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不知疲倦地敲打著“陳記面館”的玻璃門,把外面濕漉漉的霓虹暈染成一片模糊的光團。深秋的夜,寒意和潮氣一起往骨頭縫里鉆。我縮在柜臺后,指尖劃過那本磨了邊角的舊賬本,數字密密麻麻,卻總也填不滿心里的空蕩。這間小小的鋪子,是從我爺爺手里傳下來的,老木頭桌椅浸透了歲月的油光和幾代人的煙火氣。它們不新,卻是我全部的底氣。
店門“哐當”一聲被粗暴地撞開,冷風裹著雨水和一股濃烈的劣質白酒氣猛地灌進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搖搖晃晃,像座不穩的山。他渾身濕透,頭發黏在額角,眼睛布滿血絲,直勾勾地掃過空蕩蕩的店面,最后落在我身上。是趙大勇,附近出了名的渾人。
他沒說話,徑直走向靠墻那張我爺爺親手打的、紋理漂亮的梨花木方桌。那桌子老得能當古董,桌面溫潤,我每日都仔細擦拭。他手里攥著瓶沒開的啤酒,看也不看,手腕一抖,“咚”的一聲悶響,瓶口狠狠砸在光滑的桌面上,又粗魯地撬動瓶蓋。
那聲音,像鈍刀子剮在我心尖上。
“大哥!”我幾乎是彈起來的,聲音繃得發緊,從抽屜里飛快摸出開瓶器,幾步沖到他旁邊,盡量把語氣放平緩,“用這個吧,順手,別磕壞了桌子。”
我小心翼翼地把開瓶器遞到他眼前。他動作頓住了,布滿血絲的眼珠遲鈍地轉了轉,落在我臉上,又落在我手中的開瓶器上。幾秒鐘的死寂,只聽見他粗重的呼吸和門外淅瀝的雨聲。
突然,他臉上的橫肉猛地一抽,像被什么點燃了。他喉嚨里發出一聲模糊的咆哮,握著啤酒瓶的手臂猛地向后一掄!“哐啷——!”刺耳的碎裂聲炸開,綠色的玻璃渣像冰雹一樣濺了一地,渾濁的酒液潑灑開來,浸濕了地面。
我嚇得往后一縮,心臟狂跳。還沒等我站穩,頭皮一陣撕裂般的劇痛猛地襲來!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已經狠狠揪住了我的頭發,巨大的力量不容分說地拽著我往前拖。視線天旋地轉,柜臺冰冷的棱角在視野里急速放大。
“砰!”
我的額角狠狠撞在堅硬的老榆木柜臺上。劇痛伴隨著眩暈瞬間炸開,眼前金星亂迸,耳朵里嗡嗡作響,整個世界都變成了晃動的、嘈雜的碎片。咸腥味在嘴里彌漫開。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心臟,勒得我無法呼吸。他沉重的身體壓下來,帶著令人作嘔的酒氣和汗味。窒息感扼住了喉嚨,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的手在冰冷濕滑的地上絕望地摸索著,指尖猛地觸到一塊粗糙、冰冷的弧形硬物——是剛才摔碎的啤酒瓶的瓶頸!尖銳的斷口刺著我的掌心。
根本來不及想!求生的意志在那一瞬間燒斷了理智的弦。我幾乎是憑著本能,攥緊那半截猙獰的碎玻璃瓶,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朝著壓在我身上的那個沉重黑影,胡亂地揮了過去!
