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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狗島住時,看見一位女士在河邊和烏鴉玩耍(攝影:boho)
痛苦有比較級嗎?
當(dāng)新聞上都是戰(zhàn)爭與流離的故事,你卻反復(fù)因為一些“小事”痛苦,有時是否會覺得自己在“小題大做”?
那位,遭遇房東賴賬后又的 boho,有過這樣的懷疑。在社區(qū)的讀書會上,她聽見土耳其的姐妹訴說在炮火中與家人斷聯(lián),聽見牧師的妻子為將死的老人祈禱。相比之下,她羞于開口,只想將心事藏起來。
分手后她喜歡上去海邊撿玻璃:“我的痛苦也就這么大,這么霧蒙蒙,而且一直在漂流。”
一個人能如何安放自己這份小小卻真實的痛苦?今天,單讀繼續(xù)分享 boho 的倫敦故事,看她如何在一次次漂流中,為自己尋得片刻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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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沙灘
撰文、攝影:boho
01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離開英國,那我要在離開前去一次海邊。”X 曾對我說。最近兩年里,我們各自都離開過英國很長一段時間。再次在倫敦見面時,我們?nèi)匀徊恢雷约阂院笫侨ナ橇簟?/p>
我們一起坐火車去了海濱小鎮(zhèn)惠特斯特布爾(Whistable)。清晨十點,天色是只泛著一絲光的灰,海水正如絲綢褶皺般向后退去。海鷗們在低處盤旋著,繼而落在泥濘的石灘上歇息。惠特斯特布爾從中世紀起便以盛產(chǎn)生蠔聞名,我和 X 踩著滑溜溜的碎石向著海前行時,想知道是否能在不遠處看到生蠔遍布的奇景。
“等等,這片海灘上的生蠔都是活的嗎?”X 發(fā)出了擔(dān)憂的疑問, “小時候,我跟我爸去海邊玩,沙灘上全是被人吃剩后扔下的生蠔殼。”實際上,我們剛才的確路過了一堆堆生蠔殼小山丘。但凡來惠特斯特布爾旅游的人都會品嘗一兩只生蠔,這些海鮮燒烤屋門前的灰白色山丘是旅游遺跡,并且還在悄無聲息地增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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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特斯特布爾被吃剩的生蠔殼
“或者說,這片海灘上還有活的生蠔嗎?”X 問。我們彎下腰,仔細在附近的巖石縫和沉積的泥沙里尋找著。大約一小時后,當(dāng)我們走遍海灘,只找到了一只生蠔。它藏在幾團海帶下面,呼吸著,緊閉著外殼,殼上吸附著作為食物的綠藻。這只生蠔是長翼形的,這意味著它并非土生土長的圓形歐洲牡蠣,而是養(yǎng)殖場在支架上大量飼養(yǎng)的太平洋牡蠣。也就是說,這只生蠔專門為了人類食用而生,在捕撈作業(yè)期間無意中逃過一劫。
“要把它帶走嗎?鎮(zhèn)上的餐廳可以幫忙加工。”X 說。
“但我們只找到了這一只。”我說著,還是拿出了食品收納袋,將生蠔放了進去。我喜歡收集海邊的小玩意兒,會隨身攜帶一些小袋子。
“我們?nèi)e處看看吧,這里的泥好臟。”X 說。我們的鞋子都進了水,褲腳也全濕了,加上沒找到海玻璃,我同意換個地方。
我們走到一輛起重吊車旁,接著,發(fā)現(xiàn)了一條白沙灘。“我更喜歡假沙灘,有漂亮的貝殼碎片,沒有泥濘,沒有被吃剩下的生蠔。”X 說著,滿意地嘆了一口氣。她告訴我,這樣的人造沙灘,沙子非常干凈,每過一段時間就會被翻新。
“好舒服,哪怕今天天氣沒那么好。”X 說。
02
我對在海邊撿東西感興趣,是在兩年前經(jīng)歷了一次可怕的分手以后。在當(dāng)時,起床這件事變得相當(dāng)艱難。每天睜開眼,我會強烈地感到,我再也站不起來了,也永遠不想離開臥室,什么也不想干。我知道這不是真的,于是逼迫自己盡量出門。我住在泰晤士河邊,距離河岸走路五分鐘。這段環(huán)繞狗島(The Isle of Dogs)的河道距離入海口尚有五十英里,但已有海的味道。每當(dāng)我開窗,就能嗅到一股咸味。大風(fēng)天氣里,河面上會掀起高達一兩米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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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狗島住時,沿著泰晤士河散步
我開始經(jīng)常沿著河邊散步。一路上,我會經(jīng)過幾片石灘。這些石灘曾是十八世紀供帆船停泊的碼頭,現(xiàn)在完全被廢棄,甚至長出了草地。我最喜歡在退潮時坐在河邊發(fā)呆,盯著海藻、空酒瓶、電子設(shè)備零件和紅磚墻碎片被沖刷上岸。我還看到過一副芭比粉色的假牙玩具、小樹的樹冠、一把焉了的郁金香花束和單只黑色雨靴。這讓我覺得,盡管我的生活仿佛停滯了,外面的世界仍在流動。
