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指懸在“發送”鍵上,屏幕幽藍的光映著我毫無波瀾的臉。
文檔的標題是《林周與陳馳共同生活關系協議》。
草擬版。
發送對象是陳馳,我的男朋友,此刻正在隔壁書房,大概以為我在加班。
我們已經冷戰了四十八小時。
從他老家回來之后,這個兩百平的房子就變成一個巨大的、沉默的洞穴。
我們是洞穴里兩只互不相擾的獸,各自舔舐傷口,或者說,各自磨礪爪牙。
手機在桌角震動了一下,是陳馳發來的微信。
“周周,湯快好了,出來喝點吧。”
他的語氣一如既往地溫和,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討好。
就像那只紅包。
兩天前,在他媽媽手里,那個嶄新的、燙金的紅包,也是這樣小心翼翼地探出來,又小心翼翼地收回去。
我沒有回復,將光標移動到文檔末尾,敲下了我的名字。
林周。
然后,點擊發送。
兩天前,高鐵還在平穩地行駛。
窗外的景色被飛速拉成模糊的色塊,像一幅被打翻的調色盤。
天陰著,厚重的云層壓得很低,光線透過車窗,在我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陳馳握著我的手,掌心溫熱潮濕,帶著一絲不易察??的緊張。
“別擔心,我媽人很好,”他側過頭,聲音壓得很低,“她就是……傳統了點。”
我嗯了一聲,目光依舊落在窗外。
傳統。
這是一個多么中性,又多么富于解釋空間的詞。
它可以是溫良恭儉讓,也可以是頑固與偏見。
“她給你準備了見面禮,”陳馳的語氣里透著一點獻寶似的興奮,“一個玉墜子,老坑的種,水頭特別好。她念叨好久了,說你皮膚白,戴著肯定好看。”
我轉過頭,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心里那點微末的忐忑,被這暖意融化了一些。
我們在一起兩年了。
我是做項目管理的,習慣了把一切都納入計劃,風險評估,路徑規劃,設定明確的KPI。
陳馳是建筑設計師,感性,浪漫,相信靈感和直覺。
我們像是坐標系里兩條不同走向的線,卻在某個點奇跡般地相交,并且嚴絲合縫地走了兩年。
我們很少吵架。
因為我習慣在矛盾爆發前就識別風險點,然后用溝通和協議來規避。
我一直以為,我們的關系是一項完美的項目,進度條健康,各項指標優良。
直到這次“見家長”被提上日程。
這是我們關系進度條上的一個關鍵節點(milestone),無法規避,只能直面。
“我也給你媽準備了禮物,”我輕聲說,“一套羊絨披肩,還有她喜歡的那個牌子的護膚品。”
“你太客氣了,”陳馳笑起來,捏了捏我的手,“人到就行了。”
列車開始減速,廣播里傳來溫柔的女聲,提醒旅客前方到站。
“到了。”陳馳的聲音里有種近鄉情怯的雀躍。
我深吸一口氣,像是即將進入一個重要的項目評審會。
我知道,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將作為一個“項目”,被一位經驗豐富的“甲方”,從頭到腳地審閱,評估,最終決定是否“立項”。
陳馳的家在一個老小區,看得出有些年頭了,但打理得很干凈。
樓道里彌漫著一股舊時光和飯菜混合的味道。
門開了。
開門的是一位和我媽年紀相仿的女士,身材微胖,頭發燙著精致的小卷,穿著一身深色的家居服。
這就是陳馳的媽媽,張阿姨。
她的目光像兩盞精準的探照燈,在我臉上、身上掃了一圈。
那目光并不銳利,甚至帶著笑意,卻讓我感覺自己像一件待估價的商品,每一寸都被仔細衡量。
“阿姨好。”我遞上禮物,努力讓自己的微笑看起來得體又真誠。
“哎呀,來就來,還帶什么東西,”她嘴上客氣著,手卻很自然地接了過去,順手遞給旁邊的陳馳,“快進來,外面冷。”
客廳不大,但收拾得井井一井有條。
茶幾上擺著切好的水果,種類很豐富,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坐,快坐。”張阿姨招呼著,轉身進了廚房。
陳馳拉著我坐下,低聲說:“看吧,我就說我媽人很好。”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能感覺到,從我進門開始,那道探照燈一樣的目光就沒離開過。
哪怕她人在廚房,我也能感覺到那股審視的力道,穿透了墻壁。
飯菜很豐盛。
張阿姨的手藝很好,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
飯桌上,她看似不經意地問起我的工作,我的家庭,我的父母。
“小林是在……互聯網公司?”她給我夾了一筷子魚,“那很辛苦吧?聽說你們加班很厲害。”
“還好,阿姨,已經習慣了。”我答得滴水不漏,“項目忙的時候會,平時還好。”
“女孩子嘛,還是不要太辛苦,”她笑著說,“工作穩定就好,身體最重要。”
我聽出了話里的潛臺詞。
穩定,意味著清閑,意味著有更多時間照顧家庭。
我的工作,顯然不在她“穩定”的定義范疇內。
“我媽就是心疼你,”陳馳在一旁打圓場,“她總覺得我工作也辛苦。”
張阿姨笑了笑,話鋒一轉:“小林家里是哪兒的?”