耳邊響起一聲短促的、野獸般的痛嚎。壓在身上的重量陡然一輕,那股令人窒息的酒氣也退開了些。我癱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冰冷的瓷磚貼著我的臉頰。模糊的視線里,趙大勇踉蹌著退開幾步,捂著他自己的左臉。一道細細的、刺眼的血線,從他指縫間蜿蜒流下,劃過他猙獰扭曲的臉。
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撕裂了雨夜。冰冷的白熾燈下,派出所詢問室的空氣凝滯得像塊鐵板。那位姓李的警官眉頭擰成一個疙瘩,手指反復點著電腦屏幕上定格的監控畫面。畫面模糊不清,只能看到趙大勇先動手,揪住我的頭發,然后我們兩人扭作一團,接著是他捂著臉退開。
“看清楚了吧?”李警官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公事公辦,“他先動手,沒錯。但是,”他手指重重戳在屏幕上我揮出酒瓶的那一幀,“你這,也動手了。有來有往,這就是互毆。法律上,這叫‘不法侵害的相互性’。”
他拿起一份打印好的《行政處罰決定書》,紙張發出輕微的脆響,推到我面前。“依據《治安管理處罰法》,趙大勇,行政拘留六日;你,陳默,”他頓了一下,目光掃過我額角貼著的紗布,“毆打他人成立,行政拘留五日,并處罰款二百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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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行冰冷的黑字像燒紅的烙鐵燙進我的眼睛——“陳默用啤酒瓶將趙大勇頭部打傷”、“毆打他人的違法行為成立”。每一個字都在扭曲、放大,發出無聲的尖嘯。我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死死堵住,又干又痛,發不出一點聲音。眼前陣陣發黑,只有那白紙黑字,像判決書一樣懸在頭頂。
“我沒想打傷他!他快把我打死了!”聲音沖出來,嘶啞得厲害,帶著我自己都陌生的哭腔和絕望,“我只是…只是不想被他打死在自家店里啊!”
李警官沒看我,只是嘆了口氣,收拾著桌上的文件:“規定就是這樣。還手了,性質就變了。簽個字吧。”
簽字筆握在手里,沉得如同灌了鉛。筆尖懸在那張決定書上,微微顫抖。五年?這間傾注了我所有心血和家族記憶的小店,被貼上“互毆”的標簽,還有這白紙黑字的污點…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再睜開時,我猛地將筆拍在桌上,脆響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我不簽!”聲音不大,卻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我要告!告到底!”
派出所的《行政處罰決定書》擺在桌面時,我才意識到 “互毆” 二字的重量。李警官推來的文件袋里,除了決定書,還有一份《行政復議權利告知書》—— 這是我后來才從法律援助律師口中聽懂的術語。他姓周,袖口總沾著墨水,第一次見面時,他用紅筆在告知書上畫圈:“陳女士,行政機關作出處罰后,你可以先向區政府申請行政復議,也可以直接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但記住,復議和訴訟是兩條路,得選一條走。”
那時我不懂 “舉證責任” 意味著什么。周律師攤開卷宗,指著監控截圖說:“公安機關認定你‘毆打他人’,舉證責任在他們。但你要主張‘正當防衛’,就得證明‘不法侵害正在進行’。” 他從公文包掏出一本《治安管理處罰法》釋義,手指劃過第四十三條:“看,‘毆打他人’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但如果是‘制止不法侵害’,性質就不同了。”
