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兵評鄧恩：怎樣做一個幸福的人？

在二十世紀末到當代的美國詩壇里，斯蒂芬·鄧恩（Stephen Dunn, 1939-2021）是屈指可數的被同行們稱為大師的詩人之一，他純熟的詩藝備受尊重，但是很少有人能利索地把他歸于某個流派，或者說他引領了什么潮流。

新世紀伊始，六十一歲的鄧恩憑借2000年出版的《不同的時辰》獲得普利策詩歌獎，這是他第十本詩集。跟鄧恩同代的詩人比利·柯林斯（Billy Collins, 1941-）當時為這本詩集寫了如下的推薦語：

賀拉斯告訴我們說，藝術就在于讓技藝本身無跡可尋，而鄧恩證明了自己是一位善于掩蓋的大師。如果沒有慎重的形式感，他的誠實也就不會如此直接有力；如果沒有如此精心的包裹，他的詩也就不會如此醒目地裸露無遺。

寥寥數語，可以說點出了鄧恩詩藝的精髓，無疑也證明了柯林斯是這位比自己年長兩歲的詩人的真正知己。2022年，鄧恩最后一本自選集《還未墮落的世界》出版，封底依然采用了柯林斯上面這段堪稱經典的推薦語，而這時鄧恩已經離世一年。

撰文｜唐小兵

20世紀70年代嶄露頭角的鄧恩，跟當時詩界流行的自白派，尤其是那種沉迷于自殘的抑郁情調，可以說是大異其趣。而早在1982年，鄧恩就在一次訪談中表示，他已經不再滿足于之前的那種喜劇感，那種愉悅讀者的傾向，他現在更加注重技法，追求形式上的突破，而他的詩中出現的“我”，對自身的局限，對什么是浪漫，何為英雄都有了更清楚的認識。

2013年，在他獲普利策獎十多年后，一位訪談者開門見山，直接問鄧恩認為自己屬于哪個詩歌流派。這位訪談者說你顯然不是自白派，不是意象派，不屬于二次世界大戰后出現的那一批詩人，不能算后垮掉派，或是后嬉皮派，既錯過了60年代后期的反越戰、反主流文化的抗議運動，也不屬于跟當代藝術密切互動的紐約詩派，盡管你出生于紐約，而且絕大多數時間都生活在新澤西。一番觀察之后，訪談者的結論是，得給你一個新的流派名稱：當代新形式主義者。

《怎樣做一個幸福的人：鄧恩詩選》

作者：斯蒂芬·鄧恩

編譯：唐小兵

版本：藝文志eons｜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2025年12月

對此，年近75歲的鄧恩一笑置之，并打趣說，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是哪個流派，也許一個笨拙的名稱可以是“努力讓詩歌走向真話的誠實派”，或者是“牢騷老頭的具身詩派”。

也是在2013年，更新版的《牛津現代詩歌指南》擴充了“鄧恩”這一詞條，大意如下：鄧恩是美國最重要的寫“中間狀態”的詩人之一，其作品涵蓋了這個狀態的方方面面：社會的、文化的、心理的、風格上的。他的詩機智平和，既不吹噓幻景，也不夸大幻滅。他選擇的是理性，感悟和節制，而不是夸張及浮華，因而成為他那一代詩人中雖然不是那么萬眾矚目，但卻更有魅力的一位詩人。

對詩歌形式和技藝的注重，追求詩句的精煉新穎，以及對所謂“中間狀態”深刻而富于同情地觀察，無疑是鄧恩詩歌的兩大特點，也是他的詩好讀，耐讀，值得讀的主要原因。他甚至被稱為寫“婚姻詩”的高手，因為他對沉悶的中產階級家庭生活和夫妻關系尤其敏感，在詩作中對其不斷地進行敘述、挖掘。因此鄧恩也被譽為寫實主義者，是誠實面對自己和人生的詩人。