“我是本地人,阿姨。”
“哦?那敢情好,以后走動也方便,”她點了點頭,像是對這個答案很滿意,“家里還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我是獨生女。”
“哦……”她拖長了聲音,目光在我平坦的小腹上停留了一瞬。
那一瞬間很短,快得像錯覺。
但我捕捉到了。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獨生女,以后照顧兩邊老人,壓力大。
我們之前和陳馳聊過孩子的問題,我們都覺得順其自然,甚至有過做丁克的想法。
但顯然,在張阿姨的價值體系里,傳宗接代是一項必須完成的任務。
這頓飯,我吃得異常沉默。
我像一個最嚴謹的答辯者,回答著主考官的每一個問題,用詞精準,態度謙遜。
陳馳似乎沒有察覺到這暗流涌動的氣氛,他沉浸在回家的喜悅和美食的滿足里。
飯后,我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電視里放著一檔熱鬧的綜藝節目,主持人在聲嘶力竭地搞笑。
客廳里的空氣卻漸漸冷卻下來。
終于,那個時刻還是來了。
張阿姨從臥室里拿出一個紅色的、方方正正的東西。
一個紅包。
很厚。
她走到我面前,臉上堆著飯桌上那種標準化的笑。
“小林啊,第一次來家里,阿姨也沒準備什么特別好的東西,這點心意,你拿著。”
她把紅包遞過來。
我下意識地站起身,雙手連連擺動。
“阿姨,這太客氣了,我不能收。您能讓我來家里吃飯,我就很高興了。”
這是社交禮儀里的標準流程。
推辭,是為了顯得不那么貪心,為了表示尊重。
通常情況下,對方會更熱情地硬塞過來,來回幾個回合,最終由晚輩“不好意思”地收下。
這是一場心照不宣的表演,考驗的是雙方的情商和對“度”的把握。
陳馳也在旁邊用胳膊肘輕輕碰我,低聲說:“媽給的,你就拿著吧。”
我準備好了下一句臺詞:“阿姨,真的不用,您留著自己用。”
然而,我說出口的機會,被張阿姨接下來的動作硬生生堵了回去。
她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然后,她真的,就那么順勢地,把手收了回去。
紅包在她手里,像一個被按下了暫停鍵的道具。
她看著我,說:“那……那好吧,阿姨就不跟你客氣了。”
說完,她轉身,把那個紅包放在了電視柜上。
那個動作,自然得仿佛排練了無數遍。
客廳里瞬間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
連電視里主持人的笑聲,都顯得那么刺耳。
我愣在原地,感覺臉上的血液在一點點褪去。
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耳膜里“嗡”的一聲。
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我心里,碎掉了。
我看到陳馳的表情,從驚訝,到錯愕,再到一絲無法掩飾的尷尬和慌亂。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看了看他媽媽,又看了看我,最終什么也沒說。
空氣像凝固的水泥,沉重,冰冷,讓人窒息。
這不是錢的問題。
我不是沒見過錢,也不是在乎那幾千塊錢。
這是一個姿態。
一個信號。
在傳統的人情社會里,見面禮的紅包,是對晚輩身份的一種“官方認證”。
收下,意味著你被這個家庭接納了。
我禮貌地推辭,她就順勢收回。
這場面試,我被當場宣布:不合格。
她用一種最不動聲色,卻也最傷人的方式,向我傳達了這個信息。
她甚至沒有給我一個臺階下。
她就那么眼睜睜地看著我,站在客廳中央,像一個不知所措的小丑。
“時間不早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我們該去趕高鐵了。”
“啊?哦,好,好。”陳馳如夢初醒,慌忙站起來。
張阿姨也站起來,臉上的笑容已經恢復了自然。
“是啊,別耽誤了車。下次有空再來玩。”
下次。
大概是不會有下次了。
出門的時候,我換上鞋,沒有再看她一眼。
陳馳走在前面,腳步有些倉促。
下樓的時候,他一直沒說話。
樓道里的燈光是昏黃的,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直到走出單元門,被晚上的冷風一吹,我才感覺自己重新活了過來。
“周周……”陳馳終于開口,聲音干澀,“我媽她……她可能就是沒想那么多。”
我沒看他。
“是嗎?”
