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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也真是奇了怪了,我刷短視頻時,平臺接二連三地向我推送那些抨擊中醫、解構中醫、甚至全盤否定中醫的內容。
我雖非執業中醫,但浸淫易學多年,每年亦會藉由卦象為人剖析病機、提供就醫方向的建議,內心對這套傳承千年的生命智慧,總懷著一份難以割舍的敬畏與溫情。
看著屏幕里那些言辭犀利、姿態決絕的“反中醫”論述,最初是愕然,隨即涌上一股濃得化不開的難過。
我漸漸覺察,其中許多人并非對中醫一無所知,恰恰相反,他們或許深諳其中三昧,其言其行背后,搖曳著別的圖謀。
有的人是謀算著流量,在爭議的漩渦里收割注目;有的人則盤算著更具體的利益,在傳統與現代的斷層地帶,為自己辟出一條隱秘的蹊徑。
想到有這樣一群人在不斷搖撼這門學問的根基,而大眾的視線又被這些喧囂輕易牽引,我不禁黯然:中醫若總是在這般內外交困、真偽難辨的泥潭中掙扎,想要真正復興與發展,談何容易?
雖然我對這個逢“中”必反的群體殊無好感,但平心而論,他們拋出的某些質問,的確像一根根細針,扎在關心中醫命運的人心上,隱隱作痛,無法回避。
這三年旅居版納,在這片充盈著生機卻也彌漫著各種傳奇色彩的土地上,我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其中“神醫”之多,堪稱一景。
他們如同雨林中的奇異菌類,在特定的濕熱環境下蓬勃滋生,形態各異,光澤誘人,卻未必都蘊含著滋養生命的能量。
我想分享三個親歷或近距離觀察的案例,或許能拼湊出某種令人嘆息的當代圖景。
去年冬春,一位舊友從北京遠道而來,興致勃勃地邀我參加一個飯局。那并非尋常餐館的宴飲,而是藏身于版納一處靜謐豪宅深處的“家宴”。
其實稱“家宴”也不甚準確,那是好幾家人,因著某種微妙的紐帶,匯聚成兩大桌,將近三十人。席間氣息非同一般,多是退居或游歷于此的局級以上干部與他們的家眷。
眾人心照不宣的核心,是一位來自中央核心部門的領導。這頓飯,表面是聯誼,內里是許多人苦心經營的一次情感溝通與關系維護。而將這一切織就在一起的樞紐,正是一位號稱身負“家族百年醫學傳承”的“神醫”。
初見此人,與我年紀相仿,衣著講究,談吐間刻意營造著一種神秘與權威交織的氣場。言談中,他自然而然地帶出一句:“國內奇門遁甲領域的泰斗,那位第一人,與我是忘年之交。”
我當時心下莞爾,半是玩笑半是試探地接口:“哦?奇門第一人?這稱號我倒好奇了,莫非這第一不是我?”
本是席間調節氣氛的戲言,他卻驟然色變,眼神里閃過一絲驚慌,立刻意識到自己或許撞上了略知門道的人。他急忙湊近,壓低聲音,帶著懇求與掩飾:“那位大師的事,我們私下再聊,私下再聊。”
我領會其意,不再深究,但那一刻的破綻,已如瓷器上細微的裂痕,清晰可見。
飯局儼然成了他個人能量的展示舞臺。他離席間對著手機,打開視頻,向老家領導展示自己與首長一起度假的場面:“王副市長啊,我這邊正和某某部的領導一起用餐呢……”諸如此類。
他努力將自己的身影,與一個個權力的符號緊密捆綁。席后,我向其中幾位相熟的朋友探問對他的真實看法。他們反饋頗為一致:此君醫術,大抵脫不開某些民間巫祝的套路,符水、咒祝之類,混雜些粗淺的醫理。問及效果,則多搖頭苦笑:“說完全沒用吧,也不盡然,心理慰藉或許有些;說真能治病吧,卻又拿不出像樣的醫案。不能全信。”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精于鉆營,長袖善舞,將全部心力用于編織一張以某些領導干部為核心、再輻射至對其有所求者的關系網。中醫,于他而言,并非濟世活人的學問,而是一張華麗的名片,一件高級的社交道具,一門特殊的“政治掮客”生意。他的診金隨著攀附對象的高度而水漲船高,醫術本身,反倒成了最無關緊要的裝飾。
另一個案例,則是一位更為年輕的“神醫”,同樣打著“家族秘傳”的旗號,卻選擇了截然不同的路徑。他不混跡于飯局政圈,而是自立門戶,營造出一種孤高而稀缺的形象。
他自稱醫術通神,尤其是一手針灸,號稱能決生死、肉白骨。價格自然也驚世駭俗:一針一萬元。尋常百姓莫問津,他的服務對象清晰而狹窄——非富即貴,且主要是“富”的階層。據說,沒有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誠意,連他的面都難以見到。
在我看來,醫學本質上是經驗的科學,需要大量、多樣化的病例來反復驗證、修正、提升。一個醫者,若將自己的服務嚴格限定在極小、極特殊的富豪圈層,接觸的病種、病人的體質、疾病的普遍性與復雜性都嚴重受限,他如何能積累起真正扎實、可推廣的臨床經驗?
