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站上《芳華》解讀爆了,爆到被下架的程度。
你也許會問:
Sir你不慚愧嗎,沒有危機感嗎,人家電影解說都比你流量高那么多。
嗯,俺尋思這和電影……也沒啥關系啊。

恰恰相反,它代表電影已經無人關心。
只是一個被各種“影射”寄生的可憐宿主。
為什么今天,“影射”反噬故事,主義反噬人物?
大概是,年輕人的表達和思潮在見縫插針地尋找一切可能釋放的機會,管它正不正確,客不客觀。
01
當然,不必一一糾正原博主對《芳華》的解讀。
畢竟文本完成后,“作者已死”。
每個讀者都擁有解釋權。
但這就像是個“我注六經”還是“六經注我”的問題。
有的解讀,是對作品順藤摸瓜的探究。
但有的,是先射箭后畫靶——我先有了立場和主張,再看看適合牽強附會到哪一個作品上。
《芳華》不是第一個。
這種“公認冤案”,影史上并不少見。
1996年,美國小說家查克·帕拉尼克出版了一部以消費主義為背景,以現代人精神世界為主題的懸疑小說——
一個對現代消費生活感到麻木空虛的失眠白領,和“朋友”創立了地下組織來宣泄痛苦,但事情逐漸失控走向了恐怖行動,主人公也失去了對生活的控制權……
3年后。
1999年這部小說被大衛·芬奇搬上熒幕,沒錯,《搏擊俱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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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小說不被看好:
首印不足5000冊,影視改編權僅賣出1萬美元。
電影也是,《搏擊俱樂部》票房慘敗,評價極低,很快轉入地下,僅以DVD形式在影迷間流傳。
直到2007年(好巧,《芳華》也是過去了8年)——
次貸危機爆發、雷曼兄弟破產、金融危機席卷地球。
盡管原作者一再強調:這是精神自救指南,不是社會運動手冊。
但《搏擊俱樂部》依舊被供上了“不屬于它的”神壇。
臺詞被奉為精神宣言,泰勒·德頓成為行動領袖,片中種種恐怖主義的破壞行動,變得跟布拉德·皮特的腹肌一樣迷人,以至于“反抗也會造就威權”的表達被無視,對電影的主流解讀漸漸走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要的就是失控和破壞。
之前在Tiktok上,還一度出現了#fightclubchallenge的文藝復興,抽風抽出了一種美學。
解讀不需要基本法,就讓憤怒和焦慮去“說明”一切。

更典型的例子,是《美國精神病人》。
它原本拍的是一個“期待外界肯定、害怕失去地位又假裝自己不在乎”的厭女變態,結果在今天變成了“西格瑪男人,永遠不會掉入女人的陷阱”的覺醒偶像。

