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十七分,手機在床頭柜上震動,屏幕的藍光刺破黑暗。
我睡眠很淺,從五年前林國平去世后就一直這樣。不用看也知道是誰——這個時間點,只有一個人會打來電話。
“媽,岳母急診,你快來照顧一下!”兒子林浩的聲音又急又沖,背景里有救護車的鳴笛聲。
我坐起身,打開臺燈。暖黃的光暈在房間里鋪開,墻上掛鐘的秒針不緊不慢地走著。
“你打錯了。”我說,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有些意外。
電話那頭沉默了三秒。
“媽,我沒開玩笑!小雅媽媽突然暈倒,我們現在在去醫院的路上。小雅懷孕七個月不能熬夜,我又得跑手續,家里沒人……”
“所以找我?”我打斷他,“林浩,我不是你家的24小時護工。”
“媽!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他的聲音拔高了,“急診!人命關天!”
我看了眼窗外,深秋的夜空漆黑如墨,幾點疏星冷冷地掛著。
“你岳母有自己的女兒,有自己的丈夫。我是誰?一個外人。”我慢慢地說,“你找錯人了。”
掛斷電話,我把手機調成靜音,重新躺下。
枕頭上有淡淡的薰衣草香,是我新換的枕芯。五十四歲的女人,要學會對自己好一點。這個道理,我花了三十年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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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林國平心梗突發,倒在浴室里。送到醫院時,醫生說耽誤了最佳搶救時間。
那時兒子剛結婚半年,和兒媳住在我們買的婚房里。我打電話過去,林浩說在加班,兒媳說在和閨蜜聚會。
我一個人在太平間守了丈夫一夜。天亮時,兒子匆匆趕來,第一句話是:“媽,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
“我告訴你了,”我說,“你說在加班。”
他噎住了,半晌才說:“那……那現在怎么辦?”
怎么辦?我看著他,這個我養了二十八年的兒子,突然覺得陌生。那個小時候發燒會整夜抱著他的媽媽,那個為了他上學賣掉了金項鏈的媽媽,那個在他婚禮上笑著流淚的媽媽,現在需要他問“怎么辦”。
葬禮是簡辦的,林浩說工作忙,請不了太多假。兒媳全程戴著口罩,說對香火味過敏。
頭七過后,兒子說:“媽,你一個人住這么大房子也冷清,要不搬去和我們住?”
我拒絕了。不是賭氣,是看得明白——那個家,沒有我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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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又開始震動,這次是兒媳張小雅。
我沒接。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時,我按了接聽。
“媽!您怎么不接電話啊!”張小雅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媽在搶救,醫生說要家屬簽字,林浩走不開,我爸在外地趕不回來,您能不能……”
“小雅,”我打斷她,“首先,我不是你媽,你媽在搶救室里。其次,你丈夫有手有腳,可以自己簽字。最后,現在是凌晨兩點半,我需要休息。”
“您怎么這么冷血!”她尖叫起來,“我媽平時對您多好!每次來都給您帶東西,上次還給您買了圍巾!”
我想起那條圍巾,大紅色的,針織粗糙,標簽上寫著“清倉處理,29元”。張小雅遞給我時說:“媽,我媽特意給您挑的,說您皮膚白,適合紅色。”
我當時笑著說謝謝,心里卻想著,林國平在世時,給我買過一條羊絨圍巾,米白色的,溫柔又保暖。他走后,我再也沒戴過圍巾。
“圍巾我明天寄還給你。”我說,“還有事嗎?我要睡了。”
“您不來就算了!”張小雅咬牙切齒,“以后有什么事,也別找我們!”
電話被狠狠掛斷。
我放下手機,這次徹底關了機。
窗外的天色開始泛青,黎明要來了。我睡不著,索性起床,給自己泡了杯蜂蜜水。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安撫了那一點點不安。
我真的冷血嗎?我問自己。
不,我只是學會了劃清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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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浩結婚前,張小雅的父母請我們吃過一次飯。
親家公是退休科員,親家母是家庭主婦。飯桌上,親家母拉著我的手說:“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小雅從小嬌生慣養,您多擔待。”
我說:“孩子們過得好就行。”
“那是當然。”親家母笑得眼角堆起皺紋,“對了,聽說您以前是護士?那太好了,以后有什么頭疼腦熱的,可就指望您了。”
我當時只當是客套話,笑著應了。
沒想到,這是一份無期限的“工作合同”的開始。
張小雅懷孕后,孕吐嚴重,親家母打電話給我:“親家母啊,小雅吃不下去東西,您以前是護士,知道怎么調理吧?”
我去買了食材,燉了湯送過去。第二天,親家母又說:“這湯是不是太淡了?小雅說沒味道。”
我加了點鹽。第三天:“怎么又咸了?孕婦不能吃太咸。”
第四天,我直接問:“您想讓我怎么做?”