大夫所治是“病”,是生命體在時空中的異常狀態,而不是“人”的社會身份與財富量級。如此刻意地將患者分為三六九等,將醫術明碼標價為奢侈品,從根本上已背離了“醫道”平等、普惠的初心。他的“神醫”之名,更像是一場針對財富階層的精準營銷,一個愿打愿挨的昂貴心理游戲。
第三位“神醫”,走的則是“玄妙”路線,自稱“道醫”,修為高深,已臻“隔空治病”、“意念調理”之境。
我與他同在一次傳統文化論壇上相遇。他仙風道骨,言辭縹緲,講述自己如何運用先天之氣,千里之外為有緣人調理痼疾。
現場主持人或許是出于活躍氣氛的目的,也可能是心存好奇,提議他即興展示。他略作推辭便應允,目光掃過臺下,選定了一位看起來慈眉善目、有些疲憊的老奶奶。
眾目睽睽之下,他站到老奶奶數步之外,凝神靜氣,雙手結出復雜的手印,對著老人家的方向凌空比劃,口中念念有詞,眼神專注而“發力”。
整個過程持續了約十分鐘,氣氛從好奇逐漸變得有些微妙。結束后,他額角似有細汗,溫聲問道:“老人家,您現在感覺是否松快些了?頭肩是否舒服點了?”
老奶奶很是樸實,面對眾人的注視和“神醫”的詢問,顯得有些局促,猶豫了一下,禮貌地點頭,含糊道:“嗯……好像……是好點了,多謝大師。”現場響起一些禮節性的掌聲。
然而,這位老奶奶恰是我一位好友的外婆。散場后,我私下問朋友:“外婆真覺得有效?”朋友苦笑搖頭,直言不諱:“老太太回家路上就跟我說了,啥感覺都沒有,純粹是看人家那么認真,不好意思當面說穿罷了。還說,反正也沒花錢,就當看個熱鬧。”
這位“道醫”同樣熱衷于在言談中提及,曾為某些“不便透露姓名”的要員或商界巨擘調理身體,言語間暗示自己已觸及常人無法想象的能量層級。然而,他的“醫術”既無法觀察,無法驗證,也無法重復,更像是一場依托于傳統文化外殼的心理表演。
綜觀這三位“神醫”,雖路徑各異——或攀附權貴,成為精致的關系掮客;或服務富豪,將醫術煉成頂級奢侈品;或故弄玄虛,將醫學降格為玄幻表演——卻共享著一些可悲的共同點:他們無不熱衷標榜自己服務對象的“高端”,卻鮮少聽聞他們曾為何種疑難雜癥的攻克付出艱辛努力;他們夸耀的是接觸過哪些“大人物”,而非深入研究過哪些“大病種”;他們的“成功”體現在驚人的診金和神秘的人脈上,而非寫在詳實醫案里切實的療效與口碑,更非體現在為最廣大、最需要幫助的普通民眾,尤其是那些扎根土地的農民、辛勤勞作的工友、收入微薄的家庭減輕病痛、挽回健康的樸素貢獻上。
我常常想,一個合格的中醫,乃至任何一位真正的醫者,其靈魂深處,必須懷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這份情懷,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感同身受的慈悲,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推己及人。它應當化作一種“發心”——一顆愿意為普通人、為窮人、為被現代醫療體系邊緣化的人盡心竭力解決問題的初心;以及一種“氣魄”——不畏疑難,不避穢濁,不辭勞苦,在最廣泛的臨床實踐中砥礪醫術的氣魄。
自古以來,良醫如孫思邈,其所言“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便是這種精神最光輝的注腳。
真正需要中醫的,往往是那些在醫療資源金字塔底層的廣大民眾,中醫的生命力與價值,也本應深深扎根于為他們服務的土壤之中。它絕不應該是,也從來不該是少數富貴階層的專屬特權或社交資本。
當一個自稱為“醫”的人,不以鉆研醫術、積累驗案、攻克疾病為榮,反而以攀援權貴、結交富豪、營造神秘為能事;當中醫發展的某些潮流,不是向著更普適、更有效、更可及的方向努力,而是不斷異化為各種利益交換的媒介、身份標榜的符號、甚至欺騙斂財的工具時,這樣的“中醫”,或許真的背離了它的本真,其存在的價值,也就岌岌可危了。
我在這里講述的三種“神醫”面貌,或許偏激,或許只是局部,但無疑折射出當前中醫領域中一股令人憂心的、甚至是“主流”的暗流與趨勢。
如果,中醫未來的道路,注定要被這樣的“神醫”們引領,被這樣的風氣所籠罩,那么,作為一名對傳統文化懷有溫情與敬意的人,我心中涌起的竟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悲涼:我們這一代人,或許真的“不配”擁有真正的中醫。
我們不配擁有那份懸壺濟世的赤誠,不配領會那套天人相應的精妙,不配享受那種惠及眾生的仁術。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它被包裝、被扭曲、被消費,最終或許在喧嘩與騷動中,褪盡它最后一絲救死扶傷的本色,淪為一場僅供談論、實則已死的文化標本。
這不僅僅是對幾個“神醫”的批判,更像是對一個時代某種精神匱乏的哀悼。我們失去了對技藝本身的敬畏,對普世價值的堅守,對弱勢群體的關懷,卻膨脹了對權力、金錢、玄虛的崇拜。在這樣的土壤里,如何能長出純粹而偉大的醫學?
中醫的危機,或許正是我們這代人精神境況的一個切面。我依然期盼著,在那些未被聚光燈照射的角落,仍有真正的醫者,默默守著青燈古卷,潛心臨床,以仁心仁術,守護著這門古老學問的星星之火。只是,那火光在我們所處的這片喧囂浮華之地,顯得如此微弱,如此遙遠。
我們是否還能尋回那份配得上它的純凈與虔誠?這個問題,沉重地壓在心頭,久久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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