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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逃”這個話題,大家最熟悉的莫過于陳子美和張愛玲的故事。
陳子美是陳獨秀最小的女兒,命運坎坷——年輕時被“騙婚”,和第一任丈夫生下兩個孩子后,才知道對方早就已婚且有原配;文革中,她受牽連遭迫害。
為了生命安全和自由,已經58歲的陳子美決定從居住地廣州偷渡到香港。她帶著兩個兒子,每天練習游泳、規劃路線。
1970年9月,陳子美將五個裝食用油的空鐵皮桶綁在身上,帶著兩個兒子在朋友幫助下,從廣州珠江口下水。經過六個小時“漂流”后,一家三口神奇地登上了香港的土地。她一上岸即被警察逮捕,但警察不但沒為難她,還和她握手表達敬意。
1975年,陳子美與小兒子移民美國。這一年,她64歲。2004年,陳子美在紐約病逝,享年93歲。
張愛玲的故事則更廣為人知。據說起因是1950年,夏衍在上海開文藝代表大會。與會的幾百人都穿上灰藍列寧裝,只有張愛玲格格不入穿了件旗袍。又過了幾個月,張愛玲隨團到蘇北農村體驗生活。別人看到的都是“翻身農奴把歌唱”、“一屁股坐到了金蛋上”,只有張愛玲看到了饑餓與不幸。
因為認定“想要統一思想是極度危險的”,張愛玲開始策劃出逃。但這時候想走已經不容易——五十年代正是無數海歸回來報效祖國的高潮時刻,張愛玲反其道而行之很容易引人側目。
她以繼續學業為由提出到香港讀書,并表示“讀完書可以回來建設偉大祖國”。多次懇求后,終獲夏衍同意。
因為擔心夜長夢多,張愛玲甚至沒和弟弟張子靜道別,只告訴了朝夕相處的姑姑,且和姑姑約定:為免將來發生政治運動受牽連,兩人此后隔絕往來,不打電話也不通信。
1952年7月,張愛玲32歲。她一個人乘車從上海到深圳,再由羅湖過關到達香港。張愛玲在自己的小說中詳細描述了過關時的情景:“過了橋就是出境了,但是我那個腳夫顯然還認為不夠安全,忽然撒腿飛奔起來,倒嚇了我一大跳,以為碰上了路劫,也只好跟著跑,緊追不舍。挑夫是個小老頭子,竟一手提著兩只箱子,一手攜著扁擔,狂奔穿過一大片野地,半禿的綠茵起伏,露出香港的干紅土來,一直到小坡上兩棵大樹下方放下箱子坐在地上歇腳,笑道:‘好了,這不要緊了。’”
在瘋狂又極度封閉的五十到七十年代,還有更多關于“逃”的故事甚至比好萊塢大片還曲折離奇、驚心動魄:
關愚謙,1931年生人。父親關錫斌是早期黨員,后任國務院參事。關愚謙畢業于北京外語學院,畢業后分配到財政部做俄文翻譯。1957年,關愚謙因為性格外向,經常和蘇聯專家開“沒大沒小”的玩笑,又給中央提了不少意見,被打成右派。
1958年,他被“流放”到青海改造。因為仍對政策“有質疑”,再次被定為“漏網右派”;1962年,關愚謙完成思想改造回到北京,調到“中國人民保衛世界和平委員會”做對外聯絡工作。
文革爆發后,他再次被推到風口浪尖。火上澆油的是,他的妻子還主動向上級檢舉他。一想到曾經在青海受的折磨和未來可能遭受的可怕命運,關愚謙萬念俱灰,決定自我了斷。
但當他拉開辦公室的抽屜找剃須刀片時,意外看到了一本外國護照。當時關愚謙的工作是替外賓辦理出入境手續,護照常常集中在他手上。他看到的護照屬于日本人西園寺一晃,不僅如此,護照上還有到埃及和法國的簽證。
