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本組圖片為“楊福東:香河”展覽現場圖,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2025年 攝影/楊灝
◎鮮卓恒
展覽:楊福東:香河
展期:2025.11.22-2026.5.5
地點: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
在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的展廳里,“香河”好似一部緩慢播放的老電影:六部全新影像與早期作品、文獻檔案,被壓縮成一部關于時間與記憶的編年史。它以溫和卻堅決的方式,重新訓練我們的觀看。
這是楊福東在北京的首個大型機構個展,也是他迄今規模最大的一次作品集結。與其說是一場回顧展,不如說是一處介于電影與當代藝術、私人記憶與公共敘事之間的“第三地帶”。從《陌生天堂》《竹林七賢》到《香河》,他始終在這片“第三地帶”上工作:前者以游移的城市青年身份觀察時代,而這一次,鏡頭回流到故鄉與家族記憶,把個人生命史與影像史交疊在了一起。
行走成為作品的一部分
走進大展廳的那一刻,觀眾就被卷入這場影像實驗。九個彼此嵌套的空間里,十五塊黑白屏幕散落其間,沒有單一入口,也不存在“正確”的觀展路線,只能憑直覺摸索,在昏暗中尋找下一個發光的出口。
這種體驗更接近一場被精心設計的迷失,而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看展。腳步聲在展廳里回響,拐過一個角落,可能撞見北方鄉村冬日里顫動的枯枝,再往前,又是暮色中默默穿行的村民。墻體的開合、屏幕的錯位、聲音的延遲,共同把UCCA的工業空間改造為一臺巨大的影像機器。
觀眾的行走方式被徹底改寫:你在不同屏幕之間駐足、徘徊、折返,甚至故意讓自己迷路。這種體驗讓觀者想起童年在老家巷弄里穿行——每個轉角都可能遇見熟悉的院落,也可能闖進完全陌生的空地。在這里,空間本身不再是承載作品的容器,而是剪輯的一部分:觀眾的腳步取代了鏡頭推拉,迷路的過程,就是《香河》非線性時間結構的第一層腳本。
看不懂是一種權利
總有人抱怨楊福東的作品看不懂。這幾乎是注定的——他提出的“意會電影”,本來就不是為了被解釋,而是為了被體會。與其說他在講故事,不如說他在搭建一種需要觀眾親自進入、停留、補完的情境。
在主題作品《香河》(2016–2025)中,演員譚卓和呂聿來的表演刻意被壓到“淡得像水”,幾乎沒有高低起伏的戲劇性,他們只是安靜地在畫面里“存在”,像立在北方鄉村里的兩面鏡子,反照出的卻是觀眾各自攜帶而來的情緒與記憶。
這種“看不懂”,恰恰是展覽珍貴的品質。在“三秒一個爽點”的短視頻時代,楊福東的作品像一場安靜而溫柔的對抗:他不急著給答案,只留下足夠的空白。在這里,觀眾可以理直氣壯地倚靠直覺,可以心安理得地感受,不被迫去證明自己懂了。
在《少年少年》(2025)前,看著那些用16毫米膠片捕捉的奔跑身影,突然被拉回自己的少年時光——那些似乎永遠不會結束的夏日午后,那些看上去無關緊要卻最終刻在心里的瞬間。那一刻才真正明白,楊福東要的從來不是講述他的記憶,而是喚醒我們各自的記憶。
時間的質感從膠片流淌到鏡面
展覽中最具張力的一場“對話”,發生在《少年少年》和《哺乳期》之間,也發生在不同媒介之間。
《少年少年》用16毫米彩色膠片重構上世紀80年代軍隊大院的青春記憶。膠片特有的顆粒感,使每一幀都像是從記憶深處打撈上來的殘片。少年們奔跑、練拳、戲水,那些被刻意放慢的動作,讓時間仿佛卡在某個永恒的夏日——這與他早年作品中游移、疏離的青年形象互相呼應,卻更近身、更溫軟。