一審開庭那天,桓臺縣法院的法庭像個巨大的金屬盒子。對面坐著的民警念著《詢問筆錄》,說趙大勇 “醉酒后與陳默發生肢體沖突”,卻沒提他揪我頭發撞柜臺的細節。我的代理律師 —— 周律師臨時找的法律援助者,是個剛畢業的年輕人,他站起來時領帶還歪著:“審判長,我方提交醫院診斷證明,證明陳默額角挫裂傷,符合被鈍器撞擊的傷情。”
“反對!” 對方代理律師立刻起身,“傷情只能證明沖突存在,不能證明防衛性質。根據《公安機關辦理行政案件程序規定》,互毆中雙方均有過錯……”
法槌落下的聲音很輕,卻像砸在耳膜上。判決書第 3 頁寫著:“原告主張正當防衛,但未能提供充分證據證明被告趙大勇的行為構成‘正在進行的不法侵害’,故不予采納。依據《行政訴訟法》第七十四條,判決駁回原告訴訟請求。” 周律師把判決書折起來時,紙頁發出刺耳的響聲:“二審我們得上訴到市中院,得找更專業的證據。”
二審敗訴后,我在周律師的辦公室見過那疊厚厚的抗訴申請書。他戴著老花鏡,逐字修改:“…… 原判決認定事實錯誤,關鍵證據未經充分質證……” 旁邊堆著的材料里,有份《法醫學文證審查意見書》,是我咬牙花三千塊請的私家法醫寫的。他在意見里畫了示意圖:“損傷形態為斜行擦劃傷,創緣伴鐵銹殘留,與啤酒瓶銳器傷特征不符。”
二審,我搜腸刮肚地找新證據,找律師一遍遍梳理那晚的細節,結果依舊是冰冷的“駁回上訴,維持原判”。那份《決定書》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牢牢貼在我的名字上。面館的生意一落千丈,流言蜚語像長了腳,在街坊四鄰間蔓延。積蓄在打官司的漩渦里迅速干涸,連爺爺留下的幾件老物件,也一件件從家里消失了,換成了律師費和生活費。
每一次走進法庭,每一次聽到那冰冷的判決,都像在寒冬臘月被人兜頭澆下一桶冰水,從頭頂涼到腳底。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被無情掐滅,只剩下灰燼般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冷。我像個固執的傻子,守著一個搖搖欲墜的、名為“清白”的廢墟。
四年。整整四年。
日子在絕望的等待中一天天熬過去,就在我以為連這里的光也照不進我的角落時,一個平靜的午后,電話響了。
“陳默女士嗎?我們是省檢察院的。”電話那頭的聲音沉穩有力,“您申請的監督案件,我們受理了。省、市、縣三級院成立了聯合辦案組,想盡快約您詳細了解情況。”
那一刻,握著電話的手抖得厲害,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四年了,終于有人愿意,仔細聽一聽我那晚的恐懼了嗎?
市檢察院那間不大的會議室,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投影儀發出低沉的嗡鳴,墻上巨大的幕布正無聲地播放著那個改變了我一生的雨夜片段。省檢察院來的孫檢察官,一個面容嚴肅、眼神卻異常沉靜的中年人,親自握著遙控器。
畫面在我被趙大勇揪住頭發撞向柜臺后變得極其混亂,兩人扭打倒地。這是之前所有目光聚焦的“互毆”核心。孫檢察官的手指在遙控器上輕輕一點。
畫面陡然變慢,一格一格地向前跳動,像一部卡頓的老電影。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目光死死釘在幕布上。
慢鏡頭下,趙大勇龐大的身軀憑借體重優勢,正狂暴地將我死死壓向冰冷的地面。我的后背重重砸落,他的身體隨之兇狠地壓下。就在他壓下來的瞬間,他頭顱的側上方,墻壁下方那排老式的鑄鐵暖氣片,像一頭蟄伏的、沉默的野獸,驟然露出了猙獰——一片尖銳的、因銹蝕而邊緣嶙峋的散熱翅片,正對著他太陽穴的位置!
畫面清晰地顯示,趙大勇的頭顱,在距離那片銹跡斑斑的尖角僅剩幾厘米的剎那,身體猛地出現了一個本能的、劇烈的后縮動作!他的頭險之又險地擦著那致命的棱角偏了過去,但左臉顴骨下方,卻無可避免地蹭刮在那片粗糙銳利的銹鐵邊緣上。
畫面定格在這一幀。會議室里死寂一片,只有空調出風口細微的風聲。我死死捂住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手腳冰涼。原來是這樣!原來那道該死的傷,是這么來的!
