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面的周野芒，或許不僅僅是一個好演員

在12月5日首次于中國大陸公映的經典懸疑片《控方證人》中，泰隆·鮑華（Tyrone Power）飾演的丈夫因涉嫌殺人，不得不站在法庭被告席上。為他配音的是演員周野芒。

三十余年一路行來，周野芒或許不算一線明星，但他用形象和聲音塑造的眾多角色也足夠豐富且精彩：從98版《水滸傳》中的豹子頭林沖，到電影《愛情神話》中癡迷索菲亞·羅蘭的老烏。

近年來，他在一系列以滬語出演的海派電影中頻頻亮相，形象多是整潔、體面、周到的上海男人。

熒幕內外，氣質如一。

年近古稀的周野芒。圖據：視覺中國

壹

1956年，周野芒生于上海，他的父親周于和是演員及編劇，母親王頻是話劇演員。從小在劇院宿舍長大，讓童年的周野芒深受藝術熏陶，同時也因為少有機會接觸外界，成了一個不會說上海話的上海小孩。

周野芒在劇場后臺成長起來，從化妝間一直長到觀眾席。每逢舞臺放幕、演員謝幕、觀眾掌聲如潮，“我就覺得舞臺太偉大、太厲害了。戲劇的力量不見得是整部劇，其中的一個細節就可能影響你的一生。”

少年周野芒

父母本來不想周野芒再走文藝道路。但1978年，已經在機床廠當了兩年工人的周野芒還是考進了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畢業后進入上海人民藝術劇院成了演員。只是從大二開始，周野芒的頭發就大把大把地掉，成了一個光頭。由于當時道具條件有限，戴假發套往往很明顯，因此周野芒一連好幾年都只有跑龍套，無戲可演時幫劇組舉著燈打追光。

最先給他帶來成就的是話劇舞臺。1987年，他在黃佐臨導演的話劇《中國夢》中一人分飾五角并憑此劇獲得戲劇梅花獎。當時舞臺上僅有一座圓臺，沒有任何布景和道具，全憑表演打動觀眾。也是因為這部劇，他與合作的女演員、大他一歲的奚美娟相識相戀，繼而成婚。

與奚美娟在錄影棚里

1994年7月，從國外進修歸來的周野芒與奚美娟離婚。如果這之后沒有得到《水滸傳》林沖的角色，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會如何。而出演林沖，其實源于他的聲音。

貳

上大學時，周野芒是班上的臺詞課代表，出色的聲音條件，給他在話劇演員之外又另外開辟了一條新路，就是用聲音出演角色的配音演員。因為光頭的原因，無戲可演的周野芒很早就開始為影視劇配音。

1990年，美國情景家庭劇《成長的煩惱》開始由上海電視臺譯制播出，配音則由上海人民藝術劇院負責。周野芒為父親西弗配音，每天的工作時間是中午1點到晚上10點。對于當時在配音界尚屬初出茅廬的周野芒而言，這是絕佳的實踐機會，“到后來，配音時我可以不看著片子，他出聲我出聲，他高我高，他低我低，力度的爆發、收放，全在點上。”

《成長的煩惱》劇中人物和配音演員

差不多與此同時，周野芒也為山西電視臺出品的32集電視劇《楊家將》配音，當時第一次演戲的張紀中飾演楊六郎。周野芒的聲音吸引了《楊家將》導演之一的張紹林，就此埋下了合作的伏筆。1994年，從央視《三國演義》劇組凱旋而歸的張紹林籌拍《水滸傳》，在林沖角色演員遍尋無果的時候，他想到了周野芒。

這其實不是周野芒第一次出演水滸人物。早在1982年山東電視臺拍電視劇《武松》時，周野芒就以一個被抓的犯人龍套角色出鏡，跟祝延平飾演的武松算是獄友，一晃即過的鏡頭加起來也就一兩個。這一次要試鏡林沖，周野芒心里其實忐忑。

到了劇組，演員里他唯一認識的是魯智深的飾演者臧金生，因為臧金生在上海拍過戲因而相識。多年后臧金生回憶，周野芒來報到的時候一身白，“白衣服白褲子白皮鞋，典型上海的小開形象”，當時都開玩笑說“白衣秀士來了？”結果得知周野芒居然來試林沖，臧金生說他實在“覺得夠嗆”。

當時所有的梁山好漢演員統統是北方人，山東河北肌肉男數不勝數。武術指導袁和平也要求，有打戲的演員最好要有一點動作功底，而周野芒從無動作戲經驗——但張紹林就是覺得他適合。等周野芒上妝試鏡完，張紹林當即拍板：你就是林沖。于是周野芒就這樣成了一眾北方大漢里唯一的南方演員。