除了散步,我還給自己找了另一個出門的理由。鄰居赫瑟爾每周五在她家里舉辦社區(qū)女性圣經(jīng)讀書會,她邀請我有空就去參加。在讀書會上,每個人都可以聊一聊平時沒機會說出口的話。
在赫瑟爾家十二平米左右的客廳里,讀書會成員們圍坐在茶幾旁,在讀完一章圣經(jīng)后,輪番講述自己本周的苦惱與擔(dān)憂。一頭紅發(fā)的艾米來自土耳其庫爾德地區(qū),她和她丈夫以難民身份移民到了英國,而她常常因聯(lián)系不上自己的兄弟姐妹們而哭泣,他們?nèi)栽谕炼浜鸵陨械倪吘臣m紛下,身處內(nèi)戰(zhàn)的炮火中。七十歲的芭芭拉是社區(qū)教會牧師的妻子,她往往會聊到社區(qū)成員和朋友的身體狀況,并祈禱老人們臨終前并非孤身一人。赫瑟爾愧疚于她自己身為享受各種社會福利的白人,還擁有非常完美的家庭,卻常年以來備受抑郁癥的困擾。
“你也說點什么吧,我們說的太多了。”某個時刻,芭芭拉往往會微笑地看著我說。
“下次吧,今天沒什么可說的。”我一般這樣對她說。我被自責(zé)的聲音包圍了。痛苦真的無法比較嗎?我羞愧地意識到,我的鄰居們關(guān)注或者面臨的世界要比我的大很多。與之相比,我因感情背叛所經(jīng)受的痛苦似乎只有那么一點點,小到我不好意思開口,只想將它關(guān)在臥室里。
很快,我不再去參加讀書會了,而是將散步的時間拖得更長。我就是在那時注意到了海玻璃。海玻璃是在大海中漂流的玻璃碎片,經(jīng)過海水和天氣的打磨,會變得具有磨砂質(zhì)感,看起來像某種凝固的半透明軟體動物。表面光滑的海玻璃要被海水沖刷二十年才會形成,當(dāng)我偶然看見了這樣一枚白色海玻璃,我覺得無比幸運。同時,我也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我的痛苦也就這么大,這么霧蒙蒙,而且一直在漂流。”
這枚海玻璃被我偷偷裝進外衣口袋,隨身攜帶了一整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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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特斯特布爾撿到的海玻璃和小石頭
03
我和 X 遇到的假沙灘只有很小一片,僅擺了三條躺椅,就已略顯擁擠。由于不清楚躺椅是否要付費使用,我們決定站著待一會兒。望著眼前混濁的灰藍色海水,我們回想著各自第一次見到人造沙灘的時候。二十五年前,我經(jīng)常和父母去他們工作單位附近的湖邊過周末。那里的度假酒店有一大片人造沙灘,從酒店里延伸到酒店的圍墻外。酒店外面的沙灘誰都可以去,總是擠滿了人,到處是隨地扔的零食包裝袋和尖叫著跑來跑去的小孩。“酒店里的沙子肯定更白,更細。”我父母總是這樣說。
當(dāng)我站在這片假沙灘上,我感到自己像是站在那家度假酒店里的沙地上。不僅因為這片沙地仿佛毫無瑕疵,更因為這片沙地在英國。總的來說,英國的一切都要更簡潔和干凈,不像我家鄉(xiāng)的街道,總給人一種臟兮兮、黏糊糊的印象。這里的建筑要更好看,公園里的草坪綠得發(fā)亮,也平整得不可思議。我身處的這個世界是假的嗎?會不會第二天就消失了?到了什么時候,我會回到真實中?我常常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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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特斯特布爾灰藍色的海
04
在和 X 去惠特斯特布爾的前一周,一天晚上,我來到了朋友寇家里吃飯。
“平時下班以后,你在搞什么創(chuàng)作?”一同來做客的晃問寇。
“什么也不干。上班很累了,干嘛還非要搞創(chuàng)作呢?”在藝術(shù)行業(yè)工作的寇笑著聳了聳肩。她說每次和人閑聊,倫敦人通常會談起他們除了從事自己的工作以外還是一名藝術(shù)家,以此強調(diào)自己的有趣。
我和寇有共同的經(jīng)歷。一次,我去卡姆登鎮(zhèn)(Camden Town)的一家法式面包店試工,店長和經(jīng)理得知我喜歡畫畫,告訴我她們還是數(shù)字媒介藝術(shù)家。“你平時畫畫除了紙,還會用其他媒介創(chuàng)作嗎?”她們滿懷期待地問我。我曾在來英國前幻想過這樣的交流,渴望有人能談?wù)撍囆g(shù),但卻在那一刻感到茫然,不知如何作答。我所幻想的真實落空了,直到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想要的不是身處某種氛圍,而僅僅是關(guān)注真正想關(guān)注的事物。
之后,寇聊到了她去葡萄酒莊園參觀的見聞。“你們知道嗎,很多法國葡萄酒莊園來英國建酒廠了。這幾年全球變暖,以后英國南部的氣候會變得更適合種葡萄。”