“她平時很節省,可能覺得……既然你不要,就算了。”他試圖找一個合理的解釋,但這個解釋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
“陳馳,”我停下腳步,看著他,“你信嗎?”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避開了我的目光。
沉默。
最傷人的,往往是沉默。
高鐵站的燈光白得刺眼,將每個人的臉都照得毫無血色。
我們坐在候車廳,隔著一個座位的距離。
列車進站的轟鳴聲,像是壓在我心口的一塊巨石。
上車后,我們依然沒有交流。
來的時候,窗外的風景是流動的畫。
回去的時候,窗外是一片漆黑,偶爾有零星的燈火閃過,像瀕死的星。
列車穿過一個又一個山洞。
光明與黑暗在眼前交替。
就像我的心情。
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開始復盤。
這不是一次意外。
這是一次精心設計的壓力測試。
從進門開始的審視,到飯桌上的盤問,再到最后那個被收回的紅包。
環環相扣。
張阿姨在用她的方式告訴我,我不符合她的標準。
我的工作不夠“穩定”,我的家庭背景(單親)不夠“完美”,我可能無法成為一個她所期望的那種,以家庭為全部,溫順、奉獻的兒媳。
而陳馳的沉默,是這場測試的最后一道題。
他的答案,同樣是不合格。
他沒有在他媽媽面前維護我。
他甚至沒有在事后給我一個真誠的、有擔當的解釋。
他選擇了和稀泥。
他希望這件事就這么過去,像水消失在水中。
可我不是水。
我是石頭。
被投入水中,會激起波瀾,會沉入水底,但本質不會改變。
到家后,我徑直走進客房,關上了門。
我聽見陳馳在門外徘徊,嘆氣。
但他沒有敲門。
很好。
這給了我冷靜思考的時間。
兩天。
整整四十八個小時。
我們像合租的陌生人。
他做好飯,會給我發微信。
我餓了,會自己去廚房熱一下,吃完,洗好碗。
我們默契地維持著這個家的基本運轉,卻沒有任何語言和眼神的交流。
我需要這段時間,來處理我的情緒,更重要的,是制定我的解決方案。
我不是一個喜歡被動接受結果的人。
我是項目經理。
當項目出現重大風險,我的職責不是哭泣,不是抱怨,而是評估損失,分析原因,然后,拿出解決方案。
要么,中止項目,及時止損。
要么,調整方案,讓項目重回正軌。
而現在,我把我們的關系,當成了我職業生涯里,最重要,也最棘手的一個項目。
郵件發送成功的提示音,像一聲清脆的發令槍。
我站起身,走出書房。
陳馳正端著一碗湯從廚房出來,看到我,愣了一下。
“周周……”
我走到餐桌旁坐下,看著他。
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胡茬也冒了出來,顯得有些憔悴。
“你的郵件,我收到了。”我平靜地說。
他把湯碗放在我面前,在我對面坐下,雙手交握放在桌上,是一個防御的姿態。
“你看了嗎?”
