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杰《懟畫錄》連載（9）“寧做雞頭不當鳳尾”，這是我父親愛說的一句鄉下諺語

編者按：即日起，本報開始連載作家馮杰的《懟畫錄》。河南話里，“懟”不是一個“細詞”，而是一個“粗詞”，含魯莽猛烈味，起意多指做壯漢粗事。好在“懟”還有另一層意思，也有“討論”“碰撞”之意?！稇划嬩洝肥邱T杰幾十年紙上生涯最好的證明，也是他作為詩人、散文作家以及文人畫家多重身份的集中呈現。

畫雞記

“寧做雞頭不當鳳尾”，這是我父親愛說的一句鄉下諺語。因為重要，大年初一定為雞日。

一段時間里，評論家王先生見面不評論我的詩，先向我要雞。

時間一長，次數一多，覺得真欠了一只雞。燒雞不算，宴上相聚，見面如果手里沒有折疊一只紙雞，便覺酒也喝得不自然。

《孟子》一文有“王顧左右而言他”。這個“王”是他，“左右”是我，這個“它”就是雞。

心情飽滿，只是獨欠一張佳紙。癸巳年底，皖南一人要高調送一張舊宣，合影拍照，有給紙廠做廣告嫌疑，原來是讓我寫字，說紙是他父親舊藏，這近似千里送鵝毛的佳話。

我低調舍不得在古宣寫字，刀裁一半作為畫紙，用其中半張開始設色造雞。畫雞紙宜豎不宜橫，雞要上下形狀站立。表達雞尾的層次非好紙不能出來。我一直懷念童年枕頭上方陳大羽先生一只印刷雞，是我花一毛錢買的，陪伴我上完初中。

雞成，落款是：“最喜畫鴨，不善畫雞，先生點題，非要畫雞?！币馑际且粋€畫家要躲避顏色，揚長避短。畫不好可以找理由開脫。留下大片空白。

面對紙上空谷，官渡草堂的孫公揮毫，在空白處題加上三國劉楨《斗雞詩》：

丹雞被華采，雙距如鋒芒。愿一揚炎威，會戰此中唐。利爪探玉除，瞋目含火光。長翹驚風起，勁翮正敷張。

輕舉奮勾喙，電擊復還翔。

從書家法眼而論，孫公是作家里標準的書家，下臨池苦工者無出其右。有了他的行草補白，一只雞開始在紙上帶風走動，啼聲嘹亮。半張舊宣之上，雖說紙雞的活動范圍縮小一些，卻能看到一只普通草雞在逐漸成長，以后身“被華采”、瞋目含火，而當下需要斗士。

黑顏色看的時間長了會恍惚看成一種藍。我記得小時候家里那只雞的雞尾就是黑的，黑得發著藍亮。

我用文字表達不出來它的黑，顏色也表達不出來，它是一種“抒情黑”。畫雞也需要一種獨創精神。許多人畫雞不是為了欣賞，多是屬雞或辟邪。關鍵處在于，那一筆是營造向上飛起來的雞尾，如古詩里的“西北有高樓”。

附：

草雞志

食客進飯店點葷菜，言必草雞。大廚上菜，說，這是草雞。

我小時候吃五十里外親戚們捎來的道口燒雞。雞肉能扯出來細細的絲，像棉絮，再撕就飛起來，入口能含化。

這是我去衡量鄉村好雞肉的標準之一。

如今飯店消費的大都是速生雞，它們與時俱進，日夜進食，一月長成。雞身上早已扯不出來細棉了，但能扯出來一條棉被子。

草雞標準如下：

草雞的爪上帶著碎土和細霜。

草雞的羽毛上粘著晚冬細草。

草雞的身上粘滿零亂的細聲。

草雞會歌頌鴨子。

一種嚇傻成萎縮的狀態，在北中原語系里，也說：“看，這家伙草雞了。 ”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馮杰，1964年生于河南新鄉。20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出版有詩集《一窗晚雪》《在西瓜里跳舞》，散文集《說食畫》《泥花散帖》《馬廄的午夜》《北中原》《鯉魚拐彎兒》《文字的虎皮花紋》，書畫集《野狐禪》《畫句子》等。曾獲臺灣《聯合報》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臺北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文學獎項，被海外文壇稱譽為“獲臺灣文學獎項最多的大陸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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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 編 | 王藝航（見習）

審 核 | 張建全

終 審 | 張嘉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