩茶園。蔡景然 攝
簡直愛煞了這鮮潤的綠,我隨手擇了一旗一槍擱嘴里嚼起來,幾乎同時發出驚呼。肥厚的葉在口中釋出鮮綠色的甘香,滋味豐富又悠長,有一種生命在生長的旺相。坡上的葉滋味又更豐厚了一層,一重鮮爽,一重甘馥,直在口腔中舒來蕩去,細細品咂時,又多了絲絲縷縷的清冽感。再奔上坡頂向陽處茶叢里擇一片鮮葉嚼了嚼,居然風味又殊異了,清冽更甚,泠泠有了圭角。
一低頭,我又發現了茶芽蓬勃生發的另一個因由。腳下的土呈黑褐色,又松又軟,用手都能刨出一尺許深。那沒種茶樹的地方,干脆長出了一蓬蓬的苔蘚,足有半尺厚,一腳踏上去,整個腳都軟軟地陷在里頭了。
海拔1600米的高山,晝夜的溫差,終年的煙云,潤澤的山氣,純粹豐茂的植被,至少百余年的肥沃的腐殖土。這些都是云上大院的品格,有著避世的清潔純正。如同耕讀傳家的百年世家,后世子孫也必然品行中正,氣韻雅正。一樣品格養一樣茶,茶龜龍窩的高山茶就得益于云上大院的品格。
除卻這些,種茶人的修持又重新賦予茶葉以新的更個性的生命。
龜龍窩綠茶的個性在于除卻鮮爽,別有一般清甘,像隱者立于山峭,嶙峋的風骨之外,還有一段裹牢了山氣的甜,比之平地茶的豆香栗香蘭香花果香都脫俗。干茶的茶形并不見得有多標致,不是松針銀芽,不似云舒霧展,著一身樸樸素素布衫子,長一副樸樸素素拙樣子,僅此而已。湯色也是青綠布衫子的樸拙,而香氣清正,回甘緩而長,長到喝完一泡,車行數十里,那綠色的香還在肺腑里鼓蕩。
龜龍窩紅茶有散茶與珠茶兩種,更能見茶人的修為層次。紅散茶樣子是樸拙的烏褐色,有筋骨,有山韻,蜜香卻高昂,極具張力。而紅珠茶則一顆顆圓潤似珍珠,能在茶盞中砸出響來。也沖數泡嘗了,持重溫潤,如苦修多年的老者,在世間走了一遭,回味更厚了,卻未見一絲俗塵。
這其實也是龜龍窩茶人古勝潭的模樣與修持。
一群茶人的“修持”
古勝潭是中國臺灣人,在龜龍窩種茶近三十載,炎陵人叫他“老古”,外來客稱他“古老”。
老古朋友圈曾發過他中年時的照片,是文學作品中典型中年農民的樣子。紫色的圓臉,平頭,發茬又粗又黑,眉毛也粗黑,眸子炯然,有著無限的精力和力氣。因為長年在高山侍弄茶,如今臉依然紫黑。也仍是平頭,但頭發全白且稀疏,原先粗黑的眉毛也白了,軟軟地耷拉著。因為瘦,眼角的皺紋特別明晰,眉目里也具了“茶相”,慈和而溫潤,一笑起來卻仍舊像個孩子,眼神里清潔得很。卅載的龜龍窩種茶生活,讓他完成了一個男人從樸素中年到清癯老人面相上的變化,如同陳年的茶,時間從中經過,完成沉淀轉化,漸漸沒有了一絲火氣。
![]()
茶陵云陽山龍燦生態茶園
老古種茶同他的姓一樣,有一股子“古氣”。這份“古氣”浸染在三十年種茶的每一個過程,品種的選擇、如何防寒、怎么除草、采摘時間、有機肥的制作……都必須講究。龜龍窩是中部地區海拔最高的茶園,晝夜溫差大,常年云霧繚繞,雨雪冰凍時間長。龜龍窩的高山盆地形態,給了茶園以天然的風障。腐殖土讓茶苗逐漸深根,秋末繼續深耕施肥,每年幾次的人工拔草將草直接鋪至茶行間,既保暖又逐漸腐化成有機肥。高山的氣候特質讓茶樹幾乎不生蟲病,也就從來沒有殺蟲一說。正是這一重重的“庇佑”,讓我得以初秋時仍舊看見肥美的旗槍舒展。