“正在看。”他拿起手機,點開了那封郵件。
客廳里只剩下他滑動屏幕的細微聲音。
湯碗里冒著熱氣,是熟悉的玉米排骨湯的味道。
曾幾何時,這味道是家的象征,是溫暖的慰藉。
此刻,它卻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將我們隔在兩端。
他的臉色越來越白。
從最開始的疑惑,到震驚,再到一絲屈辱和憤怒。
“林周,”他抬起頭,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你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拿起勺子,輕輕攪動著碗里的湯,但沒有喝。
“關系協議?”他把手機拍在桌上,聲音陡然拔高,“你把我們的感情當成什么了?一份合同?”
“不然呢?當成一筆糊涂賬嗎?”我抬眼看他,目光沒有絲毫閃躲。
“我們之間是有感情的!不是冷冰冰的條款!”他激動地站了起來。
“我承認我們有感情,”我放下勺子,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但事實證明,光有感情,解決不了問題。”
我看著他,“陳馳,我們來復盤一下這兩天發生的事情。”
我的語氣冷靜得像在主持一場項目會議。
“起因:我們去你家,你媽媽用一個紅包,公開地羞辱了我,否定了我作為你女朋友的身份。”
“我沒有……”他想辯解。
我抬手,打斷他。
“經過:你,作為我的男朋友,在當時,在事后,都沒有做出任何有效的補救措施。你選擇了沉默和回避。”
“結果:我們的信任關系出現了裂痕。這個家,現在冷得像冰窖。”
我一字一句,像在宣讀一份事故報告。
“所以,我需要一份協議,來明確我們雙方的權利和義務,以及,在類似問題再次發生時,我們的處理機制。”
“這太荒謬了!”他低吼道,“家是講愛的地方,不是講法的地方!”
“當愛無法提供足夠的安全感時,我只能求助于規則。”我看著他,目光銳利如刀,“陳馳,你給不了我想要的安全感,你的家庭也給不了。所以我只能自己建立一個框架來保護自己。”
“你覺得這份東西能保護你?”他拿起手機,幾乎是念了出來,“第一條,財務邊界。婚前財產公證,婚后收入共同持有,但設立家庭公共賬戶與個人獨立賬戶,單筆超過五千元的非日常支出需提前告知對方。”
“第二條,家庭關系。雙方均有義務尊重并維護對方在其原生家庭中的尊嚴與體面。當一方受到對方原生家庭成員的不尊重時,另一方必須在第一時間表明立場,予以維護。如無法當場解決,需在24小時內與對方進行溝通,并在72小時內提出解決方案。”
他念不下去了,手在發抖。
“林周,你是在審判我嗎?”
“我不是在審判你,”我糾正他,“我是在為我們的關系,搭建一個防火墻。”
“防火墻?”他慘笑一聲,“我看是隔離墻!”
“如果你覺得是,那或許我們之間,真的需要一些隔離。”
我的話像一把冰錐,刺進了我們之間本就岌岌可危的氣氛里。
他頹然坐下,雙手抱著頭,深深地埋下去。
我看著他顫抖的肩膀。
我知道我很殘忍。
像一個冷酷的外科醫生,不由分說地切開傷口,刮骨療毒。
這個過程很痛,甚至很難看。
但長痛不如短痛。
膿瘡不擠掉,只會爛掉整條腿。
“我媽……她就是那樣的性格,”他悶悶的聲音從手臂間傳來,“一輩子要強,愛面子,又沒什么安全感。她不是針對你,她對誰都……都帶著點審視。”
“她可以審視我,”我說,“但她不能羞辱我。陳馳,這不是一回事。”
“那個紅包,她真的可能沒想那么多……”
“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時候?”我打斷他,“一個在社會上活了半輩子的人,會不懂這點人情世故?她是故意的。她就是要用這種方式告訴我,我不配,我入不了她的眼。”
我站起身,走到他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而你,默認了她的行為。你的沉默,就是一種縱容。在你心里,你媽媽的面子,比我的尊嚴重要。”
他猛地抬起頭,眼眶紅了。
“不是的!周周,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我逼問他,“你告訴我,如果你真的覺得你媽媽做錯了,為什么你一句話都不敢說?你怕什么?怕她生氣?怕她不高興?怕所謂的‘母子失和’?”