《水滸傳》中身陷野豬林絕境的林沖

平心而論，周野芒出演豹子頭林沖，在外型上或許跟很多人想象中的八十萬禁軍教頭不算匹配。張紹林也沒有解釋過為什么最終選擇周野芒。或許從更深一層考慮，周野芒相比一眾北方演員，其自帶的柔弱可能是詮釋隱忍的林沖的更佳選擇。也就是說，周野芒未必最適配林沖的“形”，但他最符合這個氣質與魯達武松李逵們其實格格不入的、林沖的“神”。

在林沖之后，周野芒又被陳凱歌看中，在他的《風月》里以光頭本色出演廢柴大少爺，與鞏俐和張國榮演對手戲。

《風月》劇照

有一場戲是周野芒躺著，張國榮走過來看著他，往他的碗里放一個東西，然后跟何賽飛說一句臺詞。就這幾秒鐘，周野芒后來回憶，“跟好演員演戲，真的會毛骨悚然，汗毛嚓一下全都立起來。”

林沖和廢柴演完，周野芒奇跡般地長出了頭發，但這并未給他帶來更多的亮相機會。他的演員之路并沒有一飛沖天，他之后更多地出現在配音室和話劇舞臺上。

叁

2006年秋，周野芒在英國巡回演出話劇《李爾王》，這部劇中英演員各一半，中國演員的臺詞是莎士比亞時代的古英文，“說話就像讀詩一樣”。巡回演出最后一場在倫敦，結束后英方邀約一起放松一下看場電影，結果就走進了《007大戰皇家賭場》的首映場。一貫的英倫紳士換成了德國人丹尼爾·克雷格主演，引來輿論大噪。

剛從影院出來，周野芒接了個北京來的電話，說邀請他為最新一部007電影的邦德配音。周野芒還在猶豫，“這次的男主演比較粗獷，找我來配音是不是合適？”電話那頭一點不猶豫，“就是你了。”三天后周野芒從倫敦飛回北京，出了機場直接進錄音棚。其實從第一代007肖恩·康納利到克雷格之前的皮爾斯·布魯斯南，周野芒在上海時給每一任邦德都配過音，只是作為內部交流、供專業人士參考學習而不是為了公映。

周野芒聲音的可塑性，跟他的形象一樣強。李少紅拍《紅樓夢》，不僅邀請周野芒出演甄士隱，更把劇中所有的畫外音旁白都交給了他。這部《紅樓夢》雖然褒貶不一，但有觀眾評論，“周老師的旁白一路聽下來，耳朵就像做了SPA。”2017年《大軍師司馬懿之虎嘯龍吟》里，諸葛丞相由王洛勇出演，聲音卻是周野芒的。

李少紅版《紅樓》中的甄士隱

從內心而言，周野芒最享受的其實可能是話劇舞臺。年輕時他在話劇《馬》里演過一匹馬，是全程戴著鐵頭套不露臉的龍套，但他盡力去演出馬的靈魂。當男孩演員抱著他這匹“馬”的時候，他用頭去蹭他的肩膀、用馬蹄去觸碰他，盡量演出馬與人之間的情感。第一輪演完休息了一段時間，第二輪演時導演說，“沒想到第二輪進步最大的是野芒這匹馬。”

2021年時他說，“近二十年來，我大多數時間在演話劇、演舞臺劇。舞臺也挺好的，是另外一種創作享受，它直接和觀眾發生關系，面對面有心跳的感覺，這和在片場刻板的表演，感覺上還不太一樣。”在獨幕話劇《黑鳥》中，周野芒時常上演頗有即興表演意味的橋段，這是影視帶不來的享受。

但話劇畢竟小眾，鏡頭前的表演讓他在更多的人心目中印象深刻。2019年，他在《長安十二時辰》中演一開場無名無姓的老吏。僅僅幾秒鐘，只是一個背影、一次回望的驚鴻一瞥，唐人風范已是呼之欲出。

《長安十二時辰》劇照

而2021年在電影《愛情神話》中的表演，更堪稱周野芒近年來的巔峰之作。他飾演的老烏聽到意大利電影女星索菲亞·羅蘭去世的假消息之后，在當晚的飯桌上沉入回憶，開始講述當年在羅馬時與她的一段情。長達五分鐘的一鏡到底，鏡頭在滬語傾訴中從拉遠又貼近，最終落在周野芒的面部。驕傲、感傷、興奮、沉湎、動情、哀痛……所有的情緒都在周野芒貌似平靜的神態下纖毫畢現，最終爆發一個突如其來的笑，笑容戛然而止之后已經藏不住眼里竭力要藏的淚光。

《愛情神話》里老烏的這一笑其實是哭

從上世紀90年代的《股瘋》到《愛情神話》《好東西》再到最近的滬語電影《菜肉餛飩》，小時候一度不會說上海話的周野芒，在不知不覺中幾乎已經成了近年來海派電影的一面旗幟。如今許多人在他的社交媒體留言，一個詞語頻頻出現：“體面”。

給他人體面，就是自己最大的體面。在舞臺上、鏡頭下和話筒前演過無數角色的周野芒，或許不僅僅是一名好演員。

文/啟凌 編輯 曾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