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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的光,斜斜地,懶懶地,從西窗欞格子里篩進來。書房里浮塵靜靜旋舞,像一場無人觀賞的夢。我就在這夢的邊緣,拂開《辭海》厚重的暗紅色封面,觸到了底下那本筆記。
藍布封面,是洗得發白的雨過天青色,邊角被歲月磨得起了毛,軟軟的,像鳥腹的絨。翻開,紙頁脆黃,窸窣作響,聲音干干的,像秋天踩過積葉。墨是褪了色的藍黑,字卻工整,一筆一劃,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用力。開篇便是“應知應會”,底下,祖父的筆跡便開始鋪展了。
“六親不認:父、母、兄、弟、妻、子。”
我的指尖撫過那六個字。眼前仿佛不是字,而是六根沉默的、深扎在血脈與倫理里的樁。它們圈定了一個人最原初的、不可掙脫的根系與牽絆。祖父寫下它時,是在怎樣一個夜晚?煤油燈的火苗,大約也是這樣昏黃地跳著,映著他清癯的臉。他或許在想著那個即將離家的兒孫,怕他在外頭失了根基,忘了來路,才要這樣一筆一劃,將這人之為人的“根本”,像刻碑一樣,刻進紙里。這不是注解,是錨,一個老人為漂泊的船,在紙上定下的錨。
再往下翻,世界便在紙上嘩啦一聲,熱鬧了起來。“五花:金菊花、木棉花……” 旁邊蠅頭小楷注著:“茶、醫、歌、伎、役”。我讀著,耳畔竟無端響起市聲來。是茶樓里跑堂清亮的吆喝,是江湖郎中叮當的虎撐,是勾欄瓦舍間咿呀的水磨腔,是碼頭腳夫沉實的喘息。一個“五花八門”,原來不是虛的,它曾是一個多么熱氣蒸騰、活色生香的人間!祖父用幾個詞,就為我推開了一扇門,門外是整條長街的煙火,那煙火的顏色與聲響,隔著幾十年的光陰,依舊撲面而來。
然而熱鬧很快便靜了下去,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停在“株連九族”那一頁。祖父不僅寫了,還在頁邊,用極細的筆尖,畫了一個小小的、樹根般虬結的族譜。墨跡在“己身”那個位置,洇得格外深,紙面都微微凹陷下去。我盯著那個點,像盯著一個黑洞。這不是詞,這是一張曾經真實存在過的、冰冷堅硬的巨網。那些被墨線無情串聯起來的名字,他們是誰的父親,誰的兒子,誰在春閨夢里等待的良人?在最后的時刻,那張網收攏,他們可曾在恐懼中相擁,還是在絕望里互相怨懟?一個詞語的骨骼里,竟能藏著如此龐大而寂靜的腥風血雨。書房里浮動的塵埃,那一刻,仿佛都帶著鐵銹的氣味了。
“人有三急:性急、內急、心急。”
旁邊,祖父畫了個小小的、笨拙的笑臉。筆墨很淡,卻讓整頁紙都暖了起來。下面一行小字:“人同此身,身同此理,毋苛責,存厚道。” 我幾乎要笑出聲,眼里卻驀地一熱。原來,在那些關乎宗法、生死、行業的大詞之下,在最沉重的歷史陰影里,先人竟還留著這樣一份體己的、溫熱的人情。它像寒夜里一件悄悄遞過來的舊棉襖,不華美,卻足以御人世的霜,讓你覺得,生而為人,那點最本能的倉皇與窘迫,是被看見的,也是被原諒的。
夕陽沉得更低了,光變成了濃郁的金色,像融化的蜜,涂滿了書桌的一角。我的目光落在最后,那是父親的筆跡,飛揚跋扈,帶著他那個時代特有的、要刺破一切的銳氣。他在“三妻四妾”的詞條下,用力劃了兩道深深的橫線,像是斬斷什么。旁邊批道:“舊時穢制,今日觀之,乃女子血淚史。我兒謹記:心唯其一,白首不疑。”
那“不疑”兩個字,寫得力透紙背。金色的光恰好落在那里,將字跡照得微微透明,邊緣融化在光里,又堅定地浮現出來。塵埃在那束光里舞得更歡了,無聲,卻喧囂。
我合上筆記。藍布封面貼著掌心,被我握得微微發燙。書房重歸寂靜,可這寂靜,已然不同了。它被那些詞語填滿了,被兩代男人的沉默與訴說填滿了。祖父的“應知應會”,是交給我的,關于這個龐雜世界的說明書,冷靜,清晰,帶著舊式文人的考據癖。父親的“我兒謹記”,則是他交給我的,一把用以劈砍荊棘、在荒原上開辟道路的斧鉞,熾熱,決絕。
從此,這些詞語于我,便有了骨血,有了魂靈。再說“三生有幸”,我會想起前生、今生、來生那漫長而無垠的時間之河;再說“五體投地”,我的膝、肘、額,會記得一種最謙卑也最虔誠的姿態。詞語的密碼被破譯了,背后連通的,是一個家族沉默的呼吸,是一個民族古老的記憶,是無數個在黃昏里,將一生感悟與祈愿,默默寫給后來者的,那些無名者的面孔。
我將筆記放回《辭海》之下,那最初的所在。光移走了,書房暗了下來。可我知道,有些什么已經被點亮了,就在我心里,像一顆被擦亮的、溫潤的舊星子,懸在認知的夜空里,從此,它將為我映照出詞語背后,那些更深、更遠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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