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嚴之夜”，尹錫悅和夫人吵翻了

據韓聯社報道，2025年12月15日，負責調查韓國前總統尹錫悅“戒嚴叛亂”的特別檢察官趙垠奭，發布了特檢組的調查結果。

238人組成的特檢組，用180天的時間，確認了尹錫悅在2024年12月3日突然宣布“戒嚴”、出動軍隊試圖逮捕國會議員的犯罪事實，并公訴了參與其中的24名核心當事人，包括時任總理韓德洙及7位內閣部長、9位總統辦公室高級官員，以及多名國會議員、前議員，還有6名軍方人物。

此番調查結果發布，也意味著相關案件即將進入判決階段。按照法院目前披露的計劃，尹錫悅涉嫌拒捕的妨害公務案將于2026年1月16日宣判；關涉戒嚴事件核心爭議的發動叛亂案，將于2026年2月前后宣判。此外，尹錫悅夫人金建希涉嫌操縱股價及收受賄賂案，將于2026年1月28日宣判。不出意外的話，前總統夫婦二人將同期開始入獄服刑。

特檢組在調查后確認，尹錫悅發動戒嚴的根本目的是“清除異己、獨攬大權”。不過，與外界此前的猜測不同，特檢組雖然認定金建希引發的朝野對立，是尹錫悅最終發起戒嚴的導火索之一；但檢察官們沒有發現有證據能證明金建希本人直接參與了戒嚴前的決策。

尹錫悅“沖冠一怒”時，為什么沒有和他最重要的政治與生活伴侶商量？

當地時間12月3日，韓國首爾汝矣島，一名抗議者戴著被彈劾的尹錫悅面具，在國會前進行象征性表演。圖/視覺中國

“復仇”

根據特檢組最新公布的調查結果，早在2023年10月，也就是戒嚴事件發生前一年多，尹錫悅就已經開始策劃實施戒嚴。特別檢察官趙垠奭指出：“當權者發動的親衛政變，表面理由不過是幌子，目的僅僅在于獨占權力。”

2022年3月，尹錫悅以政治素人的姿態贏得總統選舉。當時他的“人設”還是“鐵面檢察官”。樸槿惠執政時期，檢察官尹錫悅因頂住青瓦臺壓力調查高層官員被四處“流放”。2016年“親信干政門”爆發。尹錫悅領導特檢組調查，推動了樸槿惠政府倒臺。

文在寅執政時期，尹錫悅先后負責辦理李明博、樸槿惠案，將兩位前總統送進監獄；隨即又在總檢察長任上，因為調查文在寅的親信、原法務部長曹國的腐敗與濫權丑聞，與進步陣營鬧翻。幾經風波后，尹錫悅在2021年3月正式離開文在寅政府，加入保守陣營，角逐的第一個政治職位就是韓國總統。

押寶“政治素人”尹錫悅，是保守陣營在樸槿惠執政危機后挽回形象的一著險棋。尹錫悅由此遇到了他的“一生之敵”李在明。后者在京畿道知事任上因防疫得力而聲名鵲起，又以獨特的行事風格被視為“進步陣營特朗普”。

選戰期間，尹錫悅和李在明團隊頻頻挖掘對方候選人及家人的“丑聞”，從“兒子賭博”到“求神算命”，被媒體譏諷為“魷魚游戲”“比爛大會”。最終，由于李在明和共同民主黨內的“文在寅派”分裂，尹錫悅以25萬票、不到0.8％的優勢僥幸獲勝。

史上最微弱的得票優勢，注定了尹錫悅政府的坎坷。這個素人總統連“新手保護期”都沒有，百日支持率僅為28％，比文在寅同期低50％。從他上任開始，國會就被在野黨多數控制。

面對困局，尹錫悅從未考慮過朝野和解、共商國政。在他“非黑即白”的“檢察官視野”里，選戰時的相互攻擊，已經讓他和李在明徹底站到了對立兩面。當黨內伙伴詢問他是否應當在勝選后和李在明共商國是時，尹錫悅回答：“雖然總統選舉已經結束，但犯罪終歸是犯罪。”

