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中國左翼電影開拓者之一夏衍的“劇影雙峰”之路 | 幀心

封面新聞記者 張杰 雷蘊含 北京報道

夏衍，中國現代戲劇與電影的重要奠基人、作家、社會活動家，創作視野廣闊，在報告文學、話劇、電影劇本、散文及翻譯等領域均有卓越建樹。代表作有報告文學《包身工》，話劇《上海屋檐下》《法西斯細菌》等。其改編的電影劇本《祝福》《林家鋪子》等，深度拓展了文學與影像的對話空間，影響深遠。

1947年秋，夏衍在新加坡（沈蕓提供）

20世紀30年代，一群懷揣理想的年輕人，以電影投身于社會進步的浪潮。在好萊塢影片占據主流的市場里，他們一面在好萊塢電影中鉆研技法，一面埋頭翻譯愛森斯坦、普多夫金等人的電影理論著作，從中汲取滋養。作為非科班出身的“素人”，他們的學習方法質樸而刻苦：帶著筆記本、秒表和手電筒走進電影院，逐個鏡頭拉片、記錄、分析。在這群身影中，便有后來被譽為中國左翼電影開拓者之一的夏衍。

在許多人記憶中，對“夏衍”這個名字的認知，最早來自中學語文課本——報告文學《包身工》、散文《野草》。或許也有人知道，他原名沈乃熙，字端軒，創作過《上海屋檐下》《法西斯細菌》等經典話劇作品。而自2006年起，每年舉辦的“夏衍杯”電影劇本獎，更是發掘與扶持年輕編劇的重要平臺，在業界與年輕群體中享有很高聲譽。

“劇影雙峰”展覽現場

2025年，適逢中國電影誕生120周年，也是夏衍先生誕辰125周年、逝世30周年。演員馮紹峰在電視劇《陣地》中對夏衍的生動演繹，讓這位文藝先輩的形象更清晰有力地走入當代視野。一系列紀念夏衍的活動隨之展開，他的劇本作品亦被系統整理再版，如《夏衍劇作十種》。

2025年10月28日，“夏衍的精神遺產與當代價值”紀念座談會在上海作協大廳舉行。2025年12月4日，“劇影雙峰——夏衍的戲劇與電影”展覽于中央戲劇學院昌平校區開幕。該展覽通過文獻、影像、實物與沉浸式舞臺裝置，全面呈現了夏衍在中國戲劇與電影史上的卓越貢獻。

“劇影雙峰”展覽現場

2025年12月4日，“劇影雙峰——夏衍的戲劇與電影”展覽于中央戲劇學院昌平校區開幕。開幕式上，91歲的北京師范大學資深教授、中國高校電影學學科奠基人之一，首位電影學博士生導師黃會林親臨現場，回憶夏衍晚年對青年后輩的無私提攜——當時夏公視力已十分微弱，卻仍堅持逐字審改劇本，并始終告誡年輕人寫“熟悉的生活”。

沈蕓在“劇影雙峰”展覽現場

夏衍孫女沈蕓是本次展覽的策展人，她是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研究員，也是一名作家。在展覽后記中她寫道：“在我祖父旺盛、飛揚的生命體里，并存著兩個夏衍：一個是激情澎湃、沖鋒陷陣的戰士；一個是才思泉涌、筆耕不輟的寫作者。兩者和諧共生，根深葉茂，又相得益彰。”她還向封面新聞記者透露，晚年的夏衍常常提醒年輕劇作家“每段臺詞不要超過20個字”，并反復強調契訶夫的名言——“簡潔、簡潔、再簡潔。”

封面新聞記者在“劇影雙峰”展覽現場采訪沈蕓。雷蘊含 攝

中央戲劇學院教授郭富民則以夏衍的散文《野草》為引，闡釋其創作中靜默而堅韌的精神內核。他認為，夏衍作品的力量如同種子破土、野草生長，“靜若處子，卻含雷霆萬鈞之力”。這種不張揚、不喧囂卻堅不可摧的鋒芒，貫穿于其劇作與電影之中，形成一股溫潤而恒定、穿越時代的精神氣象。

當下，人工智能與流媒體技術正深刻重塑影視創作，電影正面臨諸多未知與彷徨。回望夏衍走過的路、思考過的問題、留下的精神遺產，不僅是對歷史的致敬，也能為當下提供一份彌足珍貴的參照。

“劇影雙峰”展覽手冊封面

終生踐行“戲劇服務于人民”

