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來得比記憶更早。
![]()
它先淹沒腳踝,再淹沒口音,最后把每一座山都改成孤島。人在浪尖上漂,像被撕碎的譜子,連哭都找不著調。
那時禹還叫文命,剛學會把父親的影子扛在肩上。鯀被誅于羽山,罪名是偷了天庭的息壤,卻仍舊堵不住一口水的反叛。禹去收尸,發現父親的胡須還在長,像不肯死去的堤岸。他把胡須纏在手腕,像纏住一條未竟的命,轉身走向更深的泛濫。
沒有儀仗,只有一柄木耒、一捆麻繩、一把石斧。
他先測量水的脾氣,用腳步做尺,把九州踩成格子。
北到恒山,南及衡岳,東抵會稽,西跨昆侖,他在每一道水彎處插一根柳枝,次日若柳枝仍漂,便記下此地要疏,不可堵。
人們說他在外十三年,三過家門而不入。第一次路過,聽見兒子啟在屋里哭,嗓音像剛打磨的銅鏡,照得他心口一燙;第二次路過,啟已會喊“阿爺”,聲音像小石片投入井口,回聲卻卡在喉嚨;第三次路過,啟站在門檻,身高及腰,目光像未開刃的匕首,禹卻轉身,把背影留給童聲。
他把背影留給所有柔軟的牽掛。
白天,他赤腳站在泥里,腳趾像十枚楔子,釘住狂瀾;夜里,他躺在潮濕的巖縫,聽水聲在肋骨間回響,仿佛自己也變成一座行走的堤壩。
最險是在壺口。黃河在此收緊喉嚨,吐出千丈濁浪。禹讓百姓背來柴草,自己腰系麻繩,從懸崖墜下,像一塊會呼吸的石頭。他在浪與崖之間釘進木樁,再堆石填土,每一次揮斧,浪都反撲,把他撕成水霧。等到夕陽沉落,壺口才終于學會拐彎,像被馴服的龍,低頭鉆進新的河道。
水退之后,土地露出傷疤,也露出第一次的肥沃。
禹把天下劃九州: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
每州設貢道,讓稻麥、漆絲、鹽鐵、玉石順著水流進京,把地理變成一首可以傳唱的經濟長歌。
他叫人鑄九鼎,把每州的山川、田賦、風物刻于鼎身,鼎一立,九州就從地圖走進銅骨,成為后來“中國”兩字的最初輪廓。
涂山大會那天,風從東南來,帶著稻花的腥甜。
禹身披玄衣,腰懸玉衡,站在會稽山頂。
腳下是萬國諸侯,衣袍像一塊塊拼起來的大地,語言雜若群鳥。
他開口,聲音不高,卻讓江面瞬間安靜:“水已歸槽,土已分疆,誰若再引戰火燒田,我便引洪水回他城郭。”
說完,他把木耒插在山巔,木柄上刻著十三年里每一道水痕,像一枚巨大的族徽。
![]()
諸侯依次上前,割掌滴血,酒碗里浮起細小的紅云,他們舉杯,卻像在給同一條河流敬祭。
啟站在父親身后,第一次看清權力的形狀——
它不是銅劍,不是玉圭,而是能讓千萬人同時聽見同一條水響的能力。
禹回頭,看見兒子眼中的火,比涂山腳下的篝火更亮,也更燙。
他沒有說話,只是把父親鯀的胡須從手腕解下,纏到啟的手背,像把一條未竟的河交給下一雙渡口。
會后,禹定都陽城,開鑿溝洫,讓潁水穿城而過。
他規定:春耕第一犁須由天子執柄,秋收最后穗須由天子收鐮,把政治插進泥土,讓時間有了官方的節奏。
晚年,他東巡會稽,病逝于舟中。
百姓不肯說他死去,只說“禹步登遐”,意指他踩著水波,回到來處。
啟繼位,家天下由此開始,而禹的名字,卻像一條永不回頭的河,繼續在中原的骨縫里奔涌。
今天,當你站在任何一條堤岸,仍能聽見他——
聽見木耒劈開淤泥的悶響,聽見柳枝測量水勢的輕顫,聽見三過家門時那聲被風撕碎的嬰兒哭。
禹把洪水趕進大海,也把“中國”從一片沼澤里扶起,讓土地第一次有了站立的尊嚴。
此后四千年,所有王朝更替、鐵騎南下、稻麥北上,都不過是在他畫好的九宮格里,搬動棋子。
![]()
水聲仍在,像一根看不見的長耒,一下一下,敲著后來者的掌心,問:
“你們,可還握得住那柄讓山河低頭的木柄?”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