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面不叫面,叫「水引」;
一只蟹不叫蟹,叫「無腸公子」。
推開宋朝酒肆的木門,點菜暗號里藏著一部中國雅文化極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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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張擇端 清明上河圖 (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客官里邊請,您看今兒吃點什么?”
“你們店里都有什么?”
“今日有蟹黃玉柱、百合水引、俏冤家、無腸公子,還有新鮮剛運來的青門綠玉房。”
這段對話如果發生在今天,大概會被人當作某個密室逃脫的接頭暗號,或是一段網絡小說的穿越開篇。
可若真把你丟回唐宋的某間酒樓,你大概率會愣在原地——這店小二報的,究竟是什么星際菜名?
事實上,這不過是古人日常點單的尋常一幕。就連最普通的饅頭、面條、豬耳朵、西瓜,到了古人嘴里,都能搖身一變,成為玉柱、水引、俏冤家、青門綠玉房。
這些稱呼背后,不僅是語言文字的游戲,更藏著古代文人食客的風雅情趣、生活智慧,甚至是一部微縮的飲食文化“黑話”演變史。
主食:一碗面,水引
古人管面條叫 “水引” 。
這名字聽起來像某位江南水鄉的溫婉姑娘,或是畫家筆下的一縷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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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張擇端 清明上河圖 (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其實它最早被粗暴地歸入 “餅” 的大家族。東漢劉熙在《釋名》里解釋:“餅,并也,溲面使合并也。”說白了,所有用面粉和水合并做出來的,都算餅。
到了北魏,《齊民要術》這位“古代美食博主”詳細記錄了“水引”的做法:
“挼如箸大,一尺一斷,盤中盛水浸,宜以手臨鐺上,挼令薄如韭葉,逐沸煮。”
翻譯一下:把面團搓成筷子粗細,切成一尺長的小段,放在水里浸著。然后用手在鍋邊把它搓成韭菜葉那么薄,趁著水沸騰一片片下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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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條
更風雅的是,“水引”在晉代還是冬日祭祖的限定美食。徐堅《初學記》引用晉人范汪的《祠制》說:“孟冬祭下水引。”
看來,在寒冷的冬天,一碗熱騰騰的“水引”,是獻給祖先最溫暖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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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是面條的“高光時代”。它不僅變得更細更長,“細如委綖”(像垂下的絲帶),而且名稱也終于走向大眾,“面條”一詞開始普及。
更重要的是,面食種類迎來了爆炸式增長。《夢粱錄》里記載的宋朝面食,足以讓選擇困難癥患者當場暈厥:
豬羊庵生面、絲雞面、三鮮面、魚桐皮面、鹽煎面、筍潑肉面、炒雞面、卷魚面、筍辣面、素骨頭面、百合面、血臟面、百花棋子面、水滑面……
下次穿越回宋朝,進了面館,可以氣定神閑地對小二說:“來一碗百合水引。”保管對方對你刮目相看——這位客官,是個會吃的文化人。
玉柱:饅頭包子的逆襲
如果說“水引”還帶著煙火氣,那么“玉柱”這個稱呼,則徹底將平民食物送上了大雅之堂。
“饅頭”最初寫作“蠻頭”,起源竟然和三國時期的“頂流明星”諸葛亮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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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人畫諸葛亮像軸 故宮博物院藏
《事物紀原》記載,諸葛亮南征孟獲后,班師回朝路過瀘水,狂風大作,無法渡河。當地人迷信,說要用人頭祭祀河神才能平息風波。
諸葛亮哪能干這種事?他靈機一動,命士兵將豬羊肉剁碎,包進面團里,做成人頭形狀投入水中,假裝完成了祭祀。
這東西就被稱為“蠻頭”(蠻族的頭)。后來諧音流傳,就成了“饅頭”。
這個充滿智慧與仁慈的發明,到了唐代以后,被文人賦予了極其形象的美稱——玉柱。
王世貞在《匯苑詳注》里蓋章認證:“玉柱、灌漿,皆饅頭之別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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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 甘肅嘉峪關古墓彩繪磚畫
而“包子”這個更具體的叫法,大約在宋朝后才流行開來。
宋人筆記《燕翼詒謀錄》里甚至記載了皇家用“包子”行賄的趣事:“宮中出包子以賜臣下,其中皆金珠也。”
宋朝的包子界也已內卷嚴重,《夢粱錄》里就列出了灌漿饅頭、薄皮春繭包子、蝦肉包子、筍肉包兒、蟹肉包兒等多種花樣。
硬菜:豬耳和螃蟹
如果說“玉柱”是形象的勝利,那么“俏冤家”這個菜名,就是一場充滿市井情趣的浪漫誤會。
誰能想到,一盤油膩膩、脆生生的熏豬耳朵,在古代,尤其是清朝江蘇一帶的市井菜單上,竟有著如此曖昧俏皮的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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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晚期 泥制豬 故宮博物院藏
清朝學者褚人穫在《堅瓠四集》里坦白:“俗呼薰豬耳為俏冤家,不知何所取意,里巷至今傳之。”