種茶制茶大概是世界上最慢的勞作,老古從四十出頭一直種到了七旬垂老,每年做著同樣的事情。拔草、深耕、施肥、采摘、萎凋、殺青、捻揉、發酵、烘焙……這一步步,就像清瘦的老古走在茶園的步履,天地闊大,頭頂煙云如聚,茶畦青綠近黛,而他一直緩緩的,慢慢走著,骨氣嶙峋,有一種從未經歷過人世喧囂的亙古。
這份“慢”就是時間,他們用半生的時間來“候茶”。
“做茶看的是火候,火是溫度,候是時間。”這是另一位茶人蔡景然的話。
與老古的訥于言不一樣,蔡景然極健談。他就是那做茶的“溫度”,從殺青到復烘,每一步都在喚醒茶的新生。蔡景然是個廣東人,茶園在茶陵云陽山畔,比老古的大多了,有4000多畝。
蔡景然大約有些像“及時雨”宋江,從模樣到性情都相似。臉黑身壯,仗義疏財,有謀略又懂人情世故,隨俗而又不俗。大約也是這份“及時雨”的特質,株洲茶人紛至沓來,推舉這么個外來“和尚”坐上了茶葉協會的第一把交椅。而另一位炎陵茶人龍輝平則像俠肝義膽的“玉麒麟”盧俊義,將自己注冊的“神農茶祖紅”品牌獻出,與大家一同創建了株洲紅茶的公共品牌。聽見他們這樣的故事,如我一般的人大概都會生出一絲愧意,虛生世上數十載,并不曾為世間出多少的力。
為給世人推出株洲好茶,他們也像梁山好漢一樣聚集力量,將各個山頭的野茶按滋味、香氣,乃至優勢與缺陷進行拼配,研制出“神農茶祖紅”五個紅茶樣。因為都是高山野茶,五個茶樣的香氣都高昂,不同的是有的蜜香濃郁,而有的蜜香中透出花香。觀湯色,從明黃至澄黃,皆澄澈明亮。入口后,區別就顯現了。一二號回甘快,卻少了些厚度,還略有一些火氣。三號厚度有了,滋味也豐富了,仍舊存些火香。四號五號都上佳,有筋骨,有蜜香,無雜味,少火味,入口綿甜醇厚,干凈韻長。我最愛五號,茶湯順滑,滋味厚且細膩,頭泡還有些幽微火氣,二泡三泡后,火香盡去,花香盡顯,甜潤感越發明顯,回甘清正而持久。
依據各種鮮葉的特質,不斷調整制法以期將茶的個性發揮到極致,這是另一位茶人鄧光興的做法。鄧光興算是“茶四代”,他從岳父曾湘華手里接過來曾家傳承三代的制茶技藝,用十余年時間從一名師范院校畢業的體育老師轉型成了湖南紅茶“十大制茶工匠”之一。
“做茶需要對茶有敬畏,對土地有敬畏,對人有敬畏。”在鄧光興看來,每一種茶都是獨特而鮮活的“生命”個體,唯其有了敬畏,土地才會長出好茶樹生出好茶芽,有了對人的敬畏,才知有所為有所不為,如此,才能奉出真正的好茶。
![]()
