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購水銀溫度計，理智嗎？

“夾緊，不要動。過五分鐘再取出來看。”

全國各地，應該沒幾個人沒在童年感冒發燒時聽過這些囑托。而父母在燈光下盡力辨識溫度計刻度上的字符，再甩動幾下的動作，悄然刻進了幾乎所有人的記憶里。

有些東西，只有在快要失去的時候才懂得珍惜。2026年1月1日起，我國將全面禁止生產含汞體溫計和含汞血壓計產品，這標志著水銀體溫計即將正式退出歷史舞臺。

消息傳開，一些原本生意平平的水銀溫度計生產廠家突然就被踏破了門檻，原本積壓在庫房的上百萬支溫度計瞬間售罄。

這是對過去的留戀，還是對找不到替代品的恐慌？

圖為水銀溫度計 圖/視覺中國

水銀溫度計其實并不是什么高科技，它至少已有300多年的歷史了。

溫度計發明前，醫生了解病人體溫的工具只有手。但這顯然極不精準，充滿了干擾因素和主觀判斷——如果那天醫生也有輕微發熱，或恰好手比較涼，結果就不準了。

1593年，伽利略受到空氣熱脹冷縮現象的啟發，發明了世界上第一支標有刻度的氣體溫度計。其原理是，當被測溫度的物質與玻璃泡接觸時，玻璃管內的空氣就會因熱脹冷縮發生體積變化，使色液柱相應下降或上升。

然而，當時的人們不知道氣壓的存在，自然就不知道氣體體積不僅受溫度影響，還受大氣壓影響。因此測量結果還是不準確，誤差依然較大。

1643年，伽利略的助手托里拆利用實驗證明了大氣壓的存在。幾年后，科學家們先后嘗試了用水和酒精來替代氣體，但還是各有各的缺陷：水的沸點區間決定了其測量范圍較小，不能低于零度，且在0—4℃之間會“熱縮冷脹”，讓測量依舊不準；而酒精雖然凝固點低，卻不能測量超過其沸點78℃的高溫。

1659年，法國天文學家布里奧終于制作出了第一支水銀溫度計，沸點為357℃，凝固點為-39℃，測量范圍更大，也更精準。

除了材料學上的優越性，在后續多年的使用中，人們又發現了水銀溫度計的種種優點。

一是價格便宜。隨著工業化發展，玻璃和汞的生產成本都迅速降低，一根水銀溫度計的單價也就幾塊錢。

二是方便消毒。將一大把溫度計完全浸沒在消毒劑中或高溫蒸煮，就能夠將所有表面的有害微生物都有效殺滅，規避了交叉感染的風險。

三是簡單好用。測量完畢后，只需用力甩動幾次，就可以將汞柱重新復位到35℃以下，待下一次使用。

這些特性，讓小小一根水銀溫度計走進了千家萬戶，不但成為幾乎所有人的童年記憶，在非典等全國性公共衛生事件中，也都發揮了無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缺陷

既然水銀溫度計這么好，為什么還要禁用？

答案是有毒。

水銀有揮發性，室溫越高，揮發越快。據測算，一支標準水銀溫度計的含汞量為1g，若不慎摔碎，全部蒸發后，可使一間15平方米、高3米的密閉房間汞濃度達22.2mg/m3。

而普通人只需要在汞濃度為1—3mg/m3的房間里待上兩小時，就可能出現頭痛、發燒、呼吸困難等癥狀，對神經、消化、泌尿系統造成損害，嚴重時甚至可直接損傷中樞神經。

現有應急處理方式，比如迅速開窗通風、用硬紙板將散落的水銀收集、撒硫黃粉和水銀發生反應等，都無法保證將毒性完全消除。加上水銀又具有特別好的吸附性，易被吸附到墻壁和衣物上，成為長時間的污染源頭，情況就更糟糕了。

中國人口基數巨大，每年由于水銀溫度計產生的污染不可小視。據中國醫療器械行業協會數據，2010年前后，國內每年生產約1.2億支含汞溫度計，僅因破損而需處理的汞就達10噸以上。