拒絕承認“我沒有”,反復宣稱“我不要”。
這副“假裝不在乎”的樣子,恰恰是《美國精神病人》最想批判的:極度敏感與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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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的反向解讀還有很多:
《黑客帝國》被理解成“一切都是幻覺”,《教父》被理解成“黑幫美學與成功學手冊”,《華爾街之狼》被理解成“聽懂掌聲的銷售技巧宣傳片”。
反虛假,反權力,反貪婪,被解釋成了“真實并不存在”,“權力如何博弈”,“貪婪才能成功”。
在難以填滿的情緒需求前,創作者本意是什么似乎沒有那么重要。
這也是今天《芳華》面對的處境,從反思一段歷史,變成了反思那段歷史怎么就失敗了;從覺悟烏托邦不存在,變成了烏托邦一定要存在;從“從來都沒有救世主”到“永垂不朽”......
電影是一場夢,網左也在做網左們的。
就像一顆被研發用于治療心腦血管的藍色藥丸,能被發掘出壯陽功能,不是因為想點子的人有多天才。
而是因為壯陽本就是剛需。
因為陽痿的人太多了。
02
對歷史好奇與現實不滿的剛需,推動“反向解讀”。
如果面對誤讀。
別的作者可以出面澄清。
那么今天《芳華》的特殊性在于——
它的作者早已消聲。
無論是導演還是原作者。
這就導致《芳華》陷入“棄兒”的境地,任人擺弄。
這個昔日被稱為“小剛炮”的人,如今仍有新作品面世,但你還會聽到過去那樣破格的言論嗎?他還有那樣強的表達欲嗎?
要還原《芳華》,只能去找他當年的話了——
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完全沒有背后那一層。
《我不是潘金蓮》到處是陷阱到處話外有話,這個沒有。
《芳華》肯定是便于閱讀的,而且看完了也會讓你比較舒服。我這次拍的時候跟攝影和主創都說,這個電影不承載那么多的東西,電影就是一段特別美好的青春的記憶,拍出來。
所謂的《芳華》影射。
其實已經拋棄了原作者,變成了地下社會的接頭暗語——
“搏擊俱樂部的第一條規則是,你不能討論搏擊俱樂部”。
Sir想起《甲方乙方》中的一段。
嘴松的李琦,被兩個官兵拷打要求說出真相,但回答只有“打死我也不能說”。
因為被交代的機密就是“打死我也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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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他反思,“我原來也以為自己是條硬漢子,沒想到,我不光嘴不嚴,膽還小。”
這話也適用于馮小剛。
剛開始拍電影的馮小剛,走的并非是喜劇風格,早年《永失我愛》《一地雞毛》《月亮背面》,都是兩性情感+批判現實。
以至于《月亮背面》因為過于尖銳和大膽,遭到了冷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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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他拐了一個彎。
靠著三部賀歲劇,他調轉船頭,成為了國產片里的最大公約數,是把通俗易懂刻在每一格膠片上的。
自我表達?
有。
但藏著掖著、別有用心?
咱小剛沒那個興趣......
商業導演不打謎語,《鏘鏘三人行》上,他說過拍喜劇其實重要的就是說人話,也就是讓大家聽得懂,還愛聽。
電影這東西,主要是滿足大眾的一個,欣賞的一個需要。我基本上是沿著這樣一個思路來走。
這是局限,也是優勢。
在創作上馮小剛貫徹的是實用主義,自我表達要么大開大合,要么平鋪直敘。
《芳華》也是如此。
它聚焦了一段過去,甚至視角相對私人,無論是文工團的回憶和情懷,還是平民出身的心酸和委屈,都能在他的個人經歷上找到影子。
只可惜。
那個時代背景,特殊得就像那句“打死我也不能說”。
會讓人一直追問下去。
03
如今馮小剛能變成“謎語人”,8年前的《芳華》能被拉出來做解謎游戲,其實就能反映出:
“過度解讀”市場供小于求,姜文真的不夠用了。
當看到“解讀《芳華》”視頻中,激動到難以言表的刷屏彈幕,Sir想到的是崔健的歌詞——
沒有新的語言 也沒有新的方式
沒有新的力量 能夠表達新的感情
不是什么痛苦 也不是天生愛較勁
不過是積壓已久的一些本能的反應
如今的年輕人,被壓抑的除了性還有表達。
首先,是語言。
讓上一代人慢慢在適應的中國式諱莫如深、語焉不詳,幾乎是他們原生的語言環境,自我審查是出廠設定。
他們會被動技能式地杜絕一切風險——
性行為要寫成不可描述,死要被寫成亖,警察要叫帽子叔叔......從文化生活的嚴肅討論,你能看到各種各樣的字母簡寫。
語言反映思維。
跟上一代人區別就在于:有些東西不該討論,而非不能。
哪怕是一些最主流,最核心正統的觀念。
哪怕它又紅又亮,也像是一輪灼熱的太陽,讓你不敢直視,無法直呼,只能用拼音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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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是包容度。
年輕人的討論空間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少,因為他們意識中的紅線比現實存在的還要多。
于是今天的年輕人,反復地從過去的資源中尋找著表達。
無論是《芳華》。
還是賈樟柯在短視頻上不斷被切片傳播的《天注定》。
因為今天,已經沒有新片對社會和歷史有這樣強的介入。
不挑明的默契,維持正確的默契,包容集體沉默的默契。
最后崩塌的便是深度。
年輕人很愛猜謎語?
猜謎,它其實是一種低思考成本的文化游戲。
逆練《芳華》和最近大火的“悼明”并沒區別,他們提供的都是一種參與社會文化討論的錯覺。
只有符號沒有數據,只有聯想沒有因果,只有情緒沒有邏輯,形式上和看到中分背帶褲一樣就脫口而出“兩年半”并無太大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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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懂算命不需要門檻。
但太能夠抒發情緒。
碎片中窺見宏大敘事的信息收獲,是零,但收獲感是持續不斷的。
那段解讀《芳華》的視頻,真的有涉及嚴肅的路線問題嗎?
其實沒有。
它回應的只有情緒。
準確地說。
只有委屈。
為什么人善被人欺?為什么理想敵不過現實?為什么人跟人不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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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屏的“人民萬歲”,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Sir懷疑。
04
說回《芳華》吧。
我們之所以需要電影,是因為我們需要還原現實的復雜,歸根結底,是人性的復雜。
它需要理解。
而非清算。
但那個《芳華》的解讀視頻,Sir看不到一點面對復雜的勇氣,但充滿了毀滅的惡意:把一切局限問題歸結于表面的政治問題。
比如。
片中干部子女郝淑雯一句“江山都是我們打下的”,讓她變成了某一種人的代表。
但一個角色,真的能這樣符號化地解讀嗎?
電影后面交代,指責她“臭毛病”的陳燦,自己就是一個高官子弟,只不過為人低調不聲張。
但這樣的照箭畫靶式的批判,在那個視頻中比比皆是——
舞蹈老師大家長式地讓何小萍展示才藝,變成了官僚主義要體現業績;舍友之間有小秘密所以互相包容,是建立羈絆的常見模板,但在UP主嘴下就成了相互威脅的求生策略;甚至,別人夸劉峰手藝好“什么都會修”,到他這變成了惡意栽贓劉峰是蘇修......
Sir不懂。

這就是魯迅筆下的“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人” 。
把道德解釋為立場,把局限解釋為階級,把趨利避害解釋為功利主義,總的來說,把一切蠢的解釋為壞。
蠢是該被反思的。
壞是該被消滅的。
于是。
人被釘死了。
電影成了祭品。
說到底,《芳華》的確拍的是差異,但怎可能是為了找到敵人?
它在面對差異。
面對差異背后,那些喘氣的、會疼的、會蠢的、也會閃出光的讓你突然照見自己的復雜人性。
它批判的,恰恰是把人分成階級,人與人只有斗爭的荒誕思維。
很多人,真的不知道把人分成黑紅幾類的歷史有多疼,多復雜,多血肉模糊。
他們只從碎片里看到“理想”“犧牲”“不公”,所以才會把嘆息當成號角,把懷舊當成控訴,把復雜的人性簡化成非黑即白。
重來?
別逗了。
該過去的鬧劇早翻篇了,因為該留的教訓早刻在骨子里。
別添亂了。
多看看電影。
即便是今天,那里姑且還算一個能慢慢說、慢慢想、慢慢愈合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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