在幾近半個世紀的創作生涯里，鄧恩以詩的形式間接記錄了自己人生的各個階段，從狂放的青春到為人父母的興奮和緊張，從中年的焦躁躊躇到晚年的孤獨寧靜，從婚變離異到尋找新的愛，直到面對衰老和疾病死亡，貫穿其中的是詩人對幸福、情欲、家庭、個體存在的不斷思考，對人性之復雜、世界之矛盾的理解和接受。縱觀鄧恩的詩，我們不僅可以見證一位感情充沛，坦誠敏感的詩人漫長的心路歷程，也可以感受到美國社會文化從二十世紀中葉至今的深刻變遷。鄧恩是這個日益祛魅的時代的見證者、注釋者、反詰者。

鄧恩曾引用法國詩人艾呂雅(Paul éluard, 1895-1952)的名言--“確實有另外一個世界，但它就在我們這個世界之中”-- 來表述他自己作為詩人的信念：“我理所當然應該去做的，就是讓這兩個世界都登場并顯現出來，讓各種內在的、稍縱即逝的經驗都獲得聲音，也讓各種表面的現象獲得聲音，這些表面的東西在遮蓋了前者的同時，其實也在喚起它們”。

《清晨的五朵玫瑰》是詩人自己很喜歡的一首短詩。這首詩有一個副標題：2003年3月16日。對詩人或者詩中的“我”來說，這一天也許有特別的意義，但詩中的這個清晨卻很普通：“我”和愛人在一起，在一個室內空間里，電視上正播放著“成了娛樂業的戰爭”。“我”于是伸手把它關掉，心里卻知道自己無法一舉關閉某個遙遠的地方正在進行的戰爭；然后我瞥見壁爐臺上鏡子前的五朵玫瑰，看著像十朵，但也明白這些因為愛而買來的玫瑰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昨夜

共有六朵玫瑰，但她決定

在自己頭上戴上一朵，

她于是更加美麗

因為她自信如此。

這稍稍改變了這個夜晚。

我是說， 對我們而言。

這最后一句，可以說是對前面各種狀況的無奈接受，也可以是一句低聲的抗議，是接受現實之后的反駁。美和幸福“對我們而言”是真實的，但也僅僅是對把一切丑陋和殘酷都關在門外的我們而言。

鄧恩意識到的外部世界，比很多當代美國詩人所能想象、愿意想象的都要更為寬廣，它不僅僅是室外，也不僅僅是社會和自然，而是超出了美國本土的巨大而陌生、不可壓縮的種種現實、歷史和人種。這并不是說鄧恩以寫這個外部世界見長，也不意味著他對異國的某些想象就輕易跳出了窠臼。他絕大多數作品都聚焦于身邊的世界，甚至私密的房間，只不過總有一種隱隱地超出美國之外的現實意識，一種面對這個大現實無能為力的絕望，讓身邊的日常空間露出原形，顯得卑微。

鄧恩很多膾炙人口的詩，都含有一個小故事，有人物有情節，尤其是他寫婚姻和家庭生活的詩。比如《未語》這首詩一開始所設置的懸念：

那個夜晚他們倆所需各異

但性質相同：她，需要慰藉；他，被安撫。

于是，

因為酒而感覺更甚的晚餐之后

他們在同一輛車里分別

回到家……

對鄧恩來說，講一個小故事是推動他寫詩的動力之一。其實年輕時的鄧恩最初動筆寫的是一部長篇小說，但那部小說始終沒有捏成形，而他發現寫詩的樂趣其實更大，于是轉而寫詩。

圖：IC photo

鄧恩最善于也最出色之處，便是梳理種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情形或情感，揭開“家庭生活的奧秘”。比如《紛至沓來》這首詩，講述了一位妻子有了婚外戀，在那“摧毀性的、讓人蘇醒的激情”之中，搬出去分居，隨后戀情冷卻，她獨自一人，罹患癌癥，此時，