關愚謙越看護照上的照片越覺得和自己十分相似,一個瘋狂大膽的計劃瞬間涌上心頭。當一個人置之死地而后生時,大概會迸發出驚人的勇氣。
他馬上打電話給民航局,要求給外賓訂一張第二天到開羅的機票。當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本來民航局一口回絕,但聽到是國家領導的坐上賓有急事要出國,民航局還是一路綠燈,為這個“日本民間大使”訂到了一張從上海經卡拉奇再到開羅的機票。
此時已是開弓沒有回頭箭,關愚謙開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出國的一系列流程——他先在下班前趕到公安局,找到熟悉的外事警察蓋了出境許可章,再馬不停蹄地到單位財務科領支票。
神奇的是,由于當時關愚謙正在挨整,有思想覺悟的人一般不會搭理他。于是財務科科長一見到他扭頭就走,這簡直是一分天大的運氣。因為如果財務科長對此事進行核實,關愚謙會被當場拆穿。科里的出納按照程序給他開出了支票,僅僅幾個小時之內關愚謙就憑借出境許可、護照和支票,順利領到了機票。
當晚,他回家見了母親、妻子和兒子最后一面,并以即將被整為借口,將家人安排到親戚家居住。
夜深人靜之時,關愚謙再次拿出西園寺一晃的護照,卻越看越覺得護照上的人和自己長得完全不一樣。思索再三,他決定把照片換成自己的:他把自己的照片疊在西園寺一晃的照片上,用指甲輕輕拓出鋼印,再用小刀將護照上的照片揭下來……一切似乎毫無破綻,但這一夜關愚謙緊張得徹底未眠。
第二天,他就像是傳說中的間諜一樣,內穿西裝,外穿藍制服來到機場。由于長年從事外事工作,機場的很多工作人員都和他相熟,得知他在替日本友人“跑腿”,工作人員也沒為難他,甚至沒檢查他帶來的行李。
關愚謙找機會躲進廁所,脫下外面的制服,再拿出早準備好的領帶熟練地打上,又戴上一幅黑邊眼鏡。很快,一個“如假包換”的日本友人就出現在機場。
最驚心動魄的時刻是邊防檢查護照時。假如關愚謙遇到自己認識的警員,那對方打開護照看到照片就會發現破綻。幸運女神又一次降臨:當天值班的竟然是一個新來的邊防警,從來沒和他見過面!
現在就差最后一步了——登機!當時,三個登機口都有女服務員把守,她們負責查驗乘客的護照和機票。這些女服務員關愚謙幾乎都認識。以前每次來送外賓時,大家都會互相打招呼、聊幾句家常。只要這些女服務員中的任何一個人認出他,后果不堪設想。
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忽然響起廣播播報:機長來了一位首長,所有工作人員都必須到二號門夾道歡迎。關愚謙趁著這個機會,迅速穿過無人把守的登機口,跑到停機坪,上了一架蘇聯制的小型客機。
但直到這時,關愚謙還沒有真正自由。飛機要在上海停留再轉飛卡拉奇。假如北京那邊出了紕漏,自己馬上會在上海被逮捕。
降落上海之前,關愚謙把臉貼在窗戶上,觀察機場有沒有大批警察出現。沒有,一切正常。由于上海機場沒人認識他,出境時一切順利。當巴基斯坦航空公司的波音客機最終起飛后,關愚謙忍不住熱淚盈眶——他在心中吶喊:自由了,終于自由了!