巨大的風險，再加上20世紀50年代日本含汞廢水泄漏導致的“水俁病事件”的慘烈記憶，令全球各國很早就坐在一起，緊鑼密鼓地加緊了防范工作。

2001年，聯合國環境署理事會通過了第21/5號決議，決定對汞及汞化合物進行全球性的全面評估。

2013年10月，聯合國在日本熊本市召開全權代表會議，通過了《水俁公約》并開放簽署，就汞的生產、流通、使用及污染控制做出具體安排。

2016年，全國人大常委會正式審議批準該公約，我國成為第30個簽約國。

2020年10月，國家藥監局官網發布《國家藥監局綜合司關于履行〈關于汞的水俁公約〉有關事項的通知》，明確要求自2026年1月1日起，我國將全面禁止生產含汞體溫計和含汞血壓計產品。

隨著禁令實施，紅外溫度計、電子溫度計、鎵銦錫溫度計等替代品，即將全面接管市場。

未來

盡管替代品一抓一大把，可人們卻依然在“爭搶”老式的水銀溫度計。市場上原本5元一支的溫度計，這兩天價格竟被炒到了15元甚至三四十元。

這并非只是單純的“戀舊”或不理性，而是現有的各類替代品都和當年的氣體溫度計、酒精溫度計一樣，各有各的毛病，論價格、精度、便利性，都沒法和水銀溫度計這個傳承了幾百年的“老家伙”相匹敵。

醫裝數勝研究部負責人孟令成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現階段，如“耳槍”、額溫槍等電子溫度計，一方面價格較高，另一方面準確性較差，不能夠滿足居民需求。

瀏覽電商平臺，電子溫度計的售價，從幾十元到數百元不等。然而貴，僅僅是電子溫度計眾多問題中的一個，更重要的是，其精度和價格掛鉤，越便宜往往越不靠譜。

比如精度更高的熱敏電阻或紅外傳感器溫度計，價格多在數百元，便宜的傳感器又容易受到濕度、溫度等各種干擾，導致誤差。

北京中醫藥大學衛生健康法學教授、博士生導師鄧勇進一步指出，溫度計價格過高，對部分農村老人、低收入家庭來說，可能會因價格因素而放棄日常體溫監測，埋下健康隱患。此外，電子設備的復雜設計對于習慣了操作水銀體溫計的老年群體而言，還存在數字鴻溝與使用習慣帶來的適配難題。

另一類替代品就是鎵銦錫合金溫度計。這種產品沒有電子部件，完全是和老式溫度計一樣的“手動版”，只不過將其中的水銀替換成了鎵銦錫合金。

資料顯示，鎵銦錫合金無毒無害，無放射性。就算不慎摔碎，液態合金接觸空氣后可馬上凝固，不產生任何對人體有害的物質，完全可以按照普通玻璃垃圾處理。

孟令成指出，這一產品并不是新鮮事物，早在2016年就已經在國家藥監局獲批注冊，只不過市場認知度較低，一直沒有普及。

目前鎵銦錫合金溫度計最大的缺點，在于“難甩”。

山東省計量科學研究院在修訂JJG111-2019《玻璃體溫計檢定規程》時，曾對水銀溫度計和鎵銦錫溫度計的各項指標進行了檢定。結果表明，雖然鎵銦錫溫度計在測量準確度方面與水銀溫度計相當，卻十分“難甩”。

原因在于，液體合金與水銀表面張力不同，前者與玻璃管壁的吸附力明顯大于后者，測溫后液柱回流緩慢，必須花更大的力氣、更多的次數才能將它甩復位到35℃以下，有時甚至需要甩上百次，導致其有了一個“居家健身器材”的戲謔外號。

為了改進這一問題，就要改進溫度計的設計結構，結果成本又上升了。新工藝加新材料，使得一根鎵銦錫合金溫度計往往能賣到25元以上，雖然比電子款便宜，可比老式的水銀款還是貴出了好幾倍。

進步從來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在妥協與取舍中螺旋前進著。希望水銀溫度計的“退休”，能成為促進其替代品真正實現進步的契機。

