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1月2日清晨,閩南濕冷的海霧籠著金淘鎮的土樓。曬場旁,一輛吉普車嘎然停住。車門開合聲驚動了正在翻地瓜干的謝賓娘,老人抬頭,瞧見一個身著黃呢軍裝的高個軍官闊步而來,帽徽在晨光下閃著冷光。她一慌,趕忙把竹匾抱進懷里,嘴里嘟囔:“哪來的長官?”軍官跨過青石階,聲音顫著卻故作鎮定:“媽,是我——啟亨。”一句話,像石子落井,炸起回聲。謝賓娘捏著圍裙后退幾步,眼里滿是狐疑:“別拿老婆子取笑,我兒早去東洋求學,你是誰?”話音未落,軍官突然單膝跪地,掀開左胸衣襟,一道蜈蚣般的槍痕觸目驚心。“小時候被油燈燙的疤在這邊。”老人愣住,失聲喚道:“我的亨仔!”一把把他摟進懷里,淚水打濕了軍裝領。
一場尋親風波就此落定,可要講清這母子分離二十一年的曲折,還得把時鐘撥回到1928年春。那年葉啟亨十四歲,廈門中山中學二年級,成績頂呱呱。閩南學生社里第一次傳來看《新青年》,他和同學趴在煤油燈下讀到“為天下者不可以不弘毅”時,心口像燃了火。廈門碼頭的海風帶著咸味,吹不散少年腦中“變天”的激蕩。幾個月后,他悄悄將存下的零用錢換成火車票,給家里留句“赴日深造”的只言片語,便踏上北上的火車。自此,閩東群山與金淘土樓之間,再無書信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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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地下組織后,他改名葉飛。新名字短促有力,也好記。1933年11月的福安獅子頭客棧會議,他剛布置完外圍崗哨,特務陳元輝便帶人闖樓。六發子彈撕裂空氣,后窗玻璃炸成漫天碎片。左臉一槍,三顆牙粉碎;兩彈入胸腿,劇痛幾令他昏厥。危急間,他想起生母麥卡爾托臨別叮嚀——“摸摸圣克里斯托弗勛章”。那塊勛章被他塞進嘴里,順勢翻窗。雨夜山路泥濘,他一路滾進密林,靠山民救治才撿回命。傷疤,從此烙在身體,也烙在閩東的傳聞里:葉飛是條打不死的“海燕”。
動靜最大的,還屬隔年2月18日的賽岐鎮夜襲。葉飛頭戴斗笠扮走街串巷的小販,竹籮掀開,兩支二十響駁殼槍冷光四射:“繳槍,留命!”紅軍洶涌而入,保安團連呼號都沒喊完整,港口防務全線崩潰。那一晚繳獲的170多桿步槍、2000多塊現大洋,讓閩東根據地瞬間“長胖”。戰士們第一次摸到日本造的黃銅子彈,一個個樂得直嚷“換新家伙真帶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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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抗戰爆發,葉飛率閩東抗日游擊縱隊打穿羅源灣與寧德一線。日本海軍炮火猛,一天里能轟塌八座山頭,但游擊隊像水花四散,白天化民,夜晚偷襲。日軍給他起了諢號——“鬼影司令”。1940年夏,郭村保衛戰險象環生。國民黨頑軍李長江兩萬余人、三門山炮直插根據地腹地,華野派來三封電報讓葉飛撤,他卻把電文甩桌子上,閩南口音重得咣當響:“跑?跑啥!給李長江打副棺材板!”七晝夜死戰,木門板當盾牌,鐵鍋倒扣當頭盔,炊事班連米糠都見底,只剩生紅薯。葉飛硬是帶幾百號人夜襲敵指揮部,活捉副團長,打碎了國民黨“東南剿共橋頭堡”計劃。援軍趕來時,彈殼堆得像小丘。戰士曾打趣:“司令這一招,鬼影變禿鷲,吃光對面兩千人的糧。”
東南沿海戰局越打越大。1947年,葉飛升任華東野戰軍十兵團司令兼政委,陳毅、粟裕常笑他“半個閩外郎,一口閩南話,指揮起師旅來卻硬朗得跟北方漢子似的”。1949年4月,十兵團奉命南下。9月中旬,廈門外圍攻勢已成雁陣,鼓浪嶼隔海可望。登岸前夜,葉飛再三叮囑參謀:“古跡多,不準亂用重炮。”于是,三十一軍戰士抱著步槍游水登陸,炮兵眼瞅射擊諸元,卻死按火門。戰斗整整九小時,鼓浪嶼紅瓦依舊。一個排長護著“閩海雄風”石碑中彈殉職,胳膊僵死抓著石碑不放,后來被戰友連夜就地安葬。
廈門解放不過半月,葉飛便簽下南安行文,請兩天假回鄉。隨行警衛員說:“司令,前線剛定,您要不要多帶幾個人?”葉飛擺手:“閩南老家,誰肯難為我。”然而,土樓前那一聲“長官,你是誰?”還是讓他瞬間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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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親當晚,土樓里自釀的紅曲酒擺了滿桌。鄰里鄉親圍坐油燈下,看七十四歲的謝賓娘顫巍巍替兒子盛第一碗番薯稀飯。老人嘴里念叨:“人不在,牌位我都供了八年,香灰積得比碗高。”葉飛輕聲答:“娘,孩兒這回是真回來了。”席間,他將那枚被牙印咬痕的圣克里斯托弗勛章托在掌心,講起遠在馬尼拉的生母麥卡爾托,講起父親葉蓀衛早年漂泊南洋、重返故里的坎坷,也講起三名犧牲在廈門登陸前夜的閩南籍通信兵——他們臨終仍喊著“要讓家鄉人過好日子”。
歲月向前。1955年,我軍首次授銜,41歲的葉飛戴上上將三星,成為全場最年輕的上將之一。授銜后回住地,老戰友調侃:“小老弟成‘雙證件’人物,中菲兩地都能通行。”葉飛哈哈大笑:“一個證件是血脈,一個證件是信仰,缺哪樣都不靈。”1970年代主持福建戰備建設,他依舊保持早起跑步習慣,警衛說司令腿上舊傷遇濕氣疼,他回:“閩南多雨,傷口提醒我少磨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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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葉飛隨國務院代表團再赴菲律賓。馬尼拉《世界日報》整版刊出他14歲受洗照,老街坊將報紙舉過頭頂,高呼“西思托”。他在人群簇擁中掏出那枚舊勛章,輕輕摩挲,喃喃一句:“母親們都還好。”回到住處,他把勛章同一本磨損的《三字經》收進密碼箱;那本書的封底,仍能看見謝賓娘當年畫的梅枝。
1999年4月18日,葉飛病逝北京,享年85歲。整理遺物時,工作人員發現他日記本里夾著干枯的番薯葉,時間標注——“1940年8月 郭村”。薄薄一片,干脆利落,像他一生的刀光火影,也像閩南土樓里那晚淡淡的番薯稀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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