“我……”他語塞了。
“你怕。因為在你家的權力結構里,她才是核心。你習慣了順從她,習慣了在她劃定的圈子里活動。而我,是一個外來者,一個試圖打破這個圈子的人。所以,當我和她的意愿發生沖突時,你下意識地選擇犧牲我。”
我的每一句話,都像一顆釘子,釘進他無法辯駁的現實里。
“我累了,周周,”他終于崩潰了,聲音里帶著哭腔,“我真的累了。一邊是我媽,一邊是你,我夾在中間,像個三明治里的火腿,兩邊都在擠我。我能怎么辦?”
“你可以選擇。”我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你可以選擇和我站在一起,建立我們自己的家庭秩序。或者,你也可以選擇繼續留在你媽媽的秩序里。但你不能既要又要。”
我回到座位上,看著他。
“這份協議,就是一道選擇題。”
“簽了,意味著我們愿意共同面對問題,建立我們自己的規則。以后再有類似的事情,我們按協議上的來。誰對誰錯,誰該做什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簽,”我頓了頓,“那我們就中止這個項目。兩年的投入,就算是沉沒成本。我認虧。”
他震驚地看著我,仿佛不認識我一樣。
“你要……分手?”
“我叫它‘項目中止’,”我平靜地糾正,“分手這個詞,太情緒化了。我們是成年人,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你……”他氣得說不出話,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我不再看他,低頭,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湯。
已經涼了。
味道還是那個味道,但溫度不對了。
就像我們的關系。
“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我說,“三天后,給我答復。”
說完,我站起身,把那碗只喝了一口的湯倒進水槽,然后走回我的房間,關上了門。
我靠在門板上,才感覺到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
心跳得很快。
我不是真的想分手。
兩年的感情,不是說斷就能斷的。
我只是在賭。
賭他心里,對我的愛,對我們未來的渴望,能夠戰勝他從小到大形成的慣性。
這是一場豪賭,賭注是我們全部的過去和可能的未來。
如果我輸了,我將一無所有。
但我必須這么做。
因為那個被收回的紅包,像一根刺,扎進了我的心里。
它提醒我,如果不建立起屬于我們自己的規則和邊界,那么未來,我將會在無數個類似的場景里,被反復地、無聲地凌辱。
我不能接受那樣的人生。
第一天,相安無事。
我們依然像兩條平行線,生活在同一個空間,卻沒有交集。
他沒有再來找我說話。
我也沒有出去。
我能聽到他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的聲音,能聽到他深夜里打開冰箱又關上的聲音。
我知道他也很煎熬。
第二天,他出去了很久。
下午回來的時候,我聽到他打了一個很長的電話。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我還是能從門縫里捕捉到一些詞句。
“媽……不是錢的事……是尊重……”
“她是我要過一輩子的人……”
“您要學著接受……我們的生活,我們自己做主……”
他的聲音里,有疲憊,有懇求,還有一絲我從未聽過的、屬于一個成年男人的堅定。
我靠在門上,閉上眼睛。
心里那塊堅硬的冰,似乎有了一絲融化的跡象。
晚上,他敲了我的房門。
“周周,我們談談。”
我打開門。
他站在門口,手里拿著我的那份協議,上面用紅筆做了很多標注。
“我能進去嗎?”
