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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科畢業于北大工學院,早期研究聚焦于自動駕駛;博士后期間在卡內基梅隆大學,利用強化學習解決核聚變反應堆控制問題。陳佳玉的科研生涯,始終圍繞著復雜系統的智能控制展開。
2025 年,陳佳玉開啟了全新的階段:他同時擔任博導與原力無限資深研究科學家,研究對象從核聚變轉向了通用家用機器人。他試圖結合學術界的理論深度與產業界的工程資源,尋找通往通用智能的路徑。
在本次專訪中,陳佳玉回應了關于“天才少年”標簽、中美科研環境差異以及具身智能落地路徑等話題。他認為,標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精準地定義研究問題,并在有限的資源下找到最優解。
核聚變與機器人,在數學本質上是一樣的
DeepTech:回望你的學術生涯,從自動駕駛到強化學習理論,再到核聚變控制,最后回歸具身智能。每一次方向轉變背后的邏輯是什么?
陳佳玉:我剛開始做科研是從技術角度出發的。起初做自動駕駛的感知,后來做決策,自然而然地接觸到了強化學習。博士階段,我希望能把這個方向做深,于是轉向了偏理論和算法的設計,暫時與具體應用解綁。
到了博后階段,我又想把算法重新落地到應用層面。無論是核聚變里的等離子體控制,還是具身智能里的機器人控制,本質上都是用強化學習去求解復雜的控制問題。一旦鎖定了強化學習這個方向,我就一直在沿著它做。
DeepTech:為什么對強化學習這么情有獨鐘?
陳佳玉:強化學習起源于認知科學,后來經由 Richard Sutton 引入計算機科學。它的學習過程是非常類人的(Human-like)。如果說人工智能的終極目標是發展類人智能,我認為強化學習研究的問題比其他范式更本質。
同時,它也是一個非常綜合的學科,涉及到控制理論、統計學、優化理論,對數理基礎要求很高。這一點我也比較喜歡。
DeepTech:可以理解為你比較喜歡挑戰難題、追求本質意義上的問題嗎?
陳佳玉:關于挑戰難題,這可能是我剛讀博時的一個誤區,認為最難的東西必定是最有用的東西。但我現在的 Philosophy 是不要單純為了做難的問題而做難的問題。如果單純為了挑戰最難的問題而做研究,其實有點太自我了。我現在更傾向于從需求出發,從實用主義出發,用一個有用的技術,解決大家最想解決的問題,這才是做工程、做企業需要著力的點。
關于本質,我認為這也跟你想做的研究的最終目標有關系。我們最終要發展類人智能,所以我認為強化學習是一個有前景的方向,這是本質的。當然,做研究和做企業不同。做研究是追求用最簡潔的方式解決最本質的問題。因為解決了本質問題,影響的點會很多,所以本質也是有用的一個方面。
DeepTech:你在 CMU 做核聚變控制是非常硬核的物理科學,現在做人形機器人拿水杯是日常生活場景。這兩類問題在數學本質和決策邏輯上有什么異同?
陳佳玉:方法論是一樣的。無論是基于真實交互數據,還是基于模擬器建模,從數學本質上講,它們都可以建模成一個馬爾可夫決策過程(MDP)。
拿到一個控制問題,你都需要定義三個項:觀測是什么?動作是什么?如何評價動作的好壞?
核聚變過程和機器人拿水,都是高維、非線性的連續控制問題。傳統控制方法很難解決,而強化學習的優勢恰恰在于此。所以,它們底層的解題思路是通用的。
DeepTech:在這些階段的經歷中,對你影響比較大的人物是誰?
陳佳玉:最重要的人物是我的兩位導師,Vanita Gawva 和Joshua Tendell。
我的博士導師 Vanita Gawva 習慣把所有問題映射到數學領域,用統計學或優化理論去解釋。這讓我學會從數學原理去思考算法的可行性,看透問題的本質。
我的博后導師 Joshua Rendell 則相反,他是一個在應用和工程上做得極好的人。從他身上我學到,解決工程問題最重要的是迭代,是根據需求不斷調整。
我現在做研究,實際上是在嘗試結合這兩者:既要在理論上尋求突破,又要具備工程頭腦,通過快速迭代去解決實際問題。
DeepTech:可否舉一個具體場景,說明你如何結合兩位導師身上學到的知識?