親家母在電話那頭笑:“哎喲,我這不是不懂嘛,您是專業的。”
專業?我退休前是兒科護士,不是營養師,更不是孕婦保姆。
但我還是每天變著花樣做飯,直到有一天送過去時,聽見親家母對張小雅說:“你婆婆做的飯也就那樣,還是等我來了給你做。”
張小雅說:“媽,你別這么說,婆婆也挺辛苦的。”
“辛苦什么?她退休在家又沒事做。”
我站在門外,手里的保溫桶突然變得很沉。
那天之后,我沒再主動去送飯。林浩打電話來:“媽,你怎么不來了?小雅說想吃你做的酸辣湯。”
“我最近腰疼,動不了。”我說。
“那您好好休息。”他掛了電話,沒有問一句“腰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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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我開機,三十七個未接來電,二十多條微信。
最新一條是林浩發的:“媽,岳母脫離危險了,腦出血,要住院觀察。昨晚我態度不好,對不起。但您能不能來幫幫忙?就幾天,等岳父回來就行。”
我回復:“找護工吧,我出錢。”
三分鐘后,電話又來了。
“媽!您是不是非要這樣?”林浩的聲音疲憊又憤怒,“請護工一天三百,還要管吃住,誰知道專不專業?您就幫忙看幾天,白天就行,晚上我和小雅輪流。”
“我在旅游。”我說。
“什么?”
“我在云南,跟團來的,一周后回去。”我面不改色地撒謊。實際上,我坐在自家陽臺上,看著樓下晨練的老人。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長時間。
“媽,”林浩再開口時,聲音低了很多,“您是不是……恨我們?”
恨?不,我不恨。恨太累了,我早已沒有那個力氣。
“我不恨任何人,”我說,“我只是想過自己的生活。你爸走了五年,我伺候了他一輩子,現在我想為自己活幾年。”
“可我們是您兒子兒媳啊!一家人不應該互相幫忙嗎?”
“互相?”我輕輕笑了,“林浩,你記得上次幫我是什么時候嗎?”
他噎住了。
“去年我做腰椎手術,住院七天,你來了三次,每次不超過半小時。張小雅一次沒來,說孕檢不方便。你岳母倒是來了,坐了十分鐘,說‘親家母你好好休息’,然后讓你幫她去超市買米。”
“那是因為……”
“因為什么不重要。”我打斷他,“重要的是,我明白了:在你們心里,我是隨時待命的備用資源,是用完了可以放回原處、下次再取的便利工具。但工具用久了會壞,會生銹,會不想再被使用。”
“媽,您這話太傷人了……”
“傷人嗎?”我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伺候過病人,帶大了孩子,做了三十年飯,“那我告訴你什么更傷人——是你爸走的那晚,我一個人守著他,你們一個在加班,一個在聚會。是每次我需要幫助時,你們永遠‘不方便’。是你們把我的付出當作理所當然,稍有怠慢就是‘冷血’。”
電話那頭傳來壓抑的啜泣聲,是張小雅。
“媽,我們錯了……”她搶過電話,“我真的知道錯了。這次您幫幫我們,以后我們一定好好孝順您……”
“小雅,”我平靜地說,“孝順不是交易,不是‘我現在對你好,你以后要回報我’。真正的孝順,是發自內心的關愛和尊重。你們沒有,所以我不需要。”
我掛了電話,拉黑了他們的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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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點,我去了老年大學。今天是書法課,我最近在學行書。
老師夸我進步快,我說:“心靜了,字就穩了。”
課間,老姐妹王姐湊過來:“聽說你兒子昨晚找你?”
消息傳得真快。我點頭:“嗯。”
“去了嗎?”
“沒。”
王姐豎起大拇指:“硬氣!我家那個也是,他岳母住院,想讓我去陪床。我說我腰不好,他還不高興。好像我們生來就是伺候人的命。”
“你最后去了嗎?”
“去了三天,累得自己差點住院。”王姐嘆氣,“想開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們半截身子入土了,該為自己活了。”
是啊,該為自己活了。
下課后,我去商場買了條新圍巾,真絲的,淺灰色,很襯我的白發。經過母嬰店時,我頓了頓,還是走了進去。
張小雅懷孕七個月,再有兩個月就要生了。我挑了一套嬰兒衣服,純棉的,柔軟得像云朵。
導購問:“奶奶給孫子買的?”
“嗯。”我點頭,心里某個地方軟了一下。
付錢時,我想:我可以不原諒,但可以不恨。我可以劃清界限,但可以不切斷血脈。這其中的分寸,需要智慧來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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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我聽說張小雅的媽媽轉到了普通病房,她父親也從外地趕回來了。請了個護工,一天三百五。
我通過王姐的兒子——他在那家醫院工作——轉了五千塊錢到林浩賬戶,備注“護工費”。
沒有電話,沒有短信,錢到賬就行。
又過了一周,林浩用新號碼打來電話:“媽,錢收到了。謝謝。”
“嗯。”
“小雅……下周產檢,醫生說胎兒有點偏小。”
“多吃點有營養的。”我說。
“您能不能……陪她去一次?就一次。”他的聲音近乎哀求,“我那天要出差,實在走不開。她一個人我不放心。”
我看著窗外,銀杏葉黃了,風一吹,像金色的雨。
“時間,地點。”我說。
電話那頭愣了一下,隨即傳來激動的聲音:“周四上午九點,市婦幼!謝謝媽!真的謝謝!”
