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AI圖僅退款，這批羊毛黨把商家薅麻了

“缺德的不是AI，是人。”

被AI生成的商品瑕疵圖薅過羊毛的商家，幾乎都會這樣說。

好好的一箱蘋果發過去，怎么會長滿了霉斑？想要認真挑選幾件衣服過冬，模特和買家秀里的衣服都厚實垂順，自己收到的衣服怎么貨不對版？打開社交媒體，連新聞都是假人主播在用機器音播報？

用AI投機取巧，已經迅速變成一種社會痼疾。（圖/小紅書截圖）

短短數年前，人類還在嘲笑AI不過是“人工智障”，如今卻親手打開了潘多拉魔盒——有人自然而然把它當作生產力工具，有人卻像是得到了一把趁手且可以為所欲為的武器。

過一種被AI傷害的生活，似乎變成了一種必然。

商家和顧客，互相用AI捅刀

開了一家電商小店的林薇，決定不再參加平臺接下來的購物節。

她的襪子店每年30%的客流，都來源于購物節的商家推流，是最重要的客源之一。但今年，截至目前，林薇收到的僅退款請求，已經比去年多出兩到三成。

部分顧客利用AI制圖鉆退貨漏洞。(圖/社交媒體截圖)

林薇網店里上架的“福利款”，是這個“僅退款陷阱”的重災區。有相當部分顧客在拍下這款售價2.8元/雙的毛絨針織家居襪后，會聲稱商品有質量問題。因為這款商品單價很低，林薇通常會視問題嚴重程度，給顧客部分或全部退款。

起初，林薇的母親幫忙處理售后時，發現了好幾單類似原因的退款訂單，提醒林薇注意這批貨的質量。林薇覺得蹊蹺，仔細看后臺才發現：脫線、破洞、污漬，竟然都是用AI偽造的圖片。

商家飽受AI生成圖片退款訂單的困擾。(圖/社交媒體截圖)

今年的整個“雙十一”購物節里，林薇都要分出很大一部分精力，來與這些AI圖僅退款訂單苦苦纏斗。林薇告訴《新周刊》，襪子這個品類，屬于服裝類目中的“小蝦米”，大多數商家都靠薄利多銷，“一個訂單只掙兩三塊，一天僅退款幾單，我這一天就白干了”。

在“AI僅退款”這件事上，受傷最深的是生鮮和餐飲類目的商家。

一名外賣平臺的商家在社交媒體上分享，有一個交易完成已經5天的奶茶訂單突然收到退款申請，顧客稱餐品灑漏，要求盡快退款，并配上了一張奶茶杯灑漏的圖片。商家發現，顧客提交的這張圖片，和自家菜單詳情頁的照片十分雷同，甚至連光源都一致，只是的確有部分液體從瓶口溢出。

顧客要求退款的圖片AI味滿滿。(圖/小紅書截圖)

在要求顧客提交更清晰的證據圖片后，顧客發來的圖片里不僅光源、背景都有一股濃濃的AI生成感，抓握奶茶杯的手甚至有六個手指。商家質疑后，顧客辯解說是因為像素不好，導致圖片畸變。

生鮮水果這類商品則對物流運輸要求較高，怕磕碰、容易壞，即使細心經營，也是售后賠付率最高的一個品類。這給了一些心思不正的人可乘之機——他們往往會在收到貨后拍一張實物圖，要求AI把新鮮完好的水果處理成壞果的樣子，再提交給購物平臺要求售后，就能輕易地獲得部分或者全額退款。

生鮮水果是AI生成圖片退款訂單的重災區。（圖/小紅書截圖）

在這場民間的AI戰爭中，商家和消費者前所未有地劍拔弩張。不過，消費者也并不總是贏家。

今年冬天，陳麗在購物平臺給自己選購新衣時發現，很多流行爆款的女裝模特圖都是由AI生成的。這些商品圖中的模特面容姣好，身材苗條，衣服的針織紋理清晰可見。但點進店鋪一看，每件衣服的模特都不同，也沒有衣服的實物平鋪圖，甚至連買家秀都是AI感強烈的刷單圖片。