根據特檢組的最新調查，早在2022年七八月間，就任總統還不到半年的尹錫悅，就曾對身邊人透露過想采取宣布戒嚴的方式打擊在野黨。只不過，當時他還沒有認真思考這個方案，因為他還有另一個招數：用自己熟悉的檢察系統對在野黨進行司法“圍剿”。

從執政百日開始，嘗試逮捕并公訴前政府高官、前總統文在寅，進而逮捕并公訴“犯罪嫌疑人”李在明，讓其失去議員資格，成為尹錫悅的首要選項。自尹錫悅就任總統，到2023年8月的李在明絕食事件，尹、李二人從沒有當面交談，這在軍政府結束以來的韓國政壇堪稱絕無僅有。李在明開始絕食后，尹錫悅的反應是：批準對李在明的逮捕決定書。

當時就有分析認為，尹錫悅將擁有多數民眾支持的在野陣營及一切對總統持批判態度者一概貼上“反國家勢力”的標簽，試圖用自己熟悉的檢察官“抓人”的辦法加以“消滅”。

然而，李在明絕食事件，讓尹錫悅通過司法報復打擊政敵的愿望落空。在對手控制立法機關的背景下，醫生罷工等社會問題不斷被激化，經濟形勢亦隨之惡化，尹錫悅的支持率繼續走低，共同民主黨在2024年國會選舉中贏得的席位進一步增加。

“如果尹錫悅能意識到民意從2022年總統選舉到2024年國會選舉（國民力量黨及衛星政黨108席，共同民主黨及衛星政黨175席）的變化，能認識到自己已經是支持率很低的少數派總統的現實，明白自己需要推行與在野黨妥協的政治方式，后來的悲劇就都不會發生。”共同民主黨東北亞合作委員會副委員長權起植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當地時間12月18日，韓國首爾，載有尹錫悅的司法部車輛駛入軍事法庭大院，出席軍事法庭聽證會。圖/視覺中國

“一切都毀了”

“尹總統壓力非常大，很多決定是不得已而為之。”2024年10月底，一位和尹錫悅有“老友”關系的韓國資深媒體人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此時，距離尹錫悅宣布戒嚴，只剩下一個多月時間。

2023年10月，就在李在明絕食事件后不久，尹錫悅的親信、時任總統警衛室長金龍顯開始召集軍方人員，討論為戒嚴準備的軍方人事調整方案。這標志著，戒嚴，從尹錫悅的空想，變成了一種“備用方案”。

進入2024年，尹錫悅開始正式試探身邊人的想法。在目前已知較早的一次討論戒嚴的酒宴上，尹錫悅對金龍顯、國防部長申元植和國家情報院長趙太鏞提到“軍隊可以在政治中發揮作用”。金龍顯默默無語，申元植和趙太鏞則立刻表示，此舉絕無用處，只會損害韓國的國際形象。不過，可能是因為覺得總統“說說而已”，申元植和趙太鏞并未對外披露這一情況。

之后，尹錫悅不再向申元植和趙太鏞提起戒嚴。但謀劃沒有結束，而是轉移到另一群人——尹錫悅、金龍顯以及他們在軍隊高層的“忠巖高中校友圈”的酒宴上。也是在這個過程中，尹錫悅與申元植等“老友”漸行漸遠，和一群更懂他心思的人越走越近，包括金龍顯及其黨羽——每日叫喊“除掉李在明”的極右翼政治主播。2024年9月，金龍顯接替申元植，出任國防部長。

然而，根據特檢組的調查，在這個過程中，有一個尹錫悅團隊真正的核心人物，被排除在討論戒嚴的酒會之外。這就是“第一夫人”金建希。

金建希與尹錫悅相差12歲，兩人于2012年結婚。韓國政界普遍認為，金建希是尹錫悅的政治戰友和導師，甚至是尹錫悅的“實際領導者”。一位尹錫悅“老友圈”中的政客曾對媒體透露，金建希常在酒宴上稱，尹錫悅是因為在每個關鍵時刻都和她一起做決定，才能取得今天的成就。在尹錫悅競選和執政的過程中，金建希為丈夫四處奔走說項，但也因此卷入收受賄賂、干預國政的丑聞。