我點了點頭,側身讓他進來。
他把協議放在我的書桌上,指著其中一些條款。
“這里,還有這里,”他說,“我覺得可以再細化一下。”
我有些意外。
我以為他會繼續抗拒,或者討價還價。
沒想到,他竟然……在認真地修改它。
“比如第二條,家庭關系,”他指著那一行字,“‘第一時間表明立場’,這個‘第一時間’需要定義。是指當場,還是事后?我認為,某些情況下,當場激化矛盾不是最優解。我們可以在后面加一條:‘如情況復雜,可采取暫時隔離、事后溝通的方式,但底線是不能讓一方單獨承受壓力’。”
我看著他,看著他專注地在紙上寫寫畫畫的樣子。
他不再是那個只會說“我媽沒惡意”的男孩。
他在學著成為一個能夠解決問題的男人。
“還有第五條,關于子女教育,”他繼續說,“我們都寫了尊重對方的意見,但如果意見不統一怎么辦?需要一個決策機制。我建議引入‘一票否決權’,在某些重大問題上,比如擇校、健康,如果一方強烈反對,就必須重新商議,直到達成共識。”
我們像兩個項目經理,對著一份合同,逐字逐句地推敲,修改。
沒有爭吵,沒有情緒。
只有理性的分析和對解決方案的探討。
我們談了很久,從家庭關系,談到財務管理,再到未來的職業規劃。
我們把所有可能遇到的問題,所有模糊不清的地帶,都攤開在桌面上,用白紙黑字,界定得清清楚楚。
這過程一點也不浪漫。
甚至有些殘酷。
它把愛情里所有美好的、朦朧的部分都剝掉了,露出了最現實的骨架。
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卻前所未有地安定下來。
這些冰冷的條款,這些明確的邊界,比任何一句“我愛你”都讓我覺得有安全感。
因為我知道,當愛情的潮水退去,當荷爾蒙的風暴平息,是這些規則,在支撐著我們,不會在生活的礁石上撞得粉碎。
“好了,”他放下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覺得……這樣可以了。”
修改后的協議,比我最初的版本,更周全,也更有人情味。
上面有我的理性,也有他的感性。
它是我們共同的作品。
“林周,”他抬起頭,認真地看著我,“對不起。”
這是他第一次,正式地,為那件事道歉。
“我為我的懦弱和回避,向你道歉。我讓你失望了,也讓你受委屈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愧疚,有真誠,還有一絲劫后余生的疲憊。
我心里的那根刺,終于被拔了出來。
雖然傷口還在,但已經不那么痛了。
“我接受你的道歉。”我說。
他笑了,像是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
“那……這個,”他拿起那份協議,“我們……打印出來,簽字?”
“好。”我點了點頭。
打印機發出輕微的嗡嗡聲,兩份嶄新的協議被吐了出來。
我們并排坐在書桌前,像簽一份最重要的合同一樣,鄭重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周。
陳馳。
當筆尖離開紙張的那一刻,我感覺我們之間的某種東西,被重塑了。
我們不再是兩個被愛情捆綁在一起的個體。
我們成了一個真正的“我們”。
一個有共同目標、共同規則、共同承擔風險的合伙人。
“好了,”我把其中一份遞給他,“現在,我們是合法……嗯,合規的伴侶了。”
他接過協議,小心地折好,放進貼身的口袋里。
然后,他站起身,從背后抱住我。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頭頂,聲音很輕。
“周周,謝謝你。”
我愣了一下。
“謝我什么?”
“謝謝你沒有放棄我,也謝謝你……用這種方式,逼我長大。”
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我強忍著,拍了拍他的手。
“合作愉快,陳先生。”
“合作愉快,林小姐。”
協議簽訂后的生活,并沒有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但有些東西,確實在悄悄改變。
陳馳開始主動和我討論家里的開銷,每個月底,我們會一起復盤家庭公共賬戶的流水。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覺得談錢傷感情。
他開始理解,清晰的財務,是健康關系的基石。
他和他媽媽的通話頻率變高了。
我無意去聽他們具體說了什么。
但我能感覺到,他在努力地,溫和而堅定地,向他的原生家庭,輸出我們這個小家庭的價值觀。
他不再是一個傳聲筒,而是一個過濾器,一個邊界的守護者。
有一次,他媽媽又在電話里催我們結婚生孩子。
他開了免提。
“媽,這件事我們有自己的規劃,您就別操心了。我們什么時候準備好了,會告訴你的。”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小林是不是不想生啊?我跟你說,女人不生孩子,那一輩子都不完整……”
沒等她說完,陳馳就打斷了她。
“媽,這是我和周周兩個人的事。她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我們尊重您的想法,也請您尊重我們的決定。”
他的語氣很平靜,但很堅決。
掛了電話,他看著我,說:“協議第三條,第2款:雙方共同抵御來自外界的催生壓力,對外保持統一口徑。”
我忍不住笑了。
“陳經理,執行得不錯。”
他也笑了,過來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那是,甲方要求高,不敢怠慢。”
那個周末,我們一起去逛超市。
路過水果區,他停下來,拿起一個飽滿的紅石榴。
“買個這個吧。”他說。
“為什么?”
