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在他的小說《黑駿馬》中寫道:“故鄉,你像夢境一樣青綠迷蒙。你可知道,你給哪些棄你遠去的人帶來過怎樣的痛苦么?”小說中白音寶力格和索米亞凄美的愛情至今讓人唏噓不已,但主人公對故鄉深深的眷戀讓人為之動容。故鄉啊故鄉,這個看似平平無奇卻又讓人魂牽夢繞的名字,是多少人一生無法釋懷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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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鄉坐落在伊犁河畔,維吾爾語為賽普勒,意為古城,回族方言稱為賽皮爾,其前兩個字意為吝嗇,正是因為這層意思,外人多有貶義。我在這個村莊出生,在這個村莊里成長,在我走過的這短短40多年的生涯中,我的村莊賽普勒是我記憶中永遠也無法讀懂、讀透、讀完的書。在這個村莊里我的父老鄉親生老病死,春去秋來,喜怒哀樂。每當孤獨一人或者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慢慢打開這本厚重的書,用內心的虔誠去細細品讀。
我們80后人的童年沒有遭受過大的磨難,也沒有刻骨銘心的饑餓感。在我的童年記憶中,是趣味橫生的歡樂。那些美好的記憶是我們在成年后撫慰自己創痛的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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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鄉,在童年里最值得回味的是爺爺家那些草棚。我幾個表哥、我、還有三哥在暑假里會在姥爺家的草棚里玩的天昏地暗。姥爺家和我家其實就是前后鄰居,大門是土塊砌成的,連著大門的是左右兩個牛圈和羊圈,圈里的牛羊夏天被哈薩克族族牧民趕上山放牧了,留下來一兩頭牛給我們這些暑假里閑得無聊的孫子們安排了新的任務。80年代,夏天放牛好像是我們村莊里全體小伙伴約定俗成的勞動,每天早上,吃過早飯,我們就斜挎一個小布袋裝上饃饃茶水,一幫半大小子吆三喝四地趕著一群牛上大田地里,地里綠油油的莊稼是倔牛們垂涎三尺的美味佳肴,為了防止它們偷吃我們每個人得把栓牛的韁繩緊緊拽在手里,每個條田的渠道里,樹田里都是我們放牛的好地方,那里的草最嫩,倔牛們不到晌午就能把肚子填的圓滾滾的,再拉到水渠邊給他美美地來一通“長江水”,那滋味別提有多爽快,中午在公路邊的樹田子里把倔牛們拴在一起,小玩伴們互相吃著自帶的晌午,吃完后吹牛放炮,休息睡覺。下午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個個再騎在牛背上晃晃悠悠地回家。有件事至今讓人心悸,那是七月初的一天,麥子剛收割,我們就可以把倔牛們撒開在麥地里放了,我和兩個表弟抓螞蚱,燒螞蚱腿吃,結果一不小心把麥茬給點著了,那天刮著西風,火苗瞬間蔓延開來,另一頭是鄰居熱西提大叔家的胡麻地,熱西提大叔在地頭跳著奔子對我們大罵,眼看著險局無法扭轉,我帶著兩個表弟死命地拿著樹枝撲火,無奈勢單力薄,所幸的是剛好有條小路將麥地和胡麻地隔開了,火燒到路邊就自動熄滅了,我們懸著的心才放下來,那天下午灰頭土臉地回家后,我和表弟們結結實實挨了頓各家父親的木棍炒肉片。