夏衍1900年出生于浙江杭州，早年留學日本，回國后積極投身文化事業，從事戲劇、電影劇本創作。他創作成果豐碩，改編的電影文學劇本有《祝福》《林家鋪子》《憩園》等，創作的話劇有《賽金花》《上海屋檐下》《法西斯細菌》等。其作品多聚焦戰爭中知識分子的困境、女性覺醒與社會變革。

夏衍善于用生活流敘事替代口號化表達，終生踐行“戲劇服務于人民”的信仰。電影人、作家柯靈在《夏衍電影劇作集》序言中寫道：“蔡孑民老人稱魯迅先生為新文學開山，而為新電影開山的，夏衍同志可以當之無愧。就電影領域而言，他不僅是電影劇作家，同時是電影評論家、事業家和革新家。”1995年，95歲的夏衍被國務院授予“國家有杰出貢獻的電影藝術家”稱號。

巴金寫給夏衍的信件

1932年進入電影界的夏衍，寫的第一個電影劇本是《狂流》，之后又改編了茅盾同名小說《春蠶》。進入明星公司時的夏衍化名“黃子布”，與化名“席耐芳”（“電影愛好者”英文譯音）的鄭伯奇等人，在1933年這個左翼電影元年，于創作、影評和理論翻譯三方面開風氣之先。

《夏衍劇作十種》（沈蕓提供圖片）

夏衍電影劇本《祝福》手稿

夏衍編劇的電影《祝福》海報

2025年，由沈蕓主編、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夏衍劇作十種》選入夏衍話劇劇本五部：《賽金花》《上海屋檐下》《法西斯細菌》《戲劇春秋》《芳草天涯》。五部電影劇本分別是《祝福》（1956年）、《林家鋪子》（1958年）、《革命家庭》（1959年）、《憩園》（1962年）、《烈火中永生》（1963年），這五部作品不僅是夏衍電影劇作的高峰之作，也正值中國電影事業的成熟高產期，是中國電影文學的經典作品。劇本寫作從手稿到完成本，極為規范，有著極高的文學價值。

夏衍劇作（部分）

“劇影雙峰”展覽現場

夏衍編劇的電影《林家鋪子》海報

記憶的體溫：祖輩朋友圈與研究的共情

沈蕓與祖父夏衍在北京共同生活近二十年，這份朝夕相處的親情，成為她精神世界中豐厚的滋養。祖輩及其文化朋友圈的鮮活記憶，讓她的研究與書寫，始終透著一份獨特的體溫與深沉的共情。

夏衍與孫女沈蕓（沈蕓提供）

沈蕓（左）與黃會林教授參觀展覽

沈蕓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電影理論專業，后任職于《當代電影》雜志。2000年，她調入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研究室，自此專注學術耕耘。她的研究聚焦于電影產業與市場、電影史及導演研究，著有《中國電影產業史》《中國城鄉電影市場研究》等作。

在學術路徑上，沈蕓不拘泥于學院派的論文體例。她擅長從年表與書信入手，深耕史料，卻將論文寫出散文的氣韻，融“文史哲”于一體，以求觸及那個時代真實的脈搏與靈魂。她曾參與《夏衍全集·書信日記卷》的編纂，寫下《祖父夏衍與中共隱蔽戰線》等逾百萬字的研究文章。這種親歷者與研究者的雙重身份，讓沈蕓筆下的夏衍，如此靈動、真切、可觸可感。

沈蕓作品《一個人和一群人》

在其非虛構作品《一個人和一群人》中，沈蕓不僅追憶祖父，更將目光投向與他同代的文化人群像，于往事中思索人性的幽深與光輝。其中，書寫1975-1979年間與祖父在北京南竹竿胡同113號四合院生活記憶的文章《南竹竿胡同113號》，因書寫“一個歷史時期的見證和縮影”，于2019年獲第四屆琦君散文獎。2024年，沈蕓又因散文《同事G先生》獲第二十屆“十月文學獎”。

84歲夏衍（沈蕓提供圖片）

沈蕓透露，祖父夏衍并不贊成她在大學期間學電影專業：“他覺得年輕人應先打下寬厚的人文根基，再走向專精。所以他總勸我多讀雜書，拓寬眼界。如今回頭看，我所做的，恰恰是他當年所期望的——走了一大圈，終究回到了他為我輕輕勾勒的那條路上。”

1986年10月，86歲夏衍到北京電影學院參加校慶活動（沈蕓提供圖片）

20世紀80年代，沈蕓曾跟爺爺夏衍一起去看電影《紅衣少女》。夏衍很欣賞片中的“紅衣少女”角色。“爺爺喜歡女孩子敢想敢干的樣子。他希望我要像‘紅衣少女’那樣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我覺得我的確也算做到了。”沈蕓說。

（除特別備注外，本文圖片由張杰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