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是浸潤著閑散氣質的城。園林浸在慵懶的光陰里,粉墻黛瓦間飄著三分從容。這里的人,碰到不愿為的事,總輕描淡寫一句“不高興去”。這不是挑剔,是他們早把日子過成了通透的哲學——不被俗務裹挾,明曉自己真正要的,而在閑散中低調地持續專注著。
明嘉靖十七年春,48歲的蘇州文人黃省曾正束裝北上,科舉功名如遠山在望,皓首窮經的歲月似要換來榮華章回。可西子湖畔來的友人田汝成,繪聲繪色為他描摹湖山勝景,竟如春雨滴入枯塘,喚醒了他被功名磨折的山水心性。這位文人當機立斷:棄考游湖。此后數月,他盤桓西湖煙水間,將仕途錦繡換作青山綠水,這份“不慕功名慕煙霞”的決絕,在晚明文人圈傳為美談。
我身邊亦有這樣一位“湖上蘇州人”——山水畫家茹峰。他生于桃花塢,與唐伯虎故居隔巷相望,“小時候就聽長輩說,這條巷子里出過畫壇奇才”。后來入讀蘇州工藝美校,校舍毗鄰拙政園,園中那株文徵明手植藤,攀緣著六百年吳門文脈,綠蔭如蓋。正是在這里,他遇見了潘天壽弟子蔣風白先生,叩開了中國畫的大門。
“老先生藏畫極豐,授課時總把明清大家的冊頁用鏡框簡單裝裱,帶來讓我們臨摹。”茹峰憶起往事,眼底仍有暖意,“可我們這群毛孩子,實在對不住先生。有套虛谷的《松鼠葡萄圖》,有同學臨不好,竟悄悄把原作從鏡框取出,墊在紙下描摹,墨跡偏偏印在了真跡上。第二天先生一看,急得直跺腳:‘哎呀,怎么多了兩顆葡萄!’老先生肉痛死了。”這份純粹的傳習,讓茹峰喝下了最純正的“傳統頭口奶”,也讓他知道了潘天壽,知道了西湖,知道了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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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峰秋夢江南
68×68cm
2020年
身處“八五新潮”的激蕩年代,茹峰曾是現代重彩山水的先行者。20世紀90年代,他大膽以丙烯、廣告色描摹江南水鄉,掙脫傳統顏料的框框,在畫壇嶄露頭角。可當“創新至上”的浪潮席卷而來,他卻毅然轉身,回歸傳統水墨的本源。十多年前的《風雪夜歸人》,便是這場轉型的精神注腳——以北宗風骨寫唐人詩意,自題清人王昱“畫之妙處不在華滋而在雅健,不在精細而在清逸。蓋華滋精細,可以力為,雅健清逸則關乎神韻骨格,不可強也”的箴言。對角線構圖藏盡宋人高遠,筆墨間又飄著元人野逸。密雪覆蓋的南方山林里,主人攜童子負琴而歸,云煙如紗,暮色漸濃。他將“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思考,化作筆底的曠然之氣。而畫中人,恰是他自己——穿越潮流喧囂,歸向傳統本真的“風雪夜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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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峰家家晚唱
68×68cm
2020年
陸儼少“筆筆有來歷”的教誨,吳山明“走大道方能長遠”的點撥,讓他越發心有所悟。在創作上,他將吳門畫派的唯美平和,與新浙派的剛烈老辣熔于一爐,如在《延暉成趣圖》中,讓蘇州園林的曲徑通幽與北宋山水的雄渾壯闊相映成趣,完成了兩大畫派的精神對話。這也更讓他堅信:“傳統如井,唯有挖得深,方能汲得甘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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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峰層巖積雪
36×36cm
2020年
書法曾是他的短板,即便幼年得名家啟蒙,卻因年少疏懶留下遺憾,早年畫作常以“窮款”避之。40歲那年,已是高校教師、畫壇中堅的他,毅然考入中國美院攻讀博士,以趙孟頫手札為日課,不刻意追摹形跡,只求將那份文氣內化于心。數載磨礪,終讓題款與畫作渾然一體,這份對短板的正視,恰是藝術自省的核心。
更難得的是,他將自省延伸至畫外的廣闊天地。畫者最怕游歷不廣、眼界狹窄。十多年前,他得到北大訪學機會,十分珍惜,“蹭”聽各類課程。一天,他隨機找了個教室坐下,將要上的課卻是馬克思主義。老師見他面生,便問他是哪個學院的?他自答是中國美院的。老師納悶:“這課程跟美術好像不搭邊吧。”茹峰笑言:“到最后都是相通的。”
這位老師講的是《資本論》。枯燥的經濟學理論,茹峰聽得津津有味:“《資本論》上升一下也是哲學,和畫畫都是通的。”
聽過了還不算,茹峰還會錄音。“平時畫畫的時候,就當背景音樂聽,聽個十遍二十遍,越聽越有感覺。這對畫畫都是有幫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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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峰煙江踏歌
36×36cm
2020年
樓宇烈的佛教智慧、朱良志的美學理論,以及這許許多多不同門類的課程,都成了他的精神養分。這份跨界的通透,讓他對“創新”有了獨到見地:“科技需破界創新,文化卻不必刻意逐新。”在他看來,古人奠定的文化高峰,后世只需以詮釋抵達新境——宋代理學詮釋儒家而生新學風,文人畫詮釋格物而興新意境,他在2024年的力作《云上》,便以北宋青綠山水為底,用傳統筆墨詮釋當代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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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峰云上
220×220cm
2024年
