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關之后的海南能否成為影視產業的熱土？

界面新聞記者 | 李欣媛
界面新聞編輯 | 姜妍

“現在很多影視行業從業者都傾向于來海南注冊，這里能減免一些稅務。”今年在海南注冊了公司的影視行業從業者劉玉在本月18日封關前夕這樣告訴界面文娛。

劉玉是身處影視行業一線的“打工人”，他告訴界面文娛，自己周圍有不少影視行業從業者都正在關注著海南——一方影視行業目前還開掘較少的凈土。目光匯聚的背后，是海南島對于影視行業推出的一系列優惠政策，尤其是在眼下全島即將正式封關的時刻，關于“封關之后的電影圖景”，在剛剛落幕的第七屆海南島國際電影節（以下簡稱海影節）上，亦成為了焦點議題。

此情此景，人們難免會想到多年前的前車之鑒——曾被無數影視公司視作應許之地的霍爾果斯，最終因“空心化”發展而踩下了剎車鍵。如何避免成為下一個霍爾果斯，是海南島無可回避的終極命題。

而即便解決了這一命題，面對影視企業和從業者的核心訴求，海南又是否能夠打好手里的一副牌？所有人都還在等第一個浮現的成功范例。優惠吸引的是“落腳”，而要讓人“扎根”，需要的是一整個能持續“呼吸”的生態。

01 拒絕成為霍爾果斯

不少影視從業者都對界面文娛表示，海南開出的政策條件是誘人的。

在海影節主論壇上，海南省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省電影局局長陳際陽系統推介了海南自貿港影視產業“四降、一升、一先行”的影視政策體系，即降成本、降門檻、降稅負、降壁壘，全面升級服務能級，前瞻布局知識產權創新生態。

從宣講案例中最能窺見海南島渴求的發展方向。陳際陽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大幅降低設備進口成本，“我們以一套價值1000萬元的進口特效渲染設備為例，在海南落地，可以節省約260萬元的稅負。這也正是《哪吒2》的渲染服務提供商藍陵科技等企業選擇在海南落戶的重要原因。”對于特效行業這一類重資產行業而言，其場地租金、設備成本是首要考慮條件，而其資源對接反而可以線上進行，結合海南的產業基礎來看，屬于“揚長避短”。有動畫后期公司相關從業者也告訴界面文娛，未來不排除考慮在海南發展。

另一個是面向全球人才的個稅優惠，“以年收入200萬元的導演為例，在國內其它地方需要繳納個稅約60萬元，在海南僅需繳納30萬元。”用個稅優惠吸引頭部人才落戶，是當下各地發展影視產業的共通之策。

海影節主論壇現場（圖源：HIIFF）

但不論是企業還是個人的稅收減免，“在地性”都是先決條件。早在2021年，海南省省委書記馮飛就在國新辦發布會上表示“我們研判要從一開始就做好防范稅收風險的文章，堅決不讓海南自貿港成為避稅天堂。”并強調，“鉆空子的空殼公司一個都不要。”

在本屆電影節主論壇現場分發的《海南省影視產業相關政策匯編（2025年版）》的冊子上也提及，對享受財稅支持的企業做出了三條規定：實質性運營；以海南自由貿易港鼓勵類產業目錄中規定的產業項目為主營業務；主營業務收入占企業收入總額60%以上。在人才政策方面，則要求申請稅收政策優惠的從業者一個納稅年度內，在海南自由貿易港累計居住滿183天，合理離島出差、休假、學習培訓天數可計入，但是實際居住天數不得少于90天。

海影節主論壇現場（圖源：HIIFF）

也就是說，在政策發布之初，海南便已廣而告之“霍爾果斯模式”的不可行，那么在此情況下，海南還能成為影視從業者們的下一個“流奶與蜜之地”嗎？

02 被忽視的現實情況

事實上，早在2020年6月1日，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海南自由貿易港建設總體方案》開始，海南就已經走入了影視從業者的視野中。

2021年據多家媒體報道，有超過1600家影視公司和明星工作室當年選擇在海南成立公司，其中包括了王千源、陳思誠、黃子韜、那英、陳赫、白敬亭等明星。而截至目前，在海南設立分公司的頭部影視公司亦不在少數，包括了萬達、華策、壹同等。沈騰于2020年出資成立的海口那可是家大影視文化有限公司，還曾因為喜劇性的公司名稱而登頂過微博熱搜。