孫檢察官放下遙控器,目光銳利地掃過在場每一個人,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看清楚了嗎?劉大勇面部受傷的關鍵瞬間,他的頭部位置和暖氣片尖銳棱角的相對關系。陳女士當時被他完全壓制在地,根本不可能在那個角度、用她手中握著的酒瓶瓶底,造成那樣一道特定方向的擦劃傷。”他頓了頓,轉向旁邊一位穿著白大褂、一直沉默看著畫面的中年法醫,“王主任,您這邊?”
王法醫扶了扶眼鏡,翻開手邊的鑒定報告,指著上面的照片和分析圖示,語調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力量:“結合傷口的形態學特征——創緣不整齊,伴有表皮剝脫和皮下出血帶,創腔內有微量鐵銹成分殘留,創道方向由前上略向后下斜行——這完全符合與粗糙、帶有棱角的鈍性物體(比如暖氣片邊緣)急速擦蹭所形成的損傷特征。”他抬起頭,鏡片后的目光清澈,“而啤酒瓶玻璃造成的銳器傷,創緣通常相對整齊,創道也截然不同。趙大勇左臉的傷,可以明確排除是啤酒瓶碎片所致。”
孫檢察官點了點頭,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有種沉甸甸的東西,是審視,是了然,更是某種堅定的支撐。他轉向市檢察院的負責人,聲音斬釘截鐵:“現有證據足以推翻原認定。陳默面對趙大勇正在進行的、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不法侵害,為制止侵害而進行的反擊,符合正當防衛的構成要件。原行政處罰及法院判決認定事實、適用法律確有錯誤。我們省檢,決定依法向省高院提出抗訴!”
“抗訴”兩個字,像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量,重重砸在會議桌上,也砸在我的心上。積壓了四年的委屈、憤怒、絕望,在這一刻轟然沖垮了堤壩。我猛地低下頭,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砸在緊握的、微微顫抖的拳頭上。肩膀無法抑制地聳動,壓抑了太久的嗚咽聲終于沖破了喉嚨。四年了,終于有人看清楚了!終于有人,替我說出了那個被灰塵和誤解掩埋的真相!
再審宣判那天,省高院的法庭穹頂掛著水晶燈。審判長念到 “撤銷原行政處罰決定” 時,我聽見后排有位老太太抽了口氣 —— 是隔壁王嬸,她帶著半袋剛摘的青菜來旁聽。周律師遞來紙巾,他袖口的墨水又深了些:“你看,《行政訴訟法》第八十九條,原判決認定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的,應當改判。”
走出法院時,陽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面館重新開張那天,李嬸抱著孩子來吃面,她兒子指著墻上的報紙剪報:“媽媽,那不是上次在電視上說話的檢察官嗎?”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是孫檢察官在法治節目里的訪談截圖,字幕寫著:“最高法關于正當防衛的指導意見強調……” 但鄰桌的老主顧們沒看屏幕,他們正圍著熱氣騰騰的面碗聊天:“聽說了嗎?法院判那姑娘沒錯,是正當防衛。”“早就該這樣,誰挨打還不能還手了?”
王法醫后來來過一次,他沒穿白大褂,點了碗牛肉面。吃了一半,他指著墻角的暖氣片笑:“我老伴看了新聞,非讓我來嘗嘗你的面。她說啊,這案子要寫成書,得把暖氣片的鐵銹寫清楚 —— 法律就像這鐵,看著冷,擦干凈了,能照見光。”
我擦著柜臺時,手指劃過那道凹痕。現在每天都有新客人指著墻上的老照片問:“這是你爺爺?” 我會點點頭,遞上菜單:“他當年打這張桌子時,總說木頭得留著‘活痕’,就像人活著,總得有點痕跡證明自己沒錯。” 窗外的陽光落進面碗,牛肉湯的熱氣裹著蔥花味,慢慢漫過整個屋子。電視里還在播法治新聞,但沒人特意去聽 —— 碗里的面香,和食客們的談笑聲,早就把那些條文,泡成了實實在在的煙火氣。(小說根據新聞事件改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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