鄧光興的紅茶從茶形來看,跟桐木關正山小種有些相似,顏色金、黃、褐相間,只芽頭比正山小種略粗,卻也色澤腴潤,根根分明緊秀。與一般紅茶靠火焙的工藝香取勝不一樣,他制茶嚴格控制著火候,且每次復烘前都靜置一段時間,以此讓茶仍舊保留自然之味。鄧光興的紅茶幾乎沒有火味,蜜香與花香濃郁,茶湯里的甜香能讓人都輕盈起來,像他茶園后金紫仙的云霞,浮來蕩去。金紫仙是炎帝陵正對面的一座山,海拔1382米,被炎陵人譽為“炎帝陵的保護神”。鄧光興的茶園就在金紫仙山下,幾乎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金紫仙上還有更多散落在幽谷中的野茶樹,其中不乏有許多數百年甚至千年的古茶樹,到了春天,都是鄧光興制茶的茶青來源。
嘗遍了“神農茶祖紅”品牌下茶人們的不同紅茶后,我幾乎可以透過茶品出他們每個人的氣韻了。古勝潭的出塵,蔡景然的醇厚,龍輝平的骨力,鄧光興的潤澤……如同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同一種茶在大特質之下,滋味略有參差,氣質各有迥異。這是好茶的共性與個性。
從神農嘗百草發現茶以來,茶便是最為清潔的物種,卻也是這世上最具個性的飲食。每一個品種,每一座山,乃至不同山谷的茶都有著不同的形質滋味,也會因季節、氣候、采摘,制作工藝中的任何一個流程,甚至沖泡手法的不同,而呈現出不同的風味。然而,這就是茶,生動的,鮮活的,極具張力的生命個體。
茶自古就是從山野中來,株洲這一群茶人無非做了一件最本真的事情,讓人們喝到最山野的自然之味。“野者上,園者次。”好茶的因由,陸羽也早在《茶經》里說了。
一條茶路的“調性”
“是先有茶?還是先有‘茶陵’?”
去青臺仙訪古茶樹,須在一條溪谷中不斷攀爬騰躍,我爬累了,整個人攤在一塊巨大的溪石上,發出如上感慨。
青臺仙與金紫仙以及炎陵茶陵一帶各種以“仙”命名的山一樣,山上有“仙人”,谷中有“仙茶”。
仙人自然是杜撰的,而“仙茶”卻所言非虛。陸羽《茶經》里記載,“《茶陵圖經》云:‘茶陵者,所謂陵谷,生茶茗焉。’”《茶陵圖經》是唐代的地方志,都有據可查。
據相關專業人士統計,僅茶陵一地,現存野生茶群落面積就多達 12萬畝,其中千年古茶樹約10株,百年以上樹齡的古茶樹逾萬株,灌木、大葉種喬木都有,遍布于羅霄山脈的云霧深林、峭壁溪谷之間。
那就上“仙山”,尋“仙茶”。
我一度懷疑青臺仙果真是神仙居處,因為沿路小河、村莊的名字都不染俗塵。山下的小河,名為“浣溪”,進山前的最后一個村莊叫“青呈”。似乎山上住的是個永遠青春不老的仙子,偶來人間在溪中浣紗,于是小河與村莊的名字就染上了這仙氣。這也注定了這條茶路的“調性”——尋仙。
![]()
古茶樹
車沿浣溪一路行進,山越深,路越窄,經過青呈村時,煙嵐也生了。十數座黃墻黑瓦的夯土屋與青黛的山相互掩映著,時隱時現的霧氣讓小村更多了幾分縹緲空靈,即便尚未到神仙居處,這也應是世外之所了。