劉玉告訴界面文娛，自己曾面試過的一家大型影視公司，其職位要求中明確注明，需要在北京和海南兩頭跑，且海南居多，同時社保也在海南繳納。

但以上種種并不代表影視行業從業者對海南目前的產業生態是足夠滿意的。

部分海南影視公司（圖源：貓眼專業版）

從業經歷超十年的梁齊，2021年前后在海南出資注冊了影視公司，后以人才引進的身份落戶海南。梁齊周圍也有不少影視公司都是因為稅收優惠政策，以及賭一個封關之后的歷史機遇，而選擇在海南成立公司。但實際經營下來，梁齊卻沒怎么感覺到真正稅收的優惠，“我們這幾年運營下來，稅負跟在全國任何一個地方開家公司是一樣的。”

以個人收入為例，梁齊最初了解到落戶在海南的從業者可享受15%個人所得稅優惠，但要求每年居住滿183天的這一條件，已經將他與此優惠相隔離。“對我們這個行業來說，有些不太可能。我以導演這個工種舉例，導演一年可能80%的時間都在劇組生活，或者說在籌備項目、洽談項目，很難一直住在某地，就算是其它工種，工作重心和家庭重心必然也不在這里，這么長的居住時間設置，讓優惠幾乎是‘空中樓閣’。”

條件設置雖然避免了“鉆空子”，復雜的現實情況也在將創作者“拒之門外”，“我感覺可以隨著年齡增長，第一年30天，第二年60天……讓大家有個適應和轉移的過程。越是在這個行業里邊有成績有深入發展的人，越不可能上來就183天都在這，要考慮到子女的教育問題，考慮到老人，考慮到家庭，考慮到另一半的工作問題，對一個家庭來講，換一個地方發展，其實是需要很長時間做規劃的，需要去適應。”梁齊說道。

正因如此，雖然梁齊身邊的很多演員、導演、編劇、制片人在海南買房或短期居住的人很多，但是目前大家都只是把這里當成一個休假地，而沒有作為工作的重心，“這里缺乏創業的氛圍。”梁齊感到有些可惜。

最關鍵的是，不論企業還是個人的稅收減免，都是先全額征稅，再集中返還，“什么時候返還給你，返還多少，是你完全沒法預測和把控的，像等天上掉餡餅一樣。”梁齊說。

同時，人才引進時承諾過的辦公場所或人才公寓，也因“房源緊張”的理由，過去三年時間都未能兌現。最初梁齊還會主動詢問，后面已經放棄了。

三亞（圖源：視覺中國）

而對于曾在海南有過拍攝經歷的制片人馮君來說，海南的影視產業配套設施是他更關注的部分，“海南沒有特別合適的影視拍攝基地，除了海口有一個馮小剛電影公社，不過那個更傾向于游樂場性質，也算不上真正的影視基地。”

影視基地代表的不只是基地本身，而是一整套完整產業鏈的合集，它意味著成熟的群演團隊、服化道和拍攝器材租賃業務，以及滿足劇組生活起居的一系列配套設施，這些都是目前海南相比老牌影視拍攝地的劣勢所在。

馮小剛電影公社航拍（圖源：視覺中國）

與此同時，影視行業很多時候不得不考慮性價比的問題，“從劇組的成本核算考慮，去其它城市可以通過汽車火車的方式，而來海南必須是飛機、輪船，僅在人員調度上就會給劇組帶來一大筆成本負擔，所以配套設施的完善對于海南來說更是重大命門。”在馮君看來，海南當地的拍攝優惠必須彌補這種成本壓力，否則很難對影視行業來說構成吸引力。

03 彎道超車的突圍機遇

盡管過去的產業基礎薄弱，但隨著封關到來，屬于海南影視產業的未來，機會與挑戰并存。

在馮君看來，海南的氣候優勢是得天獨厚的，尤其是在入冬以后，南北方城市都有不便拍攝之處，而海南的氣候受到的影響最小。

獨特的地理位置，也恰巧迎面撞上近來影視行業的創作風潮——東南亞題材影視作品風頭正盛，而海南是地理風貌上最為接近的選擇。例如2023年的爆款影片《消失的她》，其中的重要場景“莫沙燈塔”便是在海南陵水的清水灣自由燈塔取景，映后數年一直都是熱門旅游打卡地。

馮君表示，這恰恰是影視行業對于海南而言最大的價值所在，“影視行業本質上是個‘放大器’行業，要指望行業本身給當地貢獻多少產值，那不現實，但它可以對文旅和周邊產業有一個放大效應。只有當地政府真正理解影視產業價值，在具體執行工作中愿意給影視公司提供便利，才能把產業長期發展起來。”