參考資料：

1.水銀溫度計全面禁止生產的解讀. 左從瑞、李慶先、劉良江、朱憲宇、劉青. 《中國計量》2022年1月

2.新型玻璃體溫計研究現狀. 梁興忠、王衛健、董銳、劉芳、于春萌. 《中國計量》2022年2月

3.鎵銦錫合金體溫計臨床應用效果分析. 康利紅、岳天洋.《中國病案》2024年第25卷第8期

記者：石若蕭（whitmanshi@163.com）

編輯：余源

延伸閱讀

百萬支體溫計2周搶空 有老板備20萬現金一箱貨都沒買到

12月12日，距離2026年元旦禁止生產僅剩大半個月，位于陜西省咸陽市三原縣的陜西省醫療儀器廠正經歷最后的“熱銷狂潮”——作為西北唯一生產水銀體溫計的廠家，每天前來采購體溫計的客商絡繹不絕，甚至擠破了門檻，原本積壓在庫房的上百萬支體溫計早已售罄。

圖為陜西省醫療儀器廠

然而，在這份熱銷背后，生產線停產、工人放假、新產品投產待定等一系列難題，也讓這家老廠面臨即將到來的嚴峻生存挑戰。

徹底轉產——

無汞體溫計準備就緒，待批上市

圖為“露水牌”水銀體溫計

陜西省醫療儀器廠近年的主要產品就是“露水牌”水銀體溫計，規格為三角棒式和內標式。內標式前些年是專供出口用的，在2013年聯合國環境規劃署通過了旨在全球范圍內控制和減少汞排放的國際公約《水俁公約》后，水銀體溫計的出口量漸漸縮小直至全部供應給國內市場。

2017年《關于汞的水俁公約》對我國生效，其中明確了2026年1月1日起禁止生產含汞體溫計和含汞血壓計的要求。為推進政策落地，國家藥監局在2020年10月就發布相關通知，限定含汞體溫計等產品的注冊證有效期最長至2025年12月31日，給產業轉型和市場過渡留足了時間。

對于水銀體溫計的環保管控，陜西省醫療儀器廠曾有過出口轉內銷的經歷，但此次全面停產并非銷售渠道的簡單調整，而是需要徹底轉產。為此，企業已提前購進新生產設備，目前試生產的替代產品——鎵銦錫無汞玻璃體溫計，其工藝與質量均已達標，因新產品上市需各種檢測以及行業主管部門報批，暫未正式投產。

扎堆搶貨——

有老板備了20萬現金，一箱貨都沒買到

“露水牌”三角棒式水銀體溫計，因價格低廉，質量穩定，在陜西乃至西北地區積累了良好的市場口碑。隨著停產日期的日益臨近，原本積壓在庫房的上百萬支體溫計，從今年11月初開始，不到兩周便被客商搶購一空。

“這次停產前的熱銷完全超出預期！”一位老職工回憶，以往客戶采購量大多是3到5箱，每箱1200支，總量最多不過6000支；而此次客商張口就是30到50箱，部分甚至要上百箱，一輛大卡車單次就能拉走十幾萬支，“這段時間拉貨的車就沒斷過”。

客商張口就是30到50箱，部分甚至要上百箱

2025年12月12日上午，天氣寒冷，陜西省醫療儀器廠幾名銷售人員正圍在辦公室的電暖器前取暖，不時有人推門詢問貨源。面對絡繹不絕的客戶，銷售人員無奈回應：“庫房早就賣空了，要是早來一個月，想要多少有多少。”一位來自西安的醫療器械公司老板坦言，自己特意準備了20萬元現金，卻連一箱貨都沒買到，“藥店催貨的電話一直沒停，實在不甘心，只能守在車間門口，盼著能等到最后一批剛下線的體溫計。”

“絕版”產品——

44道工序手工打造，生產流程近一個月

據該廠生產車間的胡師傅介紹，水銀體溫計原有三角棒式和內標式兩種規格，但更換新的鎵銦錫感溫液后，只能生產內標式體溫計（即規格較大的款式），這也意味著，水銀三角棒式體溫計將成為“絕版”，今后不再生產。