腳踏上被松針竹葉以及不知名的各種樹葉層層覆蓋的山中小路時,時間也像靜止下來。或者說,不是靜止,而是回溯了,全都是兒時的體驗感。認識或不認識的野花野草野果,叢雜的樹木,漂亮的蜜蜂蝴蝶,不漂亮的蚰蜒壁虎,蚱蜢不需要起跳就從冬茅草尖尖躍到了杉樹碧玉一樣帶尖針的葉子上。還有鳥,各種的鳥,隱著的和掠起來的在相互應和著,聲音粗厚的帶著混響,輕捷的則是天生的歌者,甚至還有和聲,穿透叢林,銀亮亮的。空氣里香得很,各種層次的香。青苔上露水的香氣潤潤的,而松針的香能刺破水氣,腐殖土的香在底下掩著,野花的香亮敞敞,竹子香是清和的綠色,連倒在溪邊的朽木都有香味,是陳年熟普的味道,張嘴吸一口還有回甘。
還有各種中草藥,黃精、吳茱萸、七葉一枝花、黃精、鐵皮石斛、七葉一枝花?……生物的多樣性就這樣在一個山谷里豐富地呈現著。
小路走了不足一公里,開始看見野茶樹了,零星地散在山溪兩側。出現茶樹時,也已然沒了路,我們險灘,涉水、攀爬、騰躍,如山中野人。一根棍子,大小的溪石,溪邊的一根藤蔓一棵小樹,都成了我們的“旅伴”,靠著它們才能艱難前行。
水邊的野茶長年被水氣蘊養,茶芽綠得幾乎盈出水頭了,擇一片嚼吧嚼吧,鮮馥到只想唱歌。崖邊石上的茶樹,敞亮地在陽光下立著,我大約知道它會苦,已經有了心理建設,仍舊猝不及防地苦出一個激靈,卻回甘久之。“啜苦咽甘,茶也。”這便又應了陸羽的話。
一個多小時后,棄了溪谷,爬到半山處,幾塊巨大的花崗巖上方有幾棵茶樹,原本是灌木種,卻已經長成了數米高喬木的樣子,連樹冠也有兩三米。最大的一棵樹干上掛著“茶陵野生古茶樹保護牌”,編號“00001”。
我幾乎全體震悚了,立在石下,半天不曾動彈。這棵古茶樹是從石縫里長出來的,根部有少許裸露在外,緊緊地抓著身下的土地與巖石,旁邊長出一層地衣,雜著菌類,樹干上還寄生著苔蘚。它的周遭還有它的子子孫孫,編號“00005”“00008”“00011”……甚至尚未達到編號資格的其他野茶樹。
這棵古茶樹,已經不僅僅是一棵樹了,而是一個族類的濫觴。它盤踞石上,從石縫中僅有的一些土壤中汲取養分,努力向下扎根,向上生長,天之曠蕩,月之皎白,春雨之太和,夏霆之徑直,它都一一接納。歲時更迭,物競天擇,風雨冰霜磨礪苦痛,都是必然的遭逢。漸漸由柔而韌,年年開花結果,茶果炸裂落在近處,就有了編號“00005”“00008”“00011”。到了雨季,溪流湯湯,泥沙俱下,種子被沖散至溪水所及之處,就這么“開枝散葉”,生生繁衍。
千年的風霜雨雪,甚至地質變化,需要多強大的生命力來支撐它以一棵樹之姿蓬勃地存活并繁衍開來?我企圖去傾聽它的回答,從它的根部一直摩挲到樹干,到油青厚實的葉。它生長的脈絡里必定有著倔強的因子,就因了這份倔強與韌性,得以與時間長久相處。
它身側有三塊大石,組合成天然的石穴,剛好可容納一人在內里趺坐。穴底還凹下去約一個盆底大小,竟似果真曾有人禪坐于此一般。是苦行僧嗎?也許是守護老神仙的道童?只是他們都活不過一棵樹。此刻,它的樹冠依舊油青蓬勃,茶果與花苞亦繁盛著,似乎比頭頂泄下來的陽光都更青春。而新的繁衍也仍將自它而始,生生不息。
古茶樹自有仙骨。惟其如此,那些“仙山”深谷中的野茶才得以風骨長存。
一段茶宗的溯源
那么,到底先有茶?還是先有“茶陵”?