陳佳玉:我們正在計劃做一些關于持續性強化學習的東西。持續性強化學習,是讓人工智能具有持續學習新任務的能力,也就是讓其在學習新任務的時候不忘掉舊任務,同時依托從舊任務中提取出的知識進行更好的學習。這是一個更類人的學習過程。
但它目前還只停留在理論階段。要攻克這個問題,你既要在理論方面做出突破,同時在應用的時候又要應用很多工程上的技術。我們正在做的就是這樣的事情,既在做持續性強化學習的算法,進行理論上的突破,同時又想盡快把它應用到機器人上。這個應用過程就會涉及很多工程上的迭代,這就是理論和工程的結合。
通用機器人是 AI 的珠穆朗瑪峰
DeepTech:你現在一方面在港大做教職,一方面加入原力無限這家創業公司。為什么選擇這種雙棲模式?
陳佳玉:對于我來說,這兩者是高度耦合的。我在公司也是做研究,方向和我在港大做的完全一致:通用家用機器人。
在香港做通用家用機器人研究面臨三個獨特的困境:第一是錢。買設備、買顯卡、雇員工,這是千萬級別的投入,光靠申請中期的 Funding 很難拿到;第二是地。在香港找一個 150 平米的實驗室是非常非常難的事情。第三是算力。而在產業界,這些場地、人力、算力的支持都能得到解決。我們在原力無限成立了聯合實驗室,我負責的是原型機的研究,不涉及量產和推廣。這本質上是研究能力和研究資源的互補。
DeepTech:為什么是原力無限?
陳佳玉:我覺得這是一個天時地利人和的選擇。做具身智能研究,最大的痛點往往是缺乏真實的落地場景。原力無限最吸引我的,是它已經構建了一個從商業到技術的正向循環。FORCE 系列、MASTER COFFEE 系列以及輪式人形 AstroDroid AD-01 機器人在市場上的成功,證明了這家公司懂產品、懂商業,這為我們探索更前沿的通用智能提供了堅實的后盾。
此外,這個團隊身上有一股Doer(實干家)的氣質。在這里,不管是建設實驗室還是攻克算法難題,決策鏈路非常短,執行效率非常高。這種純粹的工程文化讓我感到非常舒適。
更重要的是,我們達成了深度的技術共識。公司管理層對我給予了無保留的信任,我們都堅信:具身智能的未來在于一腦多身,在于通用的物理世界模型。所以我們為了同一個愿景——定義下一代具身智能——成為并肩作戰的創業合伙人。這些都讓我覺得,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DeepTech:為什么一定要做家用機器人?
陳佳玉:機器人學更像是人工智能技術的一個實驗場。如果你想做一個通用的機器人,幾乎要集齊 AI 領域所有的技術:CV、NLP、大模型、強化學習、控制理論、人機交互等等。而具身智能被認為是人工智能領域的珠穆朗瑪峰,特別是人形機器人。
從落地場景看,商業場景天花板不高,而工業場景更需要追求效率的專用機器;唯獨家庭場景,大家不希望洗碗搞個機器、洗衣搞個機器,而是希望有一個通用機器人。所以,我們決定攀登這座高峰。
DeepTech:你覺得和一些擁有更強大算力和資金的大廠相比,初創公司的機會和挑戰在哪里?
陳佳玉:必須要找到一個落地的場景,并且做得比較專精才好。你如果去拼基礎模型或者研究,可能都不會是大廠的對手。得有一條自己獨有的研究道路,足夠快的落地,足夠的實用主義才行。
DeepTech:你覺得這個場景會先發生在哪里?
陳佳玉:我覺得短期來看應該會是在 B 端。因為 B 端的成功更多依賴于政策,現在鼓勵人形機器人進工廠。但我們認為長期來看,更大的機會在 C 端,特別是進家庭。
工廠可以做各種異構的專用機器人來提升效率,但通用機器人鋪展的空間不大;在家庭場景下,大家肯定不想說洗碗的時候有洗碗機機器人,洗衣服的時候使用洗衣服機器人——大家更希望家庭里能有一個通用機器人,來解決多種任務。所以我們認為長期來看,機會在 C 端。
世界模型需要以 Agent 為中心
DeepTech:你目前最想攻克的科學問題是什么?