“不知道,”他掂了掂,“就覺得……它長得挺努力的,一肚子籽,都在努力地抱在一起。”
我看著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們就像這個石榴。
外面有堅硬的殼,是我們的規則和邊界,保護著我們。
里面是無數飽滿的顆粒,是我們的感情,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共同構成一個完整的果實。
回家的路上,陳馳接了個電話。
是他媽媽打來的。
“什么?……哦,好,我知道了……嗯,我會跟她說的。”
掛了電話,他的表情有些復雜。
“怎么了?”我問。
“我媽……”他頓了頓,“她把那個玉墜子,寄過來了。”
我心里一動。
“還有,”他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她讓我跟你說,對不起。”
我的眼眶瞬間就熱了。
我知道,讓那個要強了一輩子的女人說出這三個字,有多難。
這不是一份遲到的見面禮。
這是一份遲到的認可。
是她,終于愿意承認,她的兒子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世界,有了他要用一生去守護的人。
而我,也終于在這段關系里,找到了我一直渴望的,被堅定選擇的安全感。
包裹寄到的那天,是個晴天。
我和陳馳一起拆開。
里面是一個精致的首飾盒。
打開,一塊溫潤通透的翡翠,靜靜地躺在紅色的絲絨上。
水頭很好。
就像陳馳當初說的那樣。
在玉墜旁邊,還有一張卡片。
上面是張阿姨的字,不算好看,但一筆一劃,寫得很用力。
“周周,阿姨之前做得不對,別往心里去。好好跟陳馳過日子。”
沒有署名。
很符合她的風格。
我拿起那塊玉墜,冰涼的觸感,瞬間傳遍全身。
我把它掛在脖子上。
陳馳幫我扣好。
“好看嗎?”我問他。
他看著我,眼睛里有光。
“好看。”他說,“特別好看。”
那天晚上,我們第一次,拿出了那份被我們簽了字的協議。
我們靠在沙發上,一條一條地往下讀。
像是在重溫我們的誓言。
讀到最后,陳馳忽然說:“周周,我覺得……這份協議,可能快要用不上了。”
“為什么?”
“因為,”他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我們已經把這些條款,都刻在這里了。”
我笑了,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窗外,月光皎潔。
房子里很安靜,也很溫暖。
我以為,這就是故事的結局。
一個關于溝通、成長和重建信任的故事。
一個“網友們”會覺得“結局爽了”的故事。
直到半夜,我口渴,起床喝水。
路過客廳,看到陳馳的手機亮了一下。
他睡前習慣靜音,但消息預覽還是會彈出來。
我無意窺探他的隱私。
但那個名字,我恰好看到了。
備注是:小安。
緊接著,是消息的內容。
“馳哥,阿姨今天又找我了,問了你的事。我沒多說。”
我端著水杯,站在原地,感覺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阿姨。
是哪個阿姨?
小安。
又是誰?
為什么陳馳的媽媽,要去通過一個叫“小安”的人,來打聽自己兒子的事?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
那個剛剛愈合的傷口,似乎又裂開了一道縫。
我看著那份放在茶幾上的,我們親手簽訂的協議。
上面白紙黑字,寫滿了我們對未來的所有設想和規則。
可是,它好像……并沒有覆蓋到這一條。
關于,那些我不知道的,過去的,人和事。
我端著水杯,慢慢走回房間。
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地上,一片清冷。
我忽然意識到,我們的項目,可能遠比我想象的要復雜。
防火墻已經建好。
但病毒,似乎來自內部。
我躺回床上,身邊的陳馳呼吸均勻,睡得很沉。
我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直到天色發白。
我知道,明天,又將是新的一天。
而我,需要在他醒來之前,為我們的“關系協議”,準備一份補充條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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