“原來有錢人早早就考慮好了。”晃說。
“而我們只能考慮下一個夏天真的該買風(fēng)扇了。”我說。
05
一個月后,我獨自去了福克斯通(Folkestone)。在這個海濱城鎮(zhèn)位于的肯特郡,有大片的農(nóng)場正轉(zhuǎn)為葡萄種植基地。再過幾年,隨著新葡萄酒廠的遷入,福克斯通說不定也會變成高級度假勝地。我有一種危機感,沒有人能夠預(yù)測,等到那時,這片海濱是否還有留給普通游客的海岸線。
我要承認,我想來福克斯通,還因為我了解到這片崖壁可以挖化石帶走。自十九世紀起,福克斯通便以擁有化石出名,這里的海邊崖壁埋藏著許多白堊紀時期的菊石、箭石化石和恐龍骨骼的碎片。我已經(jīng)在惠特斯特布爾和泰晤士河邊撿了不少海玻璃、殘缺貝殼和瓷器殘片。更早些的時候,我還在黑斯廷斯和馬蓋特的海灘撿過藍色的石頭。但我總覺得還不夠。我就像有囤積癖的鴉類,看到喜歡的碎片就想帶回窩里。在我出發(fā)去福克斯通之前,我經(jīng)常能從兩件常穿的外套口袋里抖出一些砂礫和玻璃屑。這讓我忽然很確定,我其實沒那么喜歡人造沙灘。相反,我總是沖進污濁的泥沙區(qū),有時候還在垃圾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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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斯通的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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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斯通的海玻璃和石頭
我穿著其中一件外套去了狗島的社區(qū)教堂,看望兩年前認識的圣經(jīng)讀書會成員。
“好久不見,最近還好嗎?”芭芭拉看到我,一如既往親切地問我。
“我不知道,我可能很快又要離開英國了。”我說。我告訴她,我沒能找到工作,也沒能搞定簽證的事。
“這太遺憾了,現(xiàn)在確實是有史以來經(jīng)濟最差的時期,誰都沒有好日子過,”芭芭拉頓了頓,然后換了種輕快的語氣繼續(xù)說道,“我孫女想進醫(yī)院當(dāng)社會工作者,但她一直國民醫(yī)療服務(wù)體系的候選名單上,等了快一年了。她現(xiàn)在在一家賣發(fā)卡和裝飾用品的商店當(dāng)?shù)陠T。她覺得很奇怪,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買那些俗氣又花哨的東西?可如果她不去那里打工,她就永遠不知道。”
在她說完的那一刻,我們?nèi)滩蛔∫黄鸸笮Α?/p>
06
想起這些關(guān)于海玻璃的回憶時,我正路過一片人造沙灘,氣喘吁吁地爬上白灰色的懸崖,然后繞到了福克斯通的礁石區(qū)。要抵達化石崖壁,必須等到退潮時分。一些巨大的、濕漉漉的黑色礁石慢慢裸露出來,踩著它們緩慢前進,偶爾還要手腳并用,才能一點點接近白堊巖。太陽正在落下,我蹲在一些夕陽照不進的礁石縫隙里,找到了一些黝黑的菊石化石的碎塊,它們看起來讓人聯(lián)想到帶有褶皺的蝸牛殼。而箭石骨骼像是一些透明的牙齒,在礁石之間發(fā)著暗光。這些化石大約有 1.1 億年的歷史。那是恐龍滅絕前的時期,全球氣候要比現(xiàn)在更溫暖,海洋要比現(xiàn)在更廣闊。躺在我手心里的菊石曾是地球上數(shù)目最多的居民,但卻因為氣候變冷最終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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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找到化石,必須先翻過這些大礁石
我感到一陣悠長的平靜浮上心頭。我的生活被不確定的事所圍繞,在一切變成某個結(jié)局以前,我所面對的真實就像海那樣深不可測,卻也因其不斷變化令我難以忘懷。我口袋里的海玻璃和小石子似乎忽然集體平息。
07
那只被水產(chǎn)養(yǎng)殖公司遺忘的生蠔,最后被我們?nèi)踊亓撕@铩H斯ゐB(yǎng)殖的太平洋牡蠣最多活兩年,野生太平洋牡蠣能活三十年。現(xiàn)在它自由了。
編輯:菜市場、王泓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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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小小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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