陳佳玉:主要有兩個方向,一是剛剛提到的持續性強化學習,另一個是以 Agent 為中心的世界模型。
持續性強化學習是針對現在的 AI 學完一個任務就忘了舊知識的問題而言的。針對一個持續的任務,我們希望 AI 能夠在即使不知道下一個任務是什么的情況下,也能主動調動已有知識庫快速學習,并且不遺忘。這是一個非常難的問題。
世界模型就是在解決一個更本質的問題。現在具身智能無非就兩套方案,一個是叫 VLA(Vision-Language-Action),一個叫世界模型。VLA 怎么做?比如你教一個機器人拿杯子,就需要手把手教它:把一個人拿杯子的序列映射到機器人動作空間。
而世界模型會教會它背后的原理。我們會告訴它:你不把這個杯子拿緊,這個杯子就會掉在地上,而掉在地上就會碎。有了這個因果模型,機器人就能明白動作背后的原因,從而更好地泛化,比如把拿杯子的經驗遷移到拿水壺上。這個機器人就可以從中學到,我是因為不想讓這個杯子掉到地上,所以我要把這個杯子拿緊。
至于以 Agent 為中心的世界模型呢,現在大家做的世界模型(比如 Sora)很多是第三人稱視角的,學的是通用的物理知識。但我們認為,世界模型是用來指揮智能體行為的。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自己的世界模型。所以我們想做強調以 Agent 為中心的建模。這兩個方向,一個是抽象,一個是因果的建模,這是我們做世界模型和別人做世界模型不一樣的點。
DeepTech:機器人需要像大模型做數學題那樣去推理嗎?
陳佳玉:這可能和大家的直覺不一樣。我認為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是沒有那么多時間進行推理的。比如洗衣服、洗碗,這些動作在熟練之后,更多像是一種肌肉記憶。它和用大模型解數學題不一樣。
推理能力可能在學習階段非常有幫助,能加速學習過程。但一旦學好之后,真正的執行過程是不大需要推理的。
DeepTech:你認為當下具身智能領域,最被高估和最被忽視的技術分別是什么?
陳佳玉:最被高估的是泛化性。現在很多 Paper 里宣稱的泛化,往往是偶然的泛化——從 A 場景換到 B 場景的過程中碰巧能用。但這缺乏理論保證,如何獲取可保證的泛化性,大家討論得不夠。
而最被忽視的是持續學習。如何做到持續學習而不遺忘?這是 Richard Sutton 和 Ilya Sutskever 最近都在提的難題,但因為技術路線不明朗,業界的討論還比較少。
數據飛輪轉起來的那一刻
DeepTech:你對未來五到十年具身智能這個行業發展有什么判斷?
陳佳玉:我不太能給出時間判斷,這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現在技術的發展越來越脫離原來的摩爾定律。以前你可以根據摩爾定律做時間上的判斷,比如每兩年算力會增長三倍,但現在算力起的作用越來越弱了,所以說現在對時間上的判斷其實是很難的。
但是我覺得它大概的路線是這樣的:
第一階段,機器人能夠在特定的場景下實現任務之間的泛化,這個過程我感覺應該很快就會到來,大概兩到三年吧。
下一個階段就是推廣和部署的階段。因為機器人已經能在一個場景下可靠地執行多個任務了,后面就會是降本的階段,會大量的推廣部署。大量推廣部署之后,機器人就會日夜不停地產生數據,積攢海量的數據。由此,我們就可以利用算法上的一些突破,以及這些海量的跨場景的數據,說不定可以得到跨場景的通用機器人,也就是場景泛化。所以我覺得大致會走一個從任務泛化推廣部署,再到場景泛化的路線。
DeepTech:目前具身智能也缺乏統一的benchmark 和數據集,你覺得這個問題如何解決?
陳佳玉:數據問題的話,我認為初期可以依靠數據工廠,也是靠人類去采集。慢慢的可以依賴一些機器,比如用機器在數據工廠里面進行自動化的采集。其次,我認為終究是需要有真實的客戶數據比如說有 1,000 臺機器人部署到 1,000 個家庭里,它們夜以繼日地產生數據,這將會是非常強勁的數據洪流。用更好的數據選更好的策略,用更好的策略產生更好的數據,就會形成正反饋的閉環。
實際上我認為通用機器人能不能落地,最關鍵的時間點就是數據飛輪什么時候開始轉起來。
DeepTech:你認為機器人達到什么標準,才算可以安心部署給用戶?