1969年,在國際紅十字會幫助下,關愚謙來到德國,成為漢堡大學的學生;1977年,他獲得文學博士,并被漢堡大學聘為高級講師;也是同一年,在得知妻子早就單方面與他解除了婚姻關系后,關愚謙與德國女友海佩春喜結良緣。此后四十年,兩人相濡以沫,相伴終生;2018年,關愚謙因病在柏林離世,享年87歲。
徐洪慈,1933年出生于上海的一個富裕家庭,精通英、德、俄三國語言;1948年加入共產黨從事地下工作;1954年進入上海第一醫學院學習;1957年“引蛇出洞”運動中,徐洪慈聯絡了醫學院的十幾個同學提出了51條意見。該大字報貼出后不久,開始反右。
徐洪慈遭到點名批判,將他定性為右派分子和叛徒。他的女友也跳出來揭發,說徐曾經對她說過:“如果我在這兒待不下去,我就想出國。無產階級革命不分國界。”
徐洪慈被開除黨籍、學籍,并在1958年被下放到安徽的白茅嶺農場改造。改造期間,因為對判決不服,徐洪慈和一個獄友從白茅嶺中逃了出來。但他一回到上海就被重新逮捕,并被送回白茅嶺。
徐洪慈心中仍然不服。多年后他回憶說:“我想不通。明明是他們號召我們寫大字報的,還說不寫就是對黨沒感情……”于是他第二次逃跑,這次他沒回上海,而是逃往昆陽,又由昆陽抵達瀘水。他的目標很明確——穿越國境去緬甸。
當時實行嚴格的“編戶齊民”政策,徐洪慈很快被人舉報,并被當地派出所拘留。在瀘水的看守所中,徐洪慈策劃并實施了第三次逃跑。由于瀘水地處邊境,條件相對落后,看守所的土墻并不很堅固。徐洪慈便用一把不銹鋼勺子開始挖墻,挖下來的土就堆在床底下。
下面的一幕,雖然充滿了戲劇性但絕對真實:當他終于挖通土墻,把手伸出去感受自由的時候,他的手卻被一把叉子給叉住了。原來他的所作所為早就已經被發現,警察等的就是這一刻。
一年之中三次逃跑,讓徐洪慈成為不折不扣的“頑固分子”。最終,他被判處有期徒刑六年,先后在麗江大鹽農場、拉馬古銅礦等地改造。刑滿后,他并沒有被釋放,而是被強制變更為“留場人員”。
1966年文革爆發,因為反對管教在半夜用大喇叭對犯人進行思想改造,徐洪慈遭到管教報復——他很快以反革命罪被判處有期徒刑20年。
這時的徐洪慈再次萌生越獄的想法。這一次,他總結了前幾次越獄失敗的教訓,先是偽造了公章以及三封蓋有公章的探親介紹信,之后便開始策劃和準備一切與逃跑有關的事宜。
1972年8月的一個晚上,監獄收到停電通知——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徐洪慈立刻把早就準備好的、分解的木梯子放在車間的一個死角。晚上點過名后,徐洪慈潛入花壇將分拆的梯子重新組裝好,然后越過電網,拿著多年來準備妥當的假介紹信、食物等飛奔而去。
他一路風餐露宿,徒步走出云南,在四川乘火車回到上海。徐洪慈的母親見到兒子又驚又喜,將家中僅有的一百元錢全部給了他。徐洪慈告別母親后,又用乘車、步行等方式,花了近一個月時間來到中蒙邊境的二連浩特。
當時是1972年9月,想要偷渡到另外一個國家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避開邊境線上的探照燈和雷達。1972年9月10日深夜,又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出現了:因為停電,亮如白晝的探照燈忽然熄滅了。
徐洪慈馬上沿著崗樓的底線走過去,那個地方恰好是雷達的一個盲區。也就是說,本來探照燈無法工作后,雷達還有備用電源繼續工作,但徐洪慈誤打誤撞,沿著盲區越過了邊境,順利抵達蒙古。
1974年,徐洪慈在醫院結識了一位叫奧永的女護士,兩人很快相戀結婚。這一年,徐洪慈41歲。期間,徐洪慈曾要求加入蒙古籍,以避免被遣返,但入籍要求被蒙古當局拒絕。
1981年,在母親的努力下,徐洪慈獲得平反;1983年,他回到上海,見到了分離多年的母親。至此,從1958年被接受勞動改造到1983年平反,整整過去了25年。