圖為水銀體溫計生產線

“消費者不來廠里看看，根本不知道生產一支體溫計有多復雜。”胡師傅科普道，單支體溫計的生產就包含44道工序，若再加上輔料加工，工序總數多達70余道。從玻璃棒下料、灌汞、校對、標注刻度到升溫檢驗，除部分環節由機械完成外，大部分都依賴手工操作，“從一根普通玻璃棒，到精準的體溫計，整個生產流程需要近一個月時間。”

單支體溫計的生產就包含44道工序

上個月，廠里已通知下料車間停產，目前最后一批水銀體溫計仍在趕工中。在體溫計標注刻度的上色烘色車間，即便到了午休時間，仍有工人在忙碌。一位負責標注前校準的女工說：“體溫計屬于二類醫療器械，質量要求非常嚴格，出廠的每一支都必須準確無誤。在這44道工序中，每個人都是質量把關者，生產過程中難免會產生廢料。我每天要完成6000支的校準任務，趁著中午光線好，多加班干會兒，下午就能早點完工。”

生產車間隨處可見有毒有害物質的防護警示標志

水銀體溫計的生產離不開汞，因此生產車間隨處可見有毒有害物質的防護警示標志。參與汞相關生產工序的職工，大多屬于有害工種，醫療儀器廠的女工45歲便可退休。“但由于廠里工資待遇不高，加上工作環境不好，一直很難招到新工人。不少職工退休后，又被廠里返聘回來繼續上班。”

難掩擔憂——

熱銷背后，新品更需消費者認可

面對眼前的熱銷場景，陜西省醫療儀器廠一位負責人卻難掩擔憂：“我們原本按計劃年終停產，一直控制著產量，完全沒料到會脫銷。12月底停產后，工人將放假待命，廠里沒了貨源，收入自然成了問題。”

不過，這位負責人也表示，生產無汞體溫計對企業而言并無技術難題：“除了把感溫液從水銀換成無毒無害的鎵銦錫材料，其他生產工序都和原來一樣。現在新設備、新產品都已準備就緒，只要上級行業主管部門報批通過，就能立刻組織工人批量生產。只是新品上市后，消費者還需要一個適應期，這才是最關鍵的環節。”

就在停產與轉產的關鍵節點，陜西省醫療儀器廠將迎來新任廠長。12月1日，三原縣工業和信息化局與三原縣國有資產管理辦公室，聯合對該廠廠長推薦人秦曉軍完成了考察。據了解，秦曉軍是該廠老職工，曾主管生產等核心工作。面對此次重大變革，新任廠長將如何帶領企業破局？醫療儀器廠能否借此迎來新的發展機遇？這一切都讓全廠職工拭目以待。

“2026年對我們廠來說，注定是充滿挑戰的一年——新產品待推廣、新廠長需磨合，都要經受時間的考驗。”該廠一位老職工說，但他對企業的未來仍有信心，“建廠55年來，我們經歷過好幾次生死考驗，都順利化險為夷，尤其是在兩次疫情期間，這小小的體溫計更是發揮了大作用。”

他回憶，2003年非典和2021年新冠疫情爆發前期，醫療儀器廠均處于經營困難階段，但在社會急需體溫計的關鍵時刻，企業在人手不足的情況下，迅速召回退休老員工返崗，全體職工克服重重困難加班加點趕工，最終圓滿完成供應任務。“廠領導的組織動員能力，加上新老職工的奉獻精神，這才是我們企業能生存發展至今的核心競爭力。”

廠門口1970年建廠的標志格外醒目

站在三原縣城池陽西路上的陜西省醫療儀器廠大門口，1970年建廠的標志格外醒目。老廠、老產品、老員工，三者交織出濃厚的時代感。如今，這家歷經半個多世紀風雨的企業，正站在停產轉產的十字路口。希望這次轉產能成為一次“鳳凰涅槃”，讓老廠在無汞時代迎來新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