這幅青綠山水佳作,于渾厚沉雄的筆墨氣象中,巧妙透出清遠空靈之韻,既承續青綠山水的雄渾風骨,又融入當代審美意趣,打破傳統青綠的堂皇桎梏,以溫潤瑰綠勾勒江南意蘊中的山河壯闊。構圖上,220cm×220cm的方幅形制端莊大氣,一座蓬萊仙境般的海上名山巍然矗立,以不規則三角形構圖串聯景物,主峰與側峰形成穩固基座,卻在動態中暗藏巧思。畫面中心偏右,近岸人家幽居繡野,黑瓦白墻隱于蒼莽叢樹間,松竹相映,似有炊煙裊裊,暗合“桃花源”式的悠然意境。村落刻意采用傾斜構圖,形成靈動之勢,又被虛空的云霧巧妙托舉,動靜相生間達成視覺平衡。村落倚靠兩座峰巒形成天然掎角之勢,云霧繚繞其間,既化解了山體的厚重感,又化作虛實過渡的媒介,讓畫面生出飄逸靈動之氣。岸畔山腳處,波影漣漣,畫家一番輕染,便讓天光云影自然融入,波光粼粼間盡顯水之靈秀;更有遠方春山淡影,以淺青暈染,漸遠漸淡,與近景的濃墨重彩形成鮮明層次,盈盈欲語般牽引觀者視線向縱深延展。作品將平遠、高遠、深遠三種透視手法完美融合:山巒之高遠,以縱向筆觸疊嶂攀升,直插云端盡顯巍峨;水面之平遠,橫向留白鋪陳至天際,煙波浩渺間拓寬視野;幽澗之深遠,通過墨色濃淡漸變與景物虛實對比,營造出深不可測的縱深感,三者交織讓畫面空間層次豐富立體。整幅作品以青綠為骨、以云霧為魂,既見古村落的悠然靜謐,又藏當代社會的繁盛豐饒,將自然的壯麗與時代的輝煌熔于一爐。該作品成功入選第十四屆全國美術作品展覽中國畫展區進京作品,作為全國美術界最高規格賽事之一,此番入選既是對其藝術造詣的高度認可,更彰顯了作品在當代中國畫創作中的頂尖水準。
茹峰曾任浙江畫院院長,在院長崗位上時間不算長,卻始終以“服務者”自居。組織活動時忙前忙后,大小事情親力親為,聚會時會留意誰尚未到場,提攜后輩時不遺余力,對同行也不吝真誠褒揚。他骨子里的低調刻入言行:應邀出席活動時,總是推辭主辦方的接送安排:“家里到美術館,公交地鐵都很方便,不必麻煩。”全無名家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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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峰尋秋
40×55cm
2018年
2025年深秋,茹峰帶隊赴甘肅舉辦“最憶江南”畫展,水墨丹霞的瑰麗、炳靈寺的莊嚴、黃河石林的蒼茫,讓這位江南畫家沉醉不已。站在黃河石林下,他望著壁立千仞的峰巒,忽然想起北宋畫家許道寧筆下“數尺江山萬里遙”的雄渾。陽光漫灑,微風輕拂,黃河水緩緩流淌,石林靜立,與夐絕的宇宙相對無言。他忽然轉過頭來對同行者說:“這次展覽,我們的這批作品還是偏保守,沒有太多突破,畫院的局限性還是在的。”這份不避己短、直面問題的清醒,令人感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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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峰在黃河石林
林曉峰/攝
看過他過往的畫作與訪談錄,我感到,數十年來,他在進行著一場持續的哲學自省。回望傳統,是初心的校準;正視短板,是能力的精進;低調立身,是名利的超脫。盡管年過耳順,但他在傳統筆墨與哲學的懷抱里,總覺得還是年輕,還要學習,還要精進……
文/林曉峰,來源:潮新聞·美術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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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峰閑亭
40×55cm
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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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峰能不憶江南
68×68cm
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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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峰輕煙引素
40×70cm
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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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峰山靜溪聲遠
68×136cm
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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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峰溪山清遠
185×190cm
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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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峰溪山秋望
68×136cm
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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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峰幽谷圖
40×70cm
2014年
藝術家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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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峰,1963年生于蘇州,1990年畢業于浙江美術學院中國畫系,2003年入中國美術學院中國畫系攻讀博士學位。曾任浙江畫院院長,現為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中國國家畫院研究員,浙江省美術家協會副主席,浙江畫院黨支部書記,浙江省陸儼少藝術研究會副會長,二級教授、美術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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