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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戀之為依戀》,胡曉明 著,文匯出版社2025年出版
慧能的偈句云:“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在上海這樣一個姍姍來遲略顯清冷的秋日,閱讀文史學者胡曉明教授在《文匯報》筆會20多年的文章結集《依戀之為依戀》,就有這種秋水文章不染塵的空靈奇妙之感。胡曉明專治中國古典文學和江南詩學等,同時又喜歡古體詩詞的創作,對于現代思想文化史也頗有涉獵。記得早年閱讀他的《萬川之月:中國山水詩的心靈境界》大有驚艷之感,與洪業先生詩史互證的《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進路大不一樣,可又有一種殊途同歸進入中國文人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穿越之感。橫豎是水,可以相通,藝術、學術與科學等,到了最高的境界都是相近的,以自由無礙之心靈,懷好奇想象之心智,進入人類的精神領域。
《依戀之為依戀》就是胡曉明在這條道路上如同他熱愛的太極那樣閃轉騰挪留下的斑斑心跡和理路。在如今這樣一個高度學院化和體制化的時代,胡曉明無疑是象牙塔里一個“異端”的存在,他是學院體制里無法被某種特殊的標簽和符號所框定的自由精靈,除了有靈性的學術寫作,他不但寫古體詩,甚至教AI讀詩,而且又進入獨具一格的水墨山水畫領域。如今是一個人才、頭銜和帽子滿天飛的時代,可是這光怪陸離標簽的背后往往是功利而無趣的靈魂。胡曉明對于自身在這個嚴絲合縫的體系里如何尋找自我的逃逸之道有著充分的自覺,他在一篇題名為《錢鍾書說“邊”》的隨筆里如此夫子自道:“我想我正是一個喜歡沾邊、出邊、犯邊甚至拓邊的人。沾邊,是一種知識的融通與思想的分享;出邊,是轉換一下思路,不太執守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而要從自己的專業領域出來到外面看看,要站在周邊看自己的問題,要有外向型的思考,要有一種移動式的游擊戰術。”這本隨筆集就是胡曉明自覺“邊緣化生存”的結晶,有對人生哲理的思考,對親人、學人和前人的書寫,也有對風景名勝的遐思閑記,更有對一些思想性議題的切入,主題和內涵是極為開闊的,而書寫的文字卻又是靈動的。在胡曉明20年來所寫作的這些長長短短的文章的字里行間,我們可以窺見一個至性至情而又對自然、人生和學術充滿好奇心、想象力的一個讀書人的精神世界。而細讀這些文章,會發現人如其文、文如其人,胡曉明的為人與為文是合二為一的,不存在任何的違和感和分裂感,一言以蔽之,生活在真實中,并以真誠的態度面對這個世界、時代、自我和寫作。這在當今這個時代的學術界,其實也是很難得的一種生命態度。
這本隨筆集,胡曉明用了相當的篇幅寫到他的母親、導師、師母和兒子等,這些文字都如淙淙清泉從他的心窩流淌出來,讀起來覺得是平平常常的文字,卻又彌漫著一種別樣的深情。胡曉明對他的導師王元化先生有著一種真摯深切的情感和認同,他在文集中多篇文章觸及王先生,對于元化先生為代表的這一群知識人的精神特質有著深刻的認知:“這種知識人的特征是這樣的:他們精力充沛,思想活躍,永遠有著討論不完的問題。他們敢言,從不謹言慎行,從不習慣于陳規陋習,該批評就批評,該反對就反對,但是他們卻并不自命為‘戰士’或‘先知,……他們是那種為思想、為觀念而生的人,而不是靠觀念謀生的人。”他寫師母張可的文章也特別讓人為之動容:“1955年到1979年,從先生因胡風案而隔離的那年,到師母突然中風倒地的那年,是中國知識人由摧殘,而毀滅,而復蘇的一段痛史,猶如經由漫漫嚴冬而冰雪初融。在狂風暴雨的夜晚,長冬酷寒的歲月,師母以她的堅韌、仁愛、悲憫與苦難擔當的精神,支撐著一個弱小家庭的生存,支持著一個人文學者的堅守,支援著文明與文化的基本價值。她相夫、教子、敬老,以婦道守人道;譯莎評、編刊物、教學生,以文明驅野蠻。沒有一句怨語,沒有一點倦意,沒有一絲放棄。”這段話讓我想起同樣歷經苦難卻又堅韌不屈的齊邦媛也說過她的人生原則是不抱怨,不訴苦,只認真地把每一件事做好。這本隨筆集的代后記更是真情畢露,大量用書信的第一手文獻,將胡曉明與筆會已故編輯周毅的交往始末呈現了出來,字里行間都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愉悅、遺憾和珍重。
有著菩薩心腸而又熱愛閱讀的母親對胡曉明的成長史影響深遠,因此他寫母親的文章《我是一個鐵桿的“母黨”》追懷了一些關于母子相處的場景和細節,那些忘不了的人和事,就是他的真生命,他向導師王元化先生解釋自己為何是一個“母黨”:“我從小遭遇過一個有暴力傾向的父親,如果不是母親的保護與母愛的深細,可能我早已成為一個壞人了;我15歲當工人的生存環境極為惡劣,母親每周寫一封家書,用溫情、文學、情理兼融的文字,一點點引導我讀書寫作,如果不是母親的教育之恩,我可能成天喝酒打牌擺爛下去了;母親永遠支持我往人生的高處走,無論是求學還是事業,用她的理想主義鼓勵我。”讀這段文字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同樣曾經在青少年時期放蕩不羈潦倒不堪的胡適在人到中年后的《四十自述》中對母親的深情懷念和由衷感激。胡曉明在2021年寫給即將奔赴異國求學的兒子的書信里有這樣一句話:“永遠不要丟掉惻隱之心、赤子之心、誠正之心,永遠不要做一個冷漠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寫給年輕一代的隨筆里同樣是鼓勵他們要勇敢而開放地面對自我和人生,不要害怕犯錯,要不離不棄以愛心關切學生的成長。
《依戀之為依戀》寫到了文史界諸多前輩,比如林毓生、葉嘉瑩、余光中、唐君毅、錢谷融、王水照,這些大多數有著交往細節和情感的短小文章,從一個側面展現了胡曉明所高度認同的人文主義傳統。文化是由一個個具體的人物的生命和精神所凝聚和彌散而成的,因此,他愿意用相當比例的寫作生命來記錄、活化和呈現這些知識人的個性和才情,并從中延伸出我們應該“守先待后”的精神力量。例如他寫新儒家代表人物唐君毅的有關“人生路滑”譬喻的這段文字在當下的中國就特別有現實意義:“人生路滑的意思就是很容易往下墜落。千萬不要自以為人是一個理性的動物,將理性絕對化。讀書人,更要有一種自我生命的憂患意識,要有一種時時刻刻的自我修行,才能夠不至于往下滑落。”我想,《依戀之為依戀》就是用一種明心見道的個人化的文化書寫和靈性表達,將讀書人何以不滑落的精神資源和心靈資源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而放眼如今的學界,就算是中文系的教師,也絕大部分只會寫作高頭講章和學術論文,軟埋在課題、項目、帽子和表格等構成的現代性的工具主義鐵籠之中,又有多少人會來傳承和發揚像中文系施蟄存、錢谷融、王元化、胡曉明等知識人這樣左手學術、右手隨筆的人文主義多元傳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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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兵,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教授,哈佛燕京訪問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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