現在想想,仍然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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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普勒的西邊有一塊近100畝地的草場,草場邊有四家哈薩克族族牧民,我還記得四家男主人的名字,分別是溫阿勒拜、哈薩克拜、巴扎勒拜和吉揚拜四個兄弟,都是我父親的世交,幾家坡底下就是一眼汩汩外流的泉眼,那泉眼匯聚成了一條小河蜿蜒流淌,將我們賽普勒環在中央。小河邊上都是大田地,河水向南流淌,依次有每家的自留地,夏天都種著時令的果蔬,這片大田地村里人稱之為“小蘆湖”,據說以前都是成片的蘆葦蕩,蘆葦蕩邊上還有懷順城遺址,后來隨著人口的不斷增長,大家在大隊的安排下開渠排堿,硬是把一片蘆葦蕩開墾成了莊稼地,懷順城也就此銷聲匿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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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泉水匯聚成的小河很是湍急,有一處洼地汪了一片,成了一個天然的游泳池,那是夏天我們童年的水上樂園,每到中午,我們三五成群來到河邊,急不可耐脫去衣褲,撲通撲通下餃子似得跳下水,游來游去,一會兒 狗刨,一會兒仰泳,泉水清涼透徹,我們可以在水底下睜開眼睛,奇幻的水底世界讓我們如臨仙境。泡上1個多小時,洗完后,在岸邊沙地曬太陽,一個夏天結束返校后我們都成了黑不溜秋的泥鰍。
再長大些,我們這些小伙伴們也不再滿足于在村邊的小河里撲騰了,偶爾我們也有不出去放牛的時候,比如,我們會割草來喂牛,或者去摘甜菜葉子,還有八月中旬葵花成熟的時候,我們把割來的葵花盤上的瓜子敲凈,再把瓜葵花盤切成小塊喂牛。總之,我們經常會給自己找借口放假,然后跟著稍大些的孩子跑到伊犁河河叉子里洗澡。村莊的南邊就是伊犁河畔,村邊是綿延幾公里之長的土崖,坡下就是廣袤的伊犁河濕地,這里水資源豐富,坡下滿是泉眼,大大小小的泉眼匯聚成一條黑水河,從喀什鎮老部隊院子巷口下去是有名的三米坑,依次向西是至今仍在運轉的水磨,水磨過來是稱之為薩勒苦木西的蘆葦湖,小時候還在這片抓過魚,再往南走就是我們叫沙河子的
伊犁河叉子,沙河子再過去就是江尕勒,那里河水湍急,令幼小的我們望而卻步。相對來說,沙河子水流平緩,但是也暗藏著很多旋渦,尤其是雨季來臨后,水位高漲,那些旋渦深藏在平緩的水面低下,我們以為溫順無比的沙河子也時而會帶走我們身邊的玩伴。記得一個雨季剛過的夏天,沙河子水漲了不少,連岸邊的草灘也被淹沒了,我們的一個小伙伴去游泳跳下去后只在水面上漂了幾下就再也沒有了蹤影。后來大人們手拉著手找了兩天才找到,找到的時候人已經腫脹的變了形。那個夏天很少有人去沙河子了,我們只敢在黑水邊上泡一泡,過過小癮。我們這些小伙伴們都在這些大大小小的河流見證了自己的成長,見證了自己的歡樂。可是現在的孩子卻很少有這樣的樂趣了,放牛已經是遙不可及的話題,現在的孩子大都喜歡在涼爽的屋子里上網,看書,我們兒時的那些歡樂是否真的已經都悄聲匿跡了?