“我不是為你,”我說,“是為孩子。”
周四,我準時到了醫院。張小雅看到我,眼圈紅了:“媽……”
“走吧,別耽誤時間。”我扶住她的胳膊。
產檢很順利,醫生說胎兒其實很正常,只是上次測量有誤差。張小雅松了口氣,接著又開始哭。
“媽,我真的知道錯了……”她抽泣著,“我以前太不懂事,太自私。這次我媽生病,我才知道照顧人多不容易。您這些年,太辛苦了……”
我沒說話,遞給她一張紙巾。
“林浩說,您給我們轉錢了……其實不用,我們有存款……”
“那是兩碼事。”我說。
她看著我,眼神復雜:“媽,我們還能……回到從前嗎?”
“回不去了。”我實話實說,“但可以重新開始。以新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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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雅的母親出院后,親家公親自上門道謝。
他提著一盒人參,拘謹地站在門口:“親家母,這次……謝謝您。”
“我沒幫上忙。”我說,“錢是借給林浩的,要還。”
“應該的,應該的。”他搓著手,“以前是我們不對,總覺得您一個人,能幫就多幫點……沒考慮您的感受。”
“過去了。”我讓他進門,泡了茶。
我們坐在客廳里,陽光很好。親家公忽然說:“我家那口子,年輕時也吃了不少苦。伺候公婆,帶孩子,把自己熬得一身病。現在躺下了,女兒嫁人了,我才發現……這些年,我對她的關心太少了。”
我沒接話。
“您一個人,不容易。”他繼續說,“以后有什么事,盡管開口。我們……我們是一家人。”
“謝謝。”我說。
他坐了一會兒,走了。人參我沒收,讓他帶回去給病人補身體。
關上門,我看著空蕩蕩的客廳。林國平的照片在柜子上,笑得溫和。我走過去,擦了擦相框。
“老頭子,”我輕聲說,“我好像,終于學會怎么當這個‘媽’了。”
不是無私奉獻的母親,不是隨叫隨到的婆婆,而是一個有底線、有自我、有尊嚴的女人。一個先愛自己,才能愛別人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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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雅生產那天,我還是去了醫院。
順產,六斤八兩的男孩。我站在產房外,聽見嬰兒啼哭的瞬間,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下來。
林浩出來時,眼睛紅紅的:“媽,您當奶奶了。”
我點頭,遞給他一個紅包:“給孩子。”
“媽,謝謝您能來。”
“應該的。”我說。
我沒進病房看張小雅,讓林浩帶話:“好好休息。”
月子期間,我每周去一次,每次不超過兩小時。帶去煲好的湯,幫忙給孩子洗個澡,然后離開。不插手育兒方式,不評論兒媳的做法,不發表任何意見。
張小雅反而經常打電話來問:“媽,孩子吐奶怎么辦?”“媽,這個尿不濕好不好?”
我給出專業建議,但最后會說:“你是孩子的媽媽,你決定。”
界限清晰了,關系反而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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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孫子滿百天。林家小辦了一場宴席。
我穿了新買的旗袍,做了頭發,看起來精神很好。親家母親家公都來了,親家母恢復得不錯,只是走路還有點跛。
她看到我,主動走過來:“親家母,今天真漂亮。”
“你氣色也好。”我說。
宴席上,林浩抱著孩子來敬酒。小家伙白白胖胖,眼睛像他爸爸小時候。
“媽,謝謝您。”林浩說,“真的。”
我摸摸孩子的臉,軟軟的,暖暖的。
“好好過日子。”我說。
宴席散后,我一個人回家。路上接到王姐電話:“怎么樣?和好了?”
“不算和好,”我說,“是達成了新的平衡。”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還是我,他們還是他們。但我們都明白了彼此的界限在哪里。不過分索取,不過度付出。保持距離,保持尊重。”
王姐在電話那頭笑:“高啊,你這境界。”
我也笑了。
掛斷電話,我抬頭看天。深秋的夜空很高,星星很亮。我想起林國平說過的一句話:“人啊,先得把自己活明白了,才能跟別人處明白了。”
我以前不懂,現在懂了。
到家后,我給林浩發了條微信:“下周末如果方便,帶孩子來家里坐坐。我學會做蛋撻了,給你們嘗嘗。”
很快收到回復:“好!謝謝媽!”
簡單,自然,沒有負擔。
我放下手機,給自己泡了杯茶。茶香裊裊中,我忽然覺得,五十四歲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而那些在深夜里學會說“不”的女人,終將在黎明后,找到屬于自己的、從容不迫的步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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