展廳另一端的《哺乳期》(2025),由八九十年代的舊家具和舊電視機搭建而成。家具表面覆著明暗不一的鏡面和玻璃,觀眾的身影在這些碎片化的反射里被不斷切割,又和展品重新縫合在一起。舊電視機里循環播放著藝術家在2000年初從上海回到香河老家時拍下的生活記錄,那些幾乎未經修飾的影像,既是個人記憶的底片,也是時代的公共印記。當觀眾的倒影與屏幕里的舊日生活疊加,時間不再是單向的流逝,而是一種被反復折射、不斷回流的質地。
這兩組作品的并置,構成了一個關于時間的雙重隱喻:一邊是竭力抓住卻永遠回不去的青春,一邊是私人記憶在鏡像與反射中的不斷增殖——時間既被凝固,又在無數反射面上被重新拆解。
這種對時間質感的執念,延續了楊福東一貫的對長時段觀看的堅持,只是從城市寓言轉向了更私密的鄉土與家庭。
香河從地名到精神符號
展覽題為“香河”,取自藝術家的故鄉河北香河。但他并未停在懷舊或地方志式的再現上,而是把這個地名塑造成關于當代人精神故鄉的隱喻。
在作品里,香河既是一個真實的地理現場——房屋、道路、田野清晰可辨,又是一塊被虛構出來的精神空間——那些不合常理的超現實場景,像夢境的裂縫,悄悄打開另一重時間維度。北方的風、雪、樹木與緩慢穿行的人群,被調度成一種介于紀錄與寓言之間的狀態。
這種虛實交織的處理,讓“香河”脫離純粹的地理概念,滑向每個人心中那個既清晰又模糊的故鄉。對熟悉楊福東早期作品的人來說,這里既延續了他對“北方”“記憶共同體”的興趣,又將視角從青年群像收束到更具個人指向的故鄉與家族。
最打動人的,反而是那些看似隨意的日常片段:老人懶洋洋地在院子里曬太陽,孩子們在土路上追逐,北方農村舉辦的紅白喜事……畫面不煽情,也不主動扛起任何宏大敘事。正是這些平凡到幾乎可以被忽略的瞬間,組成了觀眾各自的鄉愁。香河因此不再只是地圖上的一處地名,而變成一組精神坐標系:你站在其中的任何一個點上,都難免要重新丈量自己與故鄉、與兒時的距離。
重新測繪精神坐標
從舌尖上的香河肉餅,到記憶深處的香河,整整九年間,楊福東為這片土地重新繪制了一張精神地圖。《香河》的完成,本身就是一個醒目的宣言:在崇尚效率、時間被不斷切割的現實之上,他堅持用“長時間單位”來組織影像。某個鏡頭幾乎凝固:一片雪花以幾乎難以察覺的速度緩緩盤旋,最終落在一扇舊窗欞上。長達二三十秒的凝視,把展廳短暫地從信息流中抽離出來,迫使觀眾停下來,注視那些在日常生活中被加速而順手略過的瞬間。
這并不是簡單的懷舊,而是一種對當下感知結構的重新設置。當我們的時間被切割成無數通知、推送和短視頻,楊福東在展廳里恢復了一種接近電影長度的觀看,他要求觀眾為一件作品付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可以被認真感受的尺度。
這不是一次輕松的觀展經歷,它要求觀眾帶著身體進入,帶著思考同行,也帶著情感一起起伏。但當你從迷宮般的展廳走出,帶回的往往不只是對一場展覽的判斷,更是一份對自我記憶的重新確認:你從哪里來,你如何記得,你又愿意把時間花在什么事物上。
在動輒以展覽檔期和流量曲線計時的當代藝術環境里,九年磨一劍的《香河》幾乎顯得有些“固執”。可被它戳中的,恰恰是此刻精神生活最軟的一塊——問題不是我們真的沒有時間,而是我們早已失去把時間“浪費”在無用的凝視上的勇氣。
在這個意義上,“香河”既是楊福東為自己重新標出的精神原點,也是我們在急速變化的時代里,仍有可能抵達的一處低速地帶。
供圖/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