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早停了大半天,白石庵的屋里卻還是冷得透骨。他躺在床上,脈搏沒了都三天了,湯藥喂進去就吐出來,明眼人都知道人要走了,可他就是睜著倆眼,一口濁氣硬憋著不肯散。那雙手枯得像老樹枝,偶爾輕輕顫一下,跟摸著啥看不見的寶貝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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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先生守在床邊,心里跟揣著明鏡似的——他這是心里有牽掛,沒放下。“老哥哥,別撐著了,該放下了。”廖先生坐得離他近了些,聲音輕得跟怕吹跑似的,可里頭的心疼藏都藏不住。
白父那渾得像蒙了層霧的眼睛,慢慢轉了轉,干裂的嘴唇動了好幾下,才擠出細得快聽不見的倆字:“依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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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倆字一出口,那張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臉,居然透出點淡淡的光。不是回光返照那種猛地亮一下的光,是從心窩子里滲出來的暖——哪個當爹的一提自家閨女,眼里不會藏著這么點軟乎乎的溫柔呢?
“先生你瞅……”他費勁地轉了轉眼珠,朝墻角抬了抬下巴,“那是依梅……給我攢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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墻角那兒整整齊齊擺著七個陶罐,里頭裝的全是女兒一年年冬天攢的新雪。依梅以前總說,雪水泡茶最清甜,爹愛喝,她就攢夠一輩子的量。可她哪知道,爹在乎的不是雪水好不好喝,是女兒蹲在雪地里,捧著雪花生怕化了的認真模樣,是女兒掀開罐蓋,得意洋洋說“這壇雪最白”時的笑模樣。
“我享了女兒十幾年的好啊……”白父喃喃著,眼淚從深陷的眼窩里滾出來,順著臉上的皺紋往下淌,“怎么……怎么到了這時候,還是舍不得放她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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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先生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他知道自從依梅出走那天起,白石庵就一個人坐在村口老槐樹下,倆眼直勾勾盯著女兒走的方向。從太陽剛出來,坐到太陽落西山,動都沒動過一下。
后來古平原回來說依梅的事,白石庵就聽著,偶爾點下頭,手里卻緊緊攥著個褪了色的布荷包——那是他偷偷攢了好幾年錢,給女兒做的嫁妝,依梅到現在都不知道有這么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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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哪能一輩子把孩子拴在身邊呢?”廖先生摔杯:“兒孫自有兒孫福”,伸手握住他冰涼的手,聲音都有點發顫,“依梅也有自己的小日子要過,你……你得松松手了。”
松松手?這話聽著容易,可對當爹的來說,比登天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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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女兒剛會挪步,怕她摔著趕緊伸手扶的那一刻;到女兒出走出嫁的那一瞬間——當爹的這輩子,手就沒從“抓”和“放”的糾結里抽出來過。放開了,怕孩子在外頭受委屈;抓太緊,又怕孩子沒機會飛高飛遠。
白石庵這三年,表面上是松了手,看著女兒嫁了人,走了自己的路。可心里頭那根叫“牽掛”的弦,一直繃得緊緊的,緊到能拽著他這口氣,硬是不肯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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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孫自有兒孫福!”廖先生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聲音里帶著股狠勁,像是跟誰較上了勁似的。
他伸手抓起桌上那只茶杯——那是依梅去年特意給爹買的,青瓷杯身上還畫著一枝小小的梅花。接著,他閉了閉眼,胳膊一揚,狠狠往地上一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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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的碎裂聲在安靜的屋里炸開,像是有什么東西跟著斷了。
白石庵臉上突然露出種奇怪的神情——不是疼,也不是難過,是松了一大口氣的釋然。那根繃了三年的“牽掛弦”,終于在這一聲響里,斷得干干凈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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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等的不是女兒趕回來見最后一面,也不是啥未了的心愿,是當爹的最后一次“開竅”——真正疼孩子,不是一輩子把她護在懷里不讓風吹著,是該放手的時候,就得讓這份“放不下”碎得徹底。
茶杯碎了,再也沒法盛依梅攢的雪水了。
可碎了的茶杯,反倒更“完整”了——它盡了自己的本分,用這一聲碎響,清清楚楚告訴老父親:你放心吧,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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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父的嘴角輕輕往上揚了揚,像是想起了啥開心的事兒。也許是女兒第一次奶聲奶氣喊“爹爹”的聲音,也許是女兒學繡花扎了手,卻咬著牙不肯哭的模樣,也許是出嫁那天,女兒回頭看他時,眼里含著淚卻透著堅定的眼神。
然后,他慢慢閉上了眼睛。
屋外的雪開始化了,一滴一滴從屋檐往下掉,像天在偷偷掉眼淚,又像新的日子要慢慢開始了。陶罐里的雪早晚也會化,化成水滲進土里,明年說不定還能滋養出嫩嫩的芽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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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放久了會涼,人早晚都會走,茶杯也總有碎的時候。
可有些疼愛,碎了比攥在手里更實在。
攥在手里的疼愛,有邊有角,還帶著放不開的執念;碎了的疼愛,會變成千千萬萬個小碎片,每一片都記著這份愛,又變成看不見的暖意,飄在空氣里,不管女兒在哪,都能裹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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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庵用自己最后一口氣,做完了當爹最難也最該做的事——他教會了女兒怎么面對離別,也終于教會了自己怎么徹底放手。
等村口的老槐樹再冒出新芽的時候,遠在他鄉的白依梅,說不定會夢見爹。夢里的爹,沒有病床上的憔悴模樣,就一個暖乎乎的背影,在村口朝她揮揮手,然后慢慢轉身,走進一片軟和的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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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他沒回頭。
而那份沉得讓人心里發暖的父愛,在茶杯碎掉的那一刻,從“緊緊攥著”變成了“輕輕放飛”。它碎了,卻也完整了——成了女兒這輩子都忘不掉的底色,融進往后的日子里,一輩子都在。
老輩人常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原來最深的“算計”,不是把孩子護得嚴嚴實實,是哪怕自己心里疼得慌,也得在該放手的時候,讓她去走自己的路。這不是不愛,是愛到最明白、最通透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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