2023年底開始，為避免執政黨被金建希丑聞拖累支持率，尹錫悅的老友、同樣有“鐵面檢察官”人設的國民力量黨黨首韓東勛，要求尹錫悅將妻子排除出決策圈。尹錫悅一度為此道歉、讓步，但眼見金建希日漸消瘦，韓東勛卻支持通過“法辦金建希”挽救政黨，在老友和夫人之間，尹錫悅選擇了后者。

于是，在尹錫悅與李在明的斗法之外，圍繞金建希的黨內沖突，成為尹錫悅走向極端的另一條導火索。特檢組最新調查披露，2024年7月，尹錫悅向聯合參謀本部的高級官員稱，自己的老朋友韓東勛“是赤色分子”；三個月后，他在另一次和軍隊高層的晚宴上說：“把韓東勛抓來，我要用槍打死他。”

戒嚴最終在2024年12月3日啟動。尹錫悅總統秘書室直屬附屬室長姜義九對特檢組透露，直接原因之一是，尹錫悅擔心在韓東勛支持的情況下，國會即將通過“金建希特檢法”。總統“沖冠一怒為紅顏”，被證實并不只是坊間流言。

很難評價尹錫悅的戒嚴準備。一方面，他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內閣、總統室及整個保守陣營的核心圈子，即使聽過總統的幾句“大話”，對他的具體密謀也一無所知。2024年9月，金龍顯成為國防部長后，“總統要搞政變”的猜測有所流傳。保守派主流媒體《中央日報》資深評論員李相烈立刻撰寫社論，怒斥“（造謠）韓國會實施戒嚴，是對韓國人民的侮辱”。戒嚴真的發生后，李相烈坦言，自己“目光短淺，沒想到竟有人真的如此麻木不仁”。

但另一方面，戒嚴準備又十分荒唐。密謀核心參與者之一，是金龍顯的好友、韓軍前情報司令官盧尚元。因性侵女下屬被判刑除役后，盧尚元以算命和占星為業，在民間“小有名氣”。他受命組建了60人的核心小組，任務是在戒嚴當晚占領中央選舉委員會，然后用暴力威脅的手段為尹錫悅弄來“選舉欺詐”的口供。

令人大跌眼鏡的是，戒嚴前兩日，盧尚元居然在家門口的漢堡店召集老部下們討論政變細節，被監控拍得一清二楚。他還將總統和金龍顯的指示都記在一個小本子上，而且在戒嚴失敗后沒有來得及銷毀。特檢組由此發現了尹錫悅團隊試圖抓捕兩黨高層，同時對朝鮮進行軍事挑釁，最后“禍水北引”的計劃。

最諷刺的是，尹錫悅將他政治生涯最有能力、最可靠的伙伴金建希，排除在自己“為愛冒險”的決策之外。特檢組調查了所有參與戒嚴決策人員的通信記錄，發現金建希并未參加會議或參與討論。考慮到這位“第一夫人”經常通過短信通信等方式對國政發號施令，而尹錫悅團隊準備戒嚴的過程又如此草率，并未使用什么特別加密的溝通方式，因此，“查無記錄”，大概率意味著金建希真的不知道策劃的詳情。

另一個證據是，特檢組調查發現，在12月3日的“戒嚴之夜”，被尹錫悅的盲動震驚到的金建希，和丈夫爆發了激烈的爭吵。她說，自己原本還有“很多計劃”，但因為尹錫悅發動戒嚴，“一切都毀了”。

“歷史教訓”

2024年12月3日夜，韓國陸軍特種作戰司令部第1空降旅（一空輸）旅長李尚鉉，接到特種作戰司令部司令郭鐘根中將的電話：“派兩個營去汝矣島（國會大樓）！你親自帶隊！”李尚鉉集合了250人的部隊，但留了個心眼：讓所有人不要攜帶實彈。