陳佳玉:標準就是是否能在特定場景中,長時間、穩定、有效率地完成多種任務。現在的難點在于長時間穩定。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哪怕是在單一場景下,我認為就是下一個里程碑。
先定義問題,再尋找資源
DeepTech:我注意到你 2024 年博士畢業之后,2025 年就成為了博導和首席科學家,也被貼上“少年天才科學家”的標簽,你怎么看待這個標簽?
陳佳玉:我個人認為這都不重要,我認為最重要的是,我是否解決了重要的問題,做出了重要的工作。以及我做這個方向是當前一個比較熱門的方向。更重要的,還是說你能做出什么重要的工作來,標簽不重要的。
DeepTech:在這個標簽之下,你能不能給我們分享一些面對困難的時刻?
陳佳玉:其實做研究、特別是一個人做研究,它的試錯成本是非常高的。我讀博士期間經常是一個項目成功、一個項目失敗,就這樣交替進行。因為本質上做研究就是探索不同的路的過程。你要邊探索邊思考哪條路更好,就像走迷宮一樣把那條路試出來。
但一個比較重要的點是,所有失敗過程中鍛煉的那些技能在之后都會用上。所以我認為最重要的就是,首先這是一個值得做的工作,其次你要有足夠新的想法,最后還要有足夠的堅持。我覺得這樣最后結果總不會差的,無論這個事做成還是做不成。
DeepTech:你提到了要有比較足夠新的想法和堅持,你會覺得這兩個點對你來說是比較難完成的事情嗎?很多人會覺得堅持聽上去簡單,但實際上做起來很難。
陳佳玉:現在做研究,特別是做人工智能研究,你可以得到大量很簡單的想法,然后把它做成一篇論文,這樣你能夠很快把論文數量 build up 起來。但很多論文往往都不會造成什么影響,可能反而是那種比較新、比較重要的問題,花的時間成本會很高,人力成本會很高,失敗風險也會很大。
這種時候你就得做一些抉擇了,也會很難,因為你要忍受更大的不確定性。但這種問題一旦解決,它的影響也會更大一些。
DeepTech:一邊是發文效率高但簡單的 Idea,另一邊是更重要但困難的新問題,你自己怎么去衡量和選擇?
陳佳玉:我認為做科研的核心在于目標感,你要明確自己的階段性目標和長遠目標是什么。
所有與目標無關的事情其實都不那么重要。真正與目標相關的,可能也就是那么兩三份核心工作,這才是需要花大力氣、投入 80% 精力去做的。至于剩下 20% 的精力,我會留給那些不太相關但比較有趣的工作。這主要是基于現實考量:我們確實需要文章的數量。
這里存在一個視角的差異:作為 PI,我需要的是重要的文章。但作為學生,他們首先需要能讓他們畢業的文章,以及在科研初期就能做出來、用來練手的文章。這類文章可能影響力有限,但對學生的學術生涯起步非常重要。
因此,我不能只看重那些影響很大的工作,而忽視那些相對簡單的工作。兩者都要兼顧,只要控制好比例即可。
DeepTech:作為年輕的博導,如果給想進入這個領域的學生或研究者一個建議,你會說什么?
陳佳玉:第一,先定義自己的研究問題。確保它足夠重要,然后再進行深度研究。不要盲從,不要還沒想清楚就動手;第二,找資源。在具身智能領域,資源(算力、設備、場景)不到位,你很難進行很好的研究。一定要盡量給自己找更多的資源支持。
如果年輕研究者在早期找不到真正的方向,或者無法判斷哪些問題足夠重要,我的建議是:多去研究領域內那些標桿性人物的思考方式。
這些頂尖學者通常都有自己的一套完整的研究體系,這是基于他們漫長的學術生涯沉淀下來的。去拆解和學習這些體系,是建立認知最直接的方式。
但要注意,學習不是盲從。你不能照搬某一個人,而是要多看、多想,博采眾長。你需要結合自己的思考,先構建出自己的研究體系,然后再從這個體系中去推導和定義你的研究問題。通常來說,這是一個從體系到問題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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