嚴格來說,這個字面意義上的“茶陵”包含了如今茶陵、炎陵兩地。秦嬴政二十六年(前221年),置茶陵縣,含茶陵、炎陵縣全境。作為全國唯一以茶為名的行政縣,茶陵已有兩千余年歷史。“茶陵”二字或許更早,因地處“茶山之陰”而謂之“茶鄉”,又因炎帝神農氏“崩葬于茶鄉之尾”而得名。
![]()
在炎陵種茶的中國臺灣人古勝潭的背影。
神農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上古時期的這個傳說,凡炎黃子孫,幾乎無人不曉。神農得荼而解就在茶陵,于是,陸羽判定,“茶之為飲,發乎神農氏。”
宋代魏了翁在《邛州先茶記》中有記載:“茶之始,其字為荼。如《春秋》齊茶,《漢志》書荼陵(即今湖南茶陵)之類。”
“荼”為“茶之始”,而茶陵是茶之宗,中國茶葉的原鄉。
自神農氏發軔,茶陵茶在西漢即為貢茶,唐代有了茶馬互市,到了宋代,茶葉與陶器、藥材成為茶陵主要商貿貨品,“茶幫”販了茶經由茶馬古道運往外阜,明清茶市更繁華了。
這些點滴記載,在各種名目的史書、地方志、文獻中,大約僅寥寥數字而已,卻如同山中造訪,山門已然洞開,密密匝匝的松竹林里,一條山徑影影綽綽,只待人前去一探究竟。
西漢貢茶,要從20世紀中葉長沙一座貴族墓葬出土的一枚石印與一碗茶羹說起。墓為文景時期漢墓,一枚作為冥器的石印上有印文“荼陵”,還有一碗以茶葉為原材料的羹糊,名為“苦羹”。“茶陵”與“茶”仿佛古老的符箓,就這樣從墓葬里被挖掘出,亮敞敞地與世人遭逢了。印的模樣,乃至“荼陵”二字,制式、紋樣我們都不得而知。“苦羹”又是怎樣的呢?三國時期有一部古籍《廣雅》,記載了當時人們采茶、制茶和煮茶的過程:“荊巴間采葉做餅,葉老者,餅成以米膏出之。欲煮茗飲,先炙令色赤,搗末置瓷器中,以湯澆覆之,用蔥、姜、橘子芼之。”
這“荊巴”就是荊楚與巴蜀兩地,茶陵屬荊楚之地。人們采了茶葉用米湯作為粘合劑塑形制成茶餅。飲茶之前先將茶餅在火上炙烤,再將茶置入茶臼輾成茶末,而后以釜盛水,在風爐上煮開,投以茶末,再往茶里擱蔥姜橘子之類,此為“煎茶”。也有以沸水沖注之法,都須研末。后世的隋唐烹茶也如出一轍,譬如茶圣陸羽,也取其法。 ?
時間折疊,來到北宋時期的茶陵。被貶宜州(今廣西宜山)的黃庭堅途徑茶陵,登云陽山時,陡然生出“空余叔子兩青碑,無復山翁白接籬”的慨嘆,作了一首《游云陽山寺》。這兩句以羊叔子和山濤起筆,又以“空余”和“無復”形成強烈對比,看似懷古,實則自殤。羊叔子逝后,百姓將他生前文章鐫刻青碑,山濤狂放,常倒戴頭巾(即白接籬)騎馬歸家。而今,雖逝者如斯,人們仍舊能念及這樣魏晉風度,自己南下目之所及卻人事皆非。那就暫且將懷古之思轉至眼前的江流和云嶺吧。這天夜里,他叩響山寺的門扉,與寺中道人一同飲茶。茶鼎松風才起,窗外月色乍入,偶有幾聲山鳥在月下枝頭鳴叫,刺破了夜的闃靜。茶是好茶,才堪稱“松風”。月亦清朗,故引來山雀幽鳴。煮茶清談良久,未免問及此去宜州何時北歸?黃山谷卻道,只恐道人如漢末高士龐公一般,雖作期約,終究鹿門采藥不知所蹤矣。這是詩的頸聯尾聯兩句,“松風半入烹茶鼎,山鳥常啼掛月枝。見說北歸應有日,道人先做鹿門期。”“鹿門期”與首聯的“青碑”“白接籬”一樣,也是古人典故。只是,最終“做鹿門期”的卻并非云陽山寺的道人,而是黃山谷。一年多后,他在被貶地宜州溘然長逝。這首詩竟成了一句讖語。辭世前的那個中秋夜,黃山谷薄醉之后,大笑說:“平生無此快!”這份快樂,應該也包含在云陽山寺烹茶賞月的那個夜晚吧?