她的丈夫要她回家——

他的妻子，說到底只不過是

像任何有一陣沒有愛過的人

都可能的那樣去愛了

他抱著妻子，已經如此不同，

如此消瘦，只有一部分頭發

重新長回。他就像抱著一個新的女人

而她感覺到的

幾乎跟愛情一樣美好，

他們各自都稱之為愛，

因為此時用詞精確已經不再重要。

敘述者是這對夫妻的友人，也是旁觀者之一，見證了這一系列的變故之后，在詩的結尾感嘆道：“我們又能說些什么，除了/修改我們的通訊錄，我們的心/除了為這紛至沓來而輕輕碰杯。”

鄧恩的詩節奏緊湊，引人入勝，可讀性極高，處處可見柯林斯所說的“精心包裹”，而且常常亮出金句，也即詩人同行們所說的“智慧詩行”。比如《溫柔》這首詩中的名句：“啊抽象的結論都是抽象的/直到里面包含了疼痛”。又比如《我的同類》里的反問：“難道誠實不就是一個大哈欠/比真相/更招沒有想象力的人喜歡？”

對自己被冠以“家庭生活詩人”的稱號，鄧恩并不完全認同，覺得這頭銜有點過于簡化。確實，婚姻、家庭、愛戀和情變之外，鄧恩的詩歌還涉及眾多其他的話題，例如歷史、哲學、藝術和自然。他從不同的語言和藝術形式（從繪畫到音樂）中吸取營養，把希臘神話和圣經故事融進他的語匯和想象。他對寫詩以及詩人在當代美國文化和社會中的意義的思考，尤其難能可貴，例如比較早期的《因為沒人把我們當回事》所表達的英雄主義想象，在美國當代詩歌中，幾乎是絕無僅有：

有些夜晚我但愿他們會來

敲門，那些為政府工作的人，

來查找那首包含了一些樸實的真理

被人們銘記并低聲傳誦的詩。

我將成為那位美國詩人

終于，他的孤獨有了意義，

他的一舉一動

都將波及全國。

在美國詩歌傳承的譜系上，鄧恩無疑是經典的現代主義審美和感性在當代的發揚光大者。在寫作風格上，鄧恩跟賈斯蒂斯（Donald Justice, 1925-2004）—— 他在雪城大學的老師之一，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雖然鄧恩自己并不覺得受了多大的直接影響。

無論是經典的還是當代的美國詩人，鄧恩都很熟悉，引用起來得心應手，比如狄金森、艾略特、詹姆斯·賴特、斯奈德、斯特蘭德，而他談得最多的恐怕還是史蒂文斯。鄧恩也廣泛閱讀英文世界之外的詩歌，他感嘆阿赫瑪托娃的人生經歷，欽佩波蘭詩人辛波斯卡用詩歌表達抽象理念的能力。在《因為沒人把我們當回事》這首詩中，更是把俄國詩人曼德爾施塔姆和西班牙詩人洛爾迦奉為自己的精神前輩。

有意思的是，似乎還沒有人將鄧恩和柯林斯相提并論過，盡管這兩位同代詩人確有不少可比之處。如果拿這兩位詩人的某些作品單獨來讀，還真有可能一時分不清彼此，但總體來說，鄧恩的詩更內向，更有思辨色彩，更深刻沉靜，因此也更多地獲得詩人同行的贊賞，柯林斯則活潑外向得多，是一位以幽默著稱的“公眾詩人”，是《華爾街日報》的讀者群能夠欣賞的詩人，而喜歡鄧恩的人，大多會覺得《紐約客》更對其胃口。

《怎樣做一個幸福的人：鄧恩詩選》是中文世界里第一本系統介紹這位美國詩人的譯本，由編譯者從詩人先后出版的五本詩集中精心挑選出來，涵蓋了詩人整個寫作生涯。中文詩集的標題來自鄧恩1974年的一首短詩。關于幸福，正當壯年的他這樣提醒自己和友人：

……最好

有一技之長。學會怎樣做一些東西：

食物，鞋盒子，愉快地度過一天。

最后，記住很少有什么快感

不是落實在你的手指尖上。

千萬不要為了某個大教堂而去歐洲。

人群眾多時

，在房間的中央

建立起一個角落。

本文內容系獨家原創。作者：唐小兵；編輯：走走；校對：楊利。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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