AI模特攻占女裝類目。(圖/小紅書截圖）

陳麗發現這件事時正值凌晨，她當時正一個人在房間逛電商平臺，準備深夜“激情購物”，卻被AI模特和AI買家秀嚇得毛骨悚然。光影、構圖和人物臉上笑容的弧度都是完美的，乍一看和真人沒有區別，“如果不是為了買東西，（而是）匆匆掃一眼，很難發現這是AI圖”。

當身處的世界充滿了AI，你還能分清真實和虛幻的邊界嗎？(圖/《楚門的世界》劇照)

陳麗有點如墜夢里，像是突然掉進了楚門的世界，真實和虛幻的邊界前所未有地模糊。琳瑯滿目的女裝頁面里，模特是AI，買家也是AI，只有一個形單影只的真人，佇立在一片完全由人工智能創造出來的虛空當中。

被AI消耗的人們

AI制圖最初出現時，所有人都覺得，世界即將迎來一次關于生產力和創造力的巨大革命。

像是跟老伙計聊天一樣，手寫或語音發出幾句指令，就可以生成逼真的、精美的圖片或者視頻——只要指令能夠理解，AI還能不厭其煩、不知疲倦、任勞任怨地修改到你滿意為止。

人工智能的迭代之快超出所有人想象。(圖/IC photo)

潘多拉魔盒都很美妙，也很荒誕。

以備受詬病的女裝網店為例，原本需要花費數月時間選面料、打版、實物拍攝、修圖的商品上架流程，現在只要詳細地對AI描述服裝的面料、版型和模特圖所在場景，一分鐘內就能生成店鋪上百個款式的女裝上身效果圖。

在這個邏輯下，不再需要攝影師，也不再需要修圖師，服裝可以直接從流水線快遞到消費者手里，商家甚至不用承擔任何壓貨的風險。服裝業重投入、易壓貨的行業特性，瞬間就被改寫，越來越多的AI服裝店，因此攻占了購物平臺首頁。

社交媒體上批量生產女裝AI圖片的教程。(圖/小紅書截圖)

社交媒體吐槽AI模特的帖子下，有服裝從業者表示，因為行業近年來的風氣是不斷壓縮成本，自己所在的公司從今年起，也開始在部分商品上啟用AI制圖，“劣幣驅逐良幣”。

林薇所在的地區電商群里，常常會有人發AI帶貨圖教程的廣告，全套教程只需要99元。她知道，不少同行都在試著用AI節省成本，提高效率。林薇自己也試過，但她覺得AI生成的圖片雖然精美，卻始終無法還原襪子本身的細節，“看起來很像是真襪子，但沒辦法1:1還原實物的質感、圖案和走線”。

像林薇一樣受到AI圖僅退款困擾的商家，會在社交平臺上分享“自救”方法。譬如要求買家提供三張以上不同角度的圖片，或者要求拍一個指定動作的視頻等，因為目前的AI技術在多視圖一致的技術能力上仍有欠缺。

目前對這種行為的防范難度還很大。(圖/小紅書截圖)

但也有人很悲觀地留言：“不知道哪天這種bug就會被AI修復，只能管一天是一天。”

但林薇也說，“雙十一”等購物節通常是單量暴增的時候，上述方法需要花費大量人力和時間去仔細鑒別。一旦處理得不夠快，平臺有時會自動執行退款，從商家的保證金里直接扣除，后續申訴還要花費更多的時間。

如你所見，想象中的創造力革命，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如期而至了——但，新生事物也許都伴隨著強烈的副作用，世界上又無端多了一些被消耗的人。