梁齊也同樣表達了對海南未來發展的期待，“海南的優勢就在于目前在海南拍的戲不多，所以它的場景比起經常被拍攝的城市來說更有新鮮感。比如說三亞的海景和它最近出現的很多新建筑，都能令觀眾耳目一新。”

電影《消失的她》（圖源：豆瓣）

做好服務工作，是每一寸影視熱土發展起來的必然條件，從橫店、無錫，到青島、廈門無不如此。不過，在強調“新質生產力”的當下，或許還有另一條思路也值得海南參考。比如，技術沖擊和觀眾流失，正成為當下電影行業不得不面對的雙重挑戰。而海南自貿港的“封關”運作，或許能為這兩個問題提供一種區域性、實驗性的解法。

現如今，AI幾乎成為所有關于科技討論的共同語境。與海外創作者普遍的審慎態度相比，國內從業者對待AI的態度顯得更為積極。

海影節主論壇上，騰訊公司總裁、騰訊在線視頻董事長孫忠懷發表主旨演講時提到，AI時代讓內容生產方式發生了深刻的變革，將會對影視行業的創作權進行重新分配，影視創作有望迎來新一輪的“文藝復興”。圓桌論壇上，嘉賓們也針對AI帶來的影響發表各自看法，其中導演董潤年指出，AI帶來“創作平權”，將降低門檻、縮短創作與受眾距離，并預測三年內或出現工業級AI長片，呼吁創作者立即行動投入實驗。

在這股科技浪潮前，海南在AI領域的頂層設計并不顯化，而是在針對后期制作層面的服務有著明確的規定。通過開放增值電信業務、優化數字基礎設施，海南意在吸引特效渲染、數據處理等“算力密集型”環節。某種程度上這恰巧擊中了當下中國電影產業的一個現實矛盾：雖然中國目前擁有全世界最多的銀幕數，是全球第一大放映市場，但并不是全球第一大生產市場。

當動畫與視效大片的觀眾需求日益增長，本土的制作能力亟待補強，如果海南有機會成為這個“技術后勤基地”，為內容生產提供算力與技術支持，那么會進一步在產業鏈的上游占據一席之地。

海影節主論壇現場（圖源：HIIFF）

技術最終是要服務內容的，內容才是抵達觀眾的核心，如何將當下逐漸習慣小屏觀影的觀眾重新吸引回影院，其實是比技術升級更復雜的命題。

目前來看，海南“封關”之后或許可以提供一定的解法思路：將“看電影”重塑為一種不可替代的綜合體驗。

一方面免稅紅利和文旅資源的結合，讓影院有機會跳出單一的票房依賴，成為娛樂綜合體的核心一環。以此次海影節的主場地三亞灣紅樹林度假世界為例，住宿、購物、觀影、活動基本都在一個區域范圍內，只不過，除了《阿凡達3》的首映禮在此上映，其它電影并沒有在此放映，“電影宮”的概念還有所欠缺。

更重要的是，海南可以憑借其獨特身份，在內容供給上進行更靈活的探索，比如，成為海外電影的“首映前哨站”。當海南能持續提供稀缺、優質、多樣的內容選擇時，那么影院在這里就不再只是一個放映場所，而是變成了文化的交流場所。

《阿凡達3》中國首映禮（圖源：@HIIFF海南島國際電影節）

海南會成為另一個好萊塢，還是另一個戛納？關于海南電影產業的未來，很多人有不同的想象。目前來看，最具現實基礎的發展路徑，或許正蘊藏在海影節中。

今年“金椰獎”劇情長片單元評委會主席、資深國際電影節展策展人馬可·穆勒在媒體見面會上直言，海南在封關之后，具備成為重要國際交流平臺的巨大潛力。在他看來，利用海南封關所帶來的政策靈活性與開放度，可以打造一個專注于新片首映、行業前瞻的平臺，這不僅可以吸引更多影迷和業界的關注，還會更大地提升海影節的國際影響力。

如此來看，海南“封關”對于中國電影而言，它開啟了一場關于產業模式、技術未來與全球化連接的深度實驗，至于這個實驗最后能解決當下問題還是創造未來可能，一切尚不可知。唯一確定的是，海南能否書寫出獨特的“海南敘事”，答案不在于它是否會成為下一個誰，而在于它如何定義自己。

（文中劉玉、梁齊、馮君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