![]()
到了明代,茶陵茶已然躋身湖湘名茶之列。李時珍在《本草綱目》記載:“楚之茶,則有湖南之白露,長沙之鐵邑,岳州之巴陵,辰州之溆浦,湖南之寶慶、茶陵。”
明成化八年(1472),茶陵人李東陽返鄉途中,寫了一組《茶陵竹枝詞》。其中,第六首寫販茶郎的愛情:“儂飽蒸藜郎插田,勸郎休上販茶船。郎在田中暮相見,郎乘船去是何年。”且不談詩中的郎情妾意,單從“販茶船”來看,販賣茶葉已經成為了當時茶陵人的一項生計,也可見茶葉產量之高,聲名之盛。明清時的茶陵是怎樣的情狀呢?清康乾時茶陵庠生陳五美《東城起臥樓記》里有幾句描摹,“千門煙火,桑麻雞犬,在在生成,于以昭政流化洽,怡然樂也。”這一幕,儼然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足可以想象黃山谷的“平生無此快”了。
寫茶陵茶,還繞不開的一處地方是“洣江茶場”。或者,它更是一段書寫在紙上的歷史,有些微泛黃,欲翻動時,殷黃紙張簌簌作響。
去洣江茶場,一座紅磚的小平房前掛著一塊簡陋的木牌,上書“潘漢年舊居”,字上油漆已經斑駁。那些年月里,這座小小的茶場里,殺青、萎凋、炒制、烘焙、發酵的“茶人”頗有些赫赫有名的人,潘漢年、董慧、鐘叔河、朱正、俞潤泉……這群人制的紅茶二套樣還曾出口海外。
當年四十出頭的鐘叔河先生是茶場的機修木工,他這么形容潘漢年先生,“是一個身材矮小、面容清癯、頭發白多于青而且非常稀朗、穿著一件舊灰色派力司干部服的老頭”。半個世紀倏然而逝,如今,鐘叔河先生也已成為一個面容清癯的老者,被老病“禁錮”在床榻之上,不得動彈。鐘先生在洣江茶場勞動九年,離開時帶走了手制的竹筆筒和刨子,他沒有再用刨子勞作,卻用筆筒里的筆編出來一整套《走向世界叢書》。
2013年,鐘叔河與朱正兩位老先生故地重游,為洣江茶場題了兩幅字。鐘先生題曰:洣水茶香,世間情重。朱先生則題了蘇東坡詞句:“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兩位老先生都如茶陵陵谷間的古茶樹一般,經了風雨飄搖、揉捻炙烤而終鍛造成了人間仙骨。
尋找茶葉源頭的行程,結束于泰和仙的煙嵐里。
泰和仙下的山谷中有臥龍村,最宜避世,欲前往時,須緣溪行,繞茶園,過竹林,林盡水源,豁然開朗。村莊就是庠生陳五美筆下明清時茶陵的樣子,桑麻雞犬,怡然樂也。谷中野地林間溪頭,乃至山石壘就的院墻上,布滿了自然長出的野茶樹,仿佛一直與這山這溪這村莊有著某種神秘的“共生”關系。譬如一只鳥雀從山中銜來數枚種子,散落谷底時,就有了村莊、山林、野茶樹,人們也開始繁衍生息。村人中,有一個如“武陵人”一般的外來茶人何彬,進村來就再也沒有離開。與茶陵大多數茶人不同,何彬不種茶,泰和仙滿山的野茶都是他的茶青。
何彬帶我們上泰和仙尋野茶樹,將登山頂時,山霧奔涌而上,云海瞬間漫漶。果真成了仙境。霧氣太盛,野茶樹是無從尋了,那就在仙山上采一片云摁進腹肚,再啜一口山中野茶,兩樣仙品足可滌去身體里的所有俗塵了。
【“神農茶祖紅”小貼士】
株洲市位于湖南東部,地處羅霄山脈西麓北緯26-28度之間,是炎帝神農氏最早發現和飲用茶的地方,世界公認的茶祖文化發源地,擁有獨特深厚的茶祖文化底蘊、豐富稀缺的野生茶樹資源、得天獨厚的茶葉黃金種植區域。株洲市百余家重點茶企聚力優勢,集中打造了區域公共品牌“神農茶祖紅”,秉持“傳承茶祖精神,以匠心鑄好茶”的理念,推出“天下茶人尋根地”的茶祖文化品牌。品牌以野生紅茶為核心產品,為世人奉獻高海拔山野好茶。
來源 | 湖南日報
編輯 | 龍艷軍
審核 | 彭建南 劉躍輝
校對 | 符政軍
![]()
![]()
![]()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