連大學者都摸不著頭腦,只知道大街小巷都這么叫。
同時代的梁紹壬在《兩般秋雨盦隨筆》里,還補全了當時的“市井食單”:“豬耳朵,名曰‘俏寃家’,豬大腸,名曰‘佛扒墻’,皆蘇人市井食單名也。”
“佛扒墻”大概形容吃肥腸時美味到讓佛都忍不住翻墻來嘗,而“俏冤家”就更妙了。這通常是打情罵俏時對情人的昵稱,又愛又恨,牽扯不清。
用來形容豬耳朵那種脆韌交織、越嚼越香、讓人欲罷不能的口感,竟有幾分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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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徐渭《黃甲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古代文人給食物起名,有時充滿冷峻的幽默感。比如螃蟹,在晉代葛洪的《抱樸子》里,就成了“無腸公子”。
仔細一想,螃蟹橫行霸道,外殼堅硬,肚子里卻沒什么復雜構造,這個稱號既寫實又戲謔,還帶著一絲對“繡花枕頭”的嘲諷。唐代彥謙寫《蟹》詩,也欣然沿用:“無腸公子固稱美,弗使當道禁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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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趙孟頫 二羊圖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如果說螃蟹是海鮮界的“公子哥”,那羊肉就是貫穿中國古代餐桌的“頂級流量”,它有個更樸實的古稱——“氈根”。
從先秦到唐宋,羊肉一直是肉類的絕對C位。尤其是宋朝,全民都是“羊肉狂魔”。據《宋會要輯稿》統計,宋神宗時期,皇宮一年要吃掉43萬多斤羊肉,平均每天十多只羊!
瓜果時蔬:一場由避諱引發的改名風波
古人為食物改名,有時并非為了風雅,而是出于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現實原因。茄子改叫“落蘇”,就是典型一例。
茄子原名樸實無華,但在五代十國時期的吳越國,卻遭遇了一場“稱呼危機”。宋人王辟之在《澠水燕談錄》里記載:
吳越國君主錢镠的兒子是個跛足(瘸子)。而當時“茄子”的發音,在吳語里與“瘸子”相近。于是,有些刻薄的人就用“吃茄子”來影射、嘲笑王子。
杭州百姓為了避諱,同時也出于對王室的尊重,干脆給茄子改了個毫無關聯的新名字——“落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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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錢選 瓜茄圖卷 弗利爾美術館藏
這個充滿詩意的名字(仿佛形容紫色的果實從藤上落下的樣子),竟在蘇杭一帶的方言中一直流傳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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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三彩西瓜 陜西歷史博物館藏
另一個改名改出境界的,是西瓜。明代的瞿佑在《紅瓤瓜》詩中,為它賦予了堪稱中國古代食物美學的巔峰之名——“青門綠玉房”。
“青門”指瓜皮翠綠如青漆門戶,“綠玉房”則形容瓜瓤晶瑩如綠玉雕成的房舍。七個字,顏色、質感、形態全出,畫面感極強,讓普通的西瓜瞬間成為一件值得品鑒的藝術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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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 孫位 《竹林七賢圖》 上海博物館藏
古代文人墨客,多是“酒鬼”。酒酣耳熱之際,他們不僅寫詩,還給酒起了無數花名,完成了一場盛大的“酒格化”運動。
最著名的當屬 “杜康” 。
杜康本是夏朝國君,傳說中的釀酒始祖。自從曹操在《短歌行》里寫下“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這個名字就成了酒最典雅、最有力的代稱。
有趣的是,這位把酒捧上神壇的曹操,在主政時期卻曾下令禁酒。這下可苦了好酒之人。
于是,一場地下行動的“代號”誕生了:偷偷喝酒的人,稱白酒為“賢人”,清酒為“圣人”。
從此,“清圣濁賢” 就成了酒桌暗號。
南宋陸游在《溯溪》詩里就用了這個梗:“閑攜清圣濁賢酒,重試朝南暮北風。”
老爺子偷喝酒的愜意,躍然紙上。
此外,酒還有杯中淥、歡伯、般若湯、浮蟻等美稱。每一個名字,都是一段故事,一種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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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黃鼎 《醉儒圖》局部
那么,在古代酒肆,具體能點到哪些時髦酒水呢?
南宋周密在《武林舊事》里列過一份超長酒單,其豐富性與想象力,絲毫不輸今日網紅酒吧的創意酒單:
流香酒、銀光酒、雪醅酒、龜峰酒、薔薇露、瓊花露、思堂春、蓬萊春、秦淮春、浮玉春、豐和春、皇都春、有美堂、中和堂、清白堂、元勛堂、真珠泉、蕭灑泉、齊清露、北府兵廚、第一江山、藍橋風月……
光是念出這些名字,就已醉了三份。
點一壺“藍橋風月”,品的又何止是酒,更是那醉倒在水邊月色下的千古柔情。
縱觀這些食物的雅稱,我們發現,古人對待吃這件事,遠不止于果腹。
這是一種生活美學,一種文字游戲,更是一種文化認同。
這些雅稱,構成了一個只有古人能心領神會的“飲食話語體系”。掌握它,就像掌握了一套穿越時空的社交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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