張承志在小說《黑駿馬》中這樣描述:“幾乎所有年深日久的古歌就都有一個駿馬的名字:《修長的青馬》《紫紅快馬》等等,等等。古歌《鋼嘎·哈拉》——黑駿馬就是這無數之中的一首。”假如我是一名詩人,我也想為父親和他的那些馬好好寫一首,只可惜看了《黑駿馬》后,我就會為我文字的羸弱和蒼白而汗顏。父親是伊犁州畜牧學校的第一屆畢業生,畢業后一直在我們鄉里的獸醫站工作,任過站長。因此他和牧民打交道的時間最多,一口純正的哈語和維吾爾語使得他與哈族和維吾爾族交流暢通無阻。童年記憶中最為深刻的就是馬了。馬對我的影響之深在于兩件事情。一次是母親將家里有些發霉的黃豆倒在了馬槽里,我們家的騍馬吃了那些黃豆后,中了毒,疼痛難忍,在下午的時候終于掙脫韁繩沖出了我們家的大院。發飆一樣地沖著西面狂奔而去。我和父親就一直沿著西面的土路追了下去,無奈兩條腿的人永遠和四條腿的牲畜沒法比,快天黑的時候我們終于到達了到了上十三戶,在喀什河河岸上徘徊了很久也沒有見著一顆馬毛,看看天色已晚,父親領著我去了吳買爾姐夫家借了一匹馬馱著我回了家,一路上月色溶溶,父親給我講著很多往事和對我們兄弟們的期望。回到家里,因為停電,母親點著昏黃的馬燈焦急地等著我們回家吃飯,又累又餓的父親和我覺得那夜的飯菜真香。好在第二天吾麥爾姐夫找到了那匹馬給我們送了回來。說是那馬因為是中毒,腸胃灼燒難忍,狂奔到喀什河的次生林帶里,將身子浸在河水里一整夜。
還有一次二哥給我家懷孕的騍馬喂食了發霉的包谷草,那馬下午時分就流產了,那個流出來的小馬駒就好像是一顆晶瑩剔透無價的玉雕一樣,看了讓人心疼,父親大發雷霆,將二哥怒斥一頓。有關于馬的記憶很多。但是隨著父親的離去,馬也就消失在了我們的生活里了。
小時候,家里人口眾多,每到春天,母親就會從孵化場買回來幾十只小鵝娃,細心地養著,到了冬天就會全部宰掉,掛到倉庫里,變成美味的冬宰肉。
那時候,我才八九歲,在我們稱之為“戈壁”的大條田里有我家種的十五畝苜蓿,因為活多,夏天家里人通常會在地里搭起窩棚,住在地上忙活。作為小孩子的我當然也不能閑著,母親給我派了一個活,讓我把家里的五十只小鵝娃全部趕到地上。家里到苜蓿地的距離大概有七公里左右,我大清早就從家里將小鵝娃趕出來,一路上慢慢騰騰,罵罵咧咧地走了整整一個上午,等走到了苜蓿地上,母親光顧著看她親愛的小鵝娃,心疼她的小鵝娃嫩腳掌打上了血泡,而對筋疲力盡、口干舌燥的我置之不理,讓我著實委屈,悶悶不樂的我低頭將姐姐給我的半碗蜂蜜就著饃饃吃了個精光,不到一會,就感覺到喉嚨開始著火,剛好那段時間水渠里斷水,只有水渠里的小洼里有些漏壩水,我哪里管得了三七二十一,趴下去就如飲牛般喝了起來。整個下午,我都在水渠里不停地找水喝,直到現在家里人想起這段還會笑話我,說我很饞,哪里有人知道當時的情形。
母親常說小鵝娃的命很弱,的確是這樣子的,有一次我不小心用小木棍在一個小鵝娃的頭上甩了一下,沒想到那個嫩黃的小鵝娃歪歪斜斜沒走幾步地就當場倒地不起了,驚恐的我把小鵝娃埋在了一處墻根里了,哪里知道我的這個舉動被鄰居家里的大嬸盡收眼底,在母親面前揭發了我的罪行,晚上回家,母親數小鵝娃,數來數去就是少一只,我卻始終一直不敢支聲,也許是母親為了不傷害我的自尊,自始至終沒有責罵我,而在冬天吃著鵝肉的時候才對我說出了當時的實情。
秋天開始,我們就會將長大了的鵝圍起來,不讓它有活動的空間,加大飼料的量,到了冬天,父親帶領我們將鵝趕到黑水河里,讓鵝們歡歡暢暢游玩上半天,到了下午鵝也就將自己洗的一塵不染,下午這些喂養的肥肥胖胖的鵝就會變成父親的刀下鬼,成為我們一個冬天改善生活的美食。
97年父親過世,再后來,我也參加了工作,為了工作不斷東奔西走,童年再也回不去,故鄉也漸行漸遠,有首歌唱道:“歸來吧!歸來呦!浪跡天涯的游子”......可是我們真的回不去了,只能說鄉思永遠訴不完,鄉情永遠斬不斷,就讓我們把這一切珍藏心底,偶爾翻曬,細細品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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