1984年,在蒙古國最高元首的親自過問下,徐洪慈帶著妻子和三個兒女安家上海。妻子奧永依舊做護士,徐洪慈則進入上海石化總廠教育中心擔任老師;2008年4月4日,一生四次越獄的徐洪慈在上海因病離世,享年75歲。
倪匡,1935年,倪匡出生在上海。1951年,為了追求烏托邦式的革命理想,倪匡從中學輟學,只身來到蘇州。受訓后成為華東公安部隊的一名基層軍官。
之后,他投身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參加過土改和淮河治理等工程。隨后被派去內蒙古,專門管理勞改農場的犯人。那一年,他20歲。
在內蒙的保安沼勞改支隊,倪匡養了幾條狼狗。某天,總隊領導來支隊視察,不想被倪匡的狼狗咬傷。這位領導隨即掏出手槍將狗全部擊斃,自此兩人結怨。
之后不久,隊里開某人的批斗大會,倪匡不但沒跟著大家一起批斗,反而提出不同意見。領導當即對他提出批評,但因為文化水平和口才相差太遠,領導被他反駁得說不出話來,自此兩人結怨更深。
內蒙古的冬天極為寒冷,有一回因大雪封路燃煤沒有及時運到,倪匡便將不遠處的一座小木橋拆了當木柴取暖。領導終于抓住機會,將這事定性為“破壞交通”的“反革命罪行”,還把從前被狼狗咬傷的事情翻出來,認為是“早有預謀的反革命行為”。
很快,倪匡就被隔離,等待接受調查和定罪。幸好他為人豪爽,結交了不少好朋友。定罪前,有人偷偷向他通氣,告訴他不是死刑就是有期徒刑二十年。事已至此,倪匡決定逃跑。
一位蒙古朋友為他偷了一匹馬和一些干糧,讓他先到蒙古躲幾年,風頭過了再說。可上路后不久,倪匡就遇上了暴風雪。他在風雪中奔行一天一夜后,才發現一條火車軌道,并沿著軌道找到了一個火車站。最終,倪匡憑借扒火車來到了黑龍江的泰來縣。他用身上僅有的一點錢買了去往鞍山的火車票,投奔哥哥倪亦方。
由于倪匡的父親倪純壯和母親王靜嫻1950年都搬去了香港,敏感的身份再加上緊張的政治氛圍,兄弟倆經過反復討論后決定:先去上海,然后想辦法去香港。
倪匡坐船回到上海后住在舅公家,但親友們誰也不敢收留他太久。某天,倪匡在報紙上看到幫忙定居香港的廣告——實際上就是偷渡。他立刻聯系親友,籌措到了偷渡所需的四百五十元人民幣。之后,倪匡按照這家“機構”的安排,先坐火車來到廣州,再從廣州乘坐運菜的船偷渡澳門,最后由澳門到達香港。
抵達初期,倪匡曾在工廠打雜,但是金子總會發光。他很快獲得《真報》聘用,成為一名助理編輯和記者。
1958年,倪匡開始創作武俠小說,我們比較熟悉的有《浪子高達》《神仙手高飛》以及《六指琴魔》;1963年,倪匡開始創作系列小說《衛斯理》,引起轟動。后與金庸、黃霑、蔡瀾并稱為“香港四大才子”;2022年,倪匡在香港病逝,享年87歲。
除了倪匡和前面提到的陳子美,根據學者陳秉安的研究:從1951至1980年間,約有161.4萬人成功逃至香港,其中我們比較熟悉的有:音樂家馬思聰、金利來集團創辦人曾憲梓、演員麥嘉等。
國內媒體經常拿陳子美、張愛玲等人當作反面典型來宣傳,無非是她們晚景凄涼、貧困交加。更有甚者,謠傳張愛玲赴美后流落街頭,嫁給流浪漢丈夫賴雅。
而實際上,張愛玲稿酬豐厚,生活無憂。丈夫賴雅是哈佛的高材生、編劇。讀過張愛玲的文字就知道,兩人于作家營相識且真心相愛。
無論如何,幸與不幸都是個人感受;逃與不逃,也是個人選擇。我今天想說的無關意識形態,而是一種勇敢的精神。
我們應該永遠警惕:當別人眾口一詞時,我們能否保持清醒?當一切看似山窮水盡時,我們是否有勇氣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們應該永遠充滿希望,永遠不輕言放棄。因為人生的轉折,往往發生在某個看似無望的至暗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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