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四月,在山東膠東的抗日根據地,八路軍山東縱隊第五旅十四團一營營長王子衡,知道新的教導員今天要來。此時春寒還沒有退,一大早他就背著常用的棗木訓練槍,帶著幾個干部等在村口土路邊,遠遠看見師部通信員陪著一個人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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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對方走到跟前,王子衡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他握槍的手猛然收緊,槍托差點滑落。來的不是別人,竟是劉景連,老家那個穿長衫、說話慢條斯理,可每年收租子一分都不讓的地主家少爺。
這次見面太意外了。要明白他們怎么會在這里相遇,還得把時間往回推幾年。一九三七年底,那時日本兵還沒有打來,可王子衡一家已經快過不下去了。
他家租了蓬萊劉家十五畝薄地,無論年景好壞,每年收成的六成都得交租。那年秋雨多,糧食收成本就少。他爹王子安還是挑了最好的糧食擔去交租,回來時籮筐里只剩一層谷糠。
到了臘月,他爹揣著家里最后幾個雞蛋,又進了劉家大院,想求少爺寬限幾天。他在門房等了兩個時辰,才見到披著厚羊皮襖的劉景連。
劉景連這位少爺聽完后,拿著杯蓋一下下劃著杯沿,慢悠悠說道:“老王啊,規矩定了就不能改。今年給你減了,明年別家都來找我,我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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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二月,才過完年,日本騎兵就闖進了村子。王子衡躲在柴垛后,親眼看到村東頭的老李頭因為跑得慢了點,被日軍馬刀砍倒在石碾旁。那天晚上,寒風像刀子一樣。
王子衡趕忙叫醒兩個弟弟,三人摸黑來到劉家高墻外。他們用砍柴刀砸開糧倉門上的銅鎖,扛出三袋高粱。天沒亮,兄弟三人就背著這點活命糧頭也不回往南走。
第二天下午,他們在鄰縣一條山溝里找到一支隊伍,人人臂上戴著“八路軍”袖章。接待他們的指導員聽完遭遇,拍了拍糧食袋說:“這糧食就算你們入伙的見面禮。跟著咱,打鬼子,以后讓窮人都能吃上自己的糧食。”
王子衡兄弟是砸了東家糧倉跑的。可他們不知道,就在同一個冬天,他們心里那個“東家少爺”劉景連,在王子衡他們離開村子時,這個人已經轉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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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五年,劉景連在北平讀書時就跟同學上街,參加了著名的“一二·九”抗日活動。第二年冬天,他悄悄加入了一個抗日救亡團體。盧溝橋炮聲一響,北平待不下去,他經過多次周折才回到山東老家。
但他根本沒進自家大門,而是直接去了鎮上,找到一位已是當地抗日游擊隊負責人的中學同學。三天后,他說服家里老管家,打開了祠堂后屋一道暗墻。墻里整整齊齊碼著十二桿步槍、兩把短槍,還有好幾箱子彈。
這是劉家祖上買來看家護院、防土匪用的,多年沒動過。劉景連就帶著這些武器,領著五個愿意跟他的年輕伙計上了山。登記名字時,他提筆在花名冊上寫下三個字:劉一希。他對登記人員說:“以前那個劉景連,沒了。如今只剩一點希望,盼著勝利。”
時間回到開頭,此時的見面讓兩個人都同時愣住了。王子衡耳中嗡嗡作響,眼前閃過父親彎著的背影和家里見底的米缸。劉一希嘴角也輕輕一抽。他當然也認出對面這個皮膚黝黑、眼神銳利的營長租著他家的地,時間就過去三四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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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后王子衡右手“啪”地給劉一希敬了個禮。劉一希也吸了口氣,利落地還禮:“劉一希奉命報到,今后和同志們一起戰斗。”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都用了力,握得比平常久些。旁邊的戰士們只覺得新教導員威嚴,沒有人知道這場平常的見面底下,埋著多深的過往。
人到了一起工作,心里那道坎卻不容易邁過去。因為出生和經歷不同,兩人對事情的看法很快產生了分歧。
一起工作不到十天,矛盾就擺上了桌面。三連在一次戰斗中抓獲一名偽軍中隊長。村里老百姓紛紛指認,說他帶人燒過房子,親手殺了兩個民兵。營黨支委會討論處置時,王子衡臉色鐵青:“這種鐵桿漢奸,不槍斃怎么向鄉