晚10時，李在明下班回家。他洗了澡，躺在床上。10時30分左右，夫人金惠京驚叫著跑進臥室：總統尹錫悅宣布戒嚴。“假新聞。”李在明說。但很快，他意識到這是真的。他向共同民主黨議員們發送了“去國會”的簡單消息。金惠京拉開房門，確認公寓外沒有士兵，然后開著車，載著已開啟網絡直播的丈夫，沖向國會大樓。

那是生死難料的旅途，尹錫悅已向軍方下達了逮捕李在明的命令。觀看直播的數十萬人都聽到了金惠京擔憂的抽泣聲。按照盧尚元筆記本里寫到的計劃，李在明、韓東勛、文在寅等人被捕后，可能會在轉移途中被秘密處死，然后再被“嫁禍北方”。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早在2024年9月，戒嚴團伙就開始在軍隊情報部門內選拔“擅長射擊和爆破的人員”。

然而，尹錫悅團隊嚴重高估了韓國軍方對總統的忠誠度，又低估了韓國社會對“重回軍政府時代”的反感。多位韓國政府官員事后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戒嚴之夜，他們都以為這是“假新聞”，甚至覺得“AI合成的總統講話視頻好逼真”；在得知事情為真后，這些職業官員均感到“丟臉”“羞恥”。

汝矣島的國會大樓附近，正在工作的共同民主黨人權起植聽到戒嚴的消息，跑下樓。他看到越來越多的市民在李在明的直播呼吁下涌向現場。歡呼聲中，李在明奔跑著，翻墻進入國會。權起植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一刻，他意識到，尹錫悅的政治生命結束，李在明的時代開始了。

李尚鉉是出現在國會大樓的最高級別軍官之一。在李在明進入國會、國會開始就解除戒嚴進行投票后，李尚鉉再次接到郭鐘根的電話。郭鐘根含糊傳達了來自尹錫悅的命令：沖進會場，抓走議員，阻止投票。但李尚鉉從郭鐘根的語氣里聽出了上司的不情愿，隨即下達了完全相反的命令：“部隊撤回。”

那個夜晚，很多像李尚鉉這樣的執行者，以及他們的很多個“一念之差”，讓這場策劃數月的政變，從一開始就沒有實現的可能。

事實上，尹錫悅早就應該知道這個結局。根據特檢組的最新調查，尹錫悅在戒嚴啟動前曾試圖通過“非正常的軍事作戰”誘導朝鮮發起武力挑釁，以制造實施戒嚴的名分。為此，金龍顯在擔任國防部長之后，制造了放飛無人機滲透平壤的事件，企圖刺激朝方，但“因聯參（韓軍最高指揮機構）的消極態度和朝鮮無回應”而落空。

尹錫悅還有最后一次懸崖勒馬的機會。12月3日晚9時，他召集國務會議，宣布自己的戒嚴計劃。內閣里的“老友”一致表示反對。外交部長趙兌烈是尹錫悅的大學學長，他追出門外懇求總統，稱戒嚴會“危及（韓國）過去70年來取得的所有成就”。

尹錫悅漠然甩開趙兌烈。幾個小時后，當國會解除戒嚴，韓軍自行撤回，坐在龍山總統府地下掩體里的尹錫悅，第一反應是怒斥金龍顯：“我跟你說過，應該派更多軍隊去國會！”

對于戒嚴前后尹錫悅的一系列選擇，保守陣營普遍感到唏噓和不解。在尹錫悅剛剛就任總統、對進步陣營展開司法報復時，一位在樸槿惠政府時期擔任過部長級職務的保守派人士，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為尹錫悅的行動辯護說：“新政府要糾正過去的錯誤，將其作為歷史教訓。”

2025年4月，在尹錫悅彈劾案宣判前夕，前述政界人士拒絕了記者再次采訪的邀請。“（尹錫悅的）一切都太讓人困惑（confused）了。”他在電子郵件中回復。

在外界的一片困惑中，尹錫悅自己成了“歷史教訓”。

記者：曹然（caoran@chinanews.com.cn）

編輯：徐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