AI正在毀掉生命的神跡

如今，已經幾乎沒有人可以過一種“AI含量為零”的生活。

打開搜索引擎，跳轉后最先出現的是對搜索詞條的AI總結；刷短視頻時，營銷號為了規避版權問題，在原創視頻中間不斷地插入AI制作的動畫和語音，一個完整流暢的畫面故事被切成幾段；購物平臺上，AI生成的商品圖和實物圖放在一起，難辨真假。

你感覺到很累，只想看一些可愛的小動物相擁而眠、互相舔舐，來治愈自己這顆一刻不停地去偽存真的、警惕的心。評論區赫然出現：“一眼AI。”

面對濫用AI的世界已經成為一種精神折磨。(圖/《男親女愛》劇照)

就連科普教育，也正在因為AI的濫用變得越來越艱難。

有網友發帖稱，在吉林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的經典科普圖鑒系列圖書《昆蟲》一冊中，多張昆蟲圖片與真實形態不符，質疑書中科普圖片由AI生成。網友指出，書中展示的大王花金龜前足帶刺，不合實際。同時，其頭部花紋和觸角都模糊不清，翅膀也不符合花金龜前寬后窄的特點。

植物圖片也是AI污染的重災區。社交媒體上，有網友用正式的科普語言和格式介紹水晶花、黑蝙蝠花等看上去奇異瑰麗的植物，并配上其拉丁名和科屬，甚至介紹了各種異形植物的生長環境。評論區很多對植物不了解的人紛紛贊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殊不知這些圖片都是由AI生成，自然界里并不存在這樣的奇觀。

這種植物并不存在于自然界，但作者并未標注AI創作。(圖/小紅書截圖)

一切都可以被幾條語言指令制造。

鐘靈毓秀不過是來自人工智能幾秒內的“深度思考”和迅速生成，“山泉共鹿飲，林果讓僧嘗”可能是AI生成的，“碧桃吹曉笙，白鶴驚春漲”也有可能是AI生成的。即使能再次見到那些生靈之間的依偎倚靠、自由奔放，我們的警惕也會先于贊嘆。

未來，我們是否也會陷入對真實與虛假的不斷懷疑中？(圖/《楚門的世界》劇照)

事實上，在這場民間的AI零和博弈中，平臺曾經試圖做些什么。

今年3月，淘天集團宣布，淘寶正式全平臺啟動AI假圖治理，嚴厲打擊利用AI假圖欺騙消費者、侵害原創品牌商家的違規行為。淘寶規定，商品圖片應以商品實拍圖作為核心的效果體現，修飾行為應當適度，避免失真。嚴禁利用AI等技術合成方式，呈現顯著失真的與實際不符的商品信息效果圖。

小紅書、微博、微信視頻號、抖音、快手、B站等主流社交平臺，也都對AI合成內容進行規范，上線關于AI合成內容的“主動聲明”功能，并在用戶協議中明確用戶的主動標識義務。部分平臺甚至明確提出，若違規不進行標識，可能面臨封號等嚴厲處罰。

平臺開始對AI生成內容治理。(圖/淘天集團官方公告)

然而，目前來看，這些規范仍然高度依賴用戶的主動性。同時，平臺本身也在不斷推廣其自研的AI創作工具，包括AI插畫、虛擬模特等功能，對于AI內容的審核標準，也依然處于模糊地帶。

對AI圖僅退貨訂單心力交瘁的林薇，甚至想過關閉經營多年的店鋪。她反復地提到，她這個等級的店鋪在平臺并不多見，尤其是像她這樣賣小商品的。解鎖這個成就，意味著她需要達成超過十萬筆交易。

林薇總是希望，能回到大家“老老實實做生意”的時代。她還珍藏著開店初期，老顧客給她發來的買家秀，構圖有些歪，但襪子針腳整齊，骨節分明，“是她（顧客）用數碼相機拍了再傳到電腦上的”。

題圖 | 《楚門的世界》

運營 | 何怡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