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用筆給北京城畫了一輩子像的人,最后卻沒有給自己留下一句交代。
1966年8月,那位被稱為“人民藝術家”的老舍,把生命的最后一個句號,畫在了北京西邊的太平湖里。
不是驚嘆號,也不是省略號,就是一個冰冷、死寂的句號。
這事兒,給他兒子舒乙心里,留下一個三十多年都拔不出來的釘子。
那年頭的秋天,北京的風刮在人臉上,跟刀子似的。
舒乙趕到太平湖的時候,他父親的身體早就涼透了。
人就那么靜靜地躺在湖邊,身上蓋著一張草席子。
舒乙后來回憶,他父親的臉挺安詳,眉毛都舒展開了,好像睡著了一樣。
可衣服袖子上的血印子,還有旁邊人冷冰冰甩過來的一句“晚上有野狗,趕緊處理掉”,都在提醒他,這不是一場安睡。
最讓舒乙心里堵得慌的,是他爹的“沉默”。
老舍寫了一輩子,靠筆吃飯,靠文字活著,怎么到了最后關頭,連一張字條,一句話都沒給家里人留下?
派出所的記錄本上就幾個字,問了幾個當時在湖邊的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就說有個老頭兒,從大清早一直坐到天黑,不說話,也不動彈,跟個石像一樣。
旁邊就放著幾張紙,上面抄的是毛主席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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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更蹊AR了。
這幾張詩,是最后的念想,還是無聲的叫板?
全北京那么多河,那么多湖,干嘛非得是太平湖?
這些問題,在舒乙腦子里攪成了一鍋粥。
他覺得,這事兒不能就這么算了。
他不能光當個死了爹的兒子,他得當個查案的,查明白他爹這心里頭最后的彎彎繞。
這案子一查,就是一輩子。
舒乙做的第一件事,就把家里人都給整懵了。
他當時在南京的林產化工研究所,工作穩(wěn)定,前途挺好。
父親的后事一辦完,他立馬給單位打報告,要求調回北京。
理由就一個:我要研究老舍。
家里人不明白,好好的工程師不當,去捅那個馬蜂窩干嘛?
舒乙就一句話:“我得跟他好好聊聊。”
這場“聊天”,開始得特別擰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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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能冷靜下來,不讓情緒沖昏頭腦,舒乙做了一個決定:在所有文章和公開場合,他不再叫“我父親”,而是改口稱“老舍先生”。
這四個字,像一道墻,把他自己從兒子的身份里剝離出來。
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研究員,一個專門勘察作家臨終前精神現場的法醫(yī)。
從那以后,他就一頭扎進了故紙堆里。
為了寫《老舍的童言》,他從1984年開始,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里轉悠,見人就打聽,前前后后采訪了幾百個跟他父親有過交集的人。
上到老朋友,下到拉過他的洋車夫,他都拿個本子一筆一筆記下來。
他對編輯說:“我就是個記錄員,把大家說的話抄下來。”
他把自己關在屋里,翻他父親的手稿、沒發(fā)出去的信,一遍遍地讀那些小說和劇本,想從幾百萬字的墨跡里,摳出通往太平湖那條路上的蛛絲馬跡。
外人看著都覺得他有點不近人情。
有老朋友問他:“你怎么好像一點不難過?”
舒乙搖搖頭,說:“感情太重了,筆就拿不起來了。”
他心里清楚,這事兒要是摻和進太多兒子的感情,就沒法弄了。
他要的是真相,是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答案,這需要絕對的清醒。
時間一年年過去,到了1978年,事情過去十二年了,謎還是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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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舒乙快要覺得這案子成了一樁懸案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一下子摸到了門邊。
那天,他正在翻看一張四十年代的北京舊地圖,就是那種紙都發(fā)黃了的老古董。
他拿個放大鏡在上面找地名,忽然,他的手停住了。
地圖上的太平湖,離他奶奶晚年住過的觀音庵胡同,走路也就一刻鐘的功夫。
舒乙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有一道閃電劈了下來。
一條看不見的線,把生命的終點和生命的起點連在了一塊兒。
他一下子明白了,他父親那天出門,不是沒頭蒼蠅一樣亂撞,他的目的地從一開始就是明確的。
他是在用一種最古老、最決絕的方式,回到他母親的身邊去。
太平湖那片冰冷的水,可能就是他心里通往童年,通往最初慰藉的那條路。
這個發(fā)現,讓他父親那場看似冷酷的死亡,一下子有了點人情味兒。
但這還不夠。
這只能解釋“為什么是太平湖”,但解釋不了“為什么是投水”。
要打開他父親精神世界里的最后一扇門,還需要一把鑰匙。
這把鑰匙,差不多又過了二十年,才由另一位文壇的老前輩,冰心,遞到了他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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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舒乙去看望冰心先生。
倆人聊起老舍,冰心忽然說了一句:“你父親那樣的性格,真要走,八成是投水。
你看他書里寫的那些有骨氣的好人,不都是這么個結局嗎?”
這句話,對舒乙來說,不亞于又一道閃電。
他回到家,把他父親所有的作品都搬了出來,一本本地翻,把里面所有寫到“水”和“死”的地方,都用紅筆勾出來。
他越看越心驚。
在老舍的文學世界里,投水自盡,從來都不是懦弱的表現。
那是《駱駝祥子》里祥子向往過的解脫,是《四世同堂》里祁天佑為了保全清白的選擇,是一種帶著尊嚴和氣節(jié)的抗議。
那一晚上,舒乙沒睡。
他終于想通了。
他父親的死,不是一次被動的屈服,而是一次主動的實踐。
當一個文人,一個把“臉面”看得比命還重的老北京,被人當眾羞辱,連最后一點尊嚴都被踩在腳下的時候,他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生命,去完成自己筆下人物的宿命。
他是在用自己的死,為他寫了一輩子的“氣節(jié)”和“清白”,做最后的注解。
三十年的追尋,到這兒,算是畫上了一個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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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乙覺得自己終于可以和父親“面對面談談”了。
快七十歲那年,他動筆寫《父子情》。
文章的開頭,他很自然地寫下:“我的父親,曾親手把我抱上八仙桌,讓我念第一首唐詩。”
寫完“我的父親”這四個字,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這個被他鎖在心里幾十年的稱呼,終于能說出口了。
稿子寫完,他拿給他母親胡絜青看。
老人家看完了,就在稿紙上批了三個字:“這就對。”
這三個字,比任何長篇大論都重。
后來,太平湖沒了,被填平了,上面蓋起了高樓,底下通了地鐵。
但舒乙書房里那張發(fā)黃的舊地圖一直掛著,圖上用鉛筆畫的兩個圈,和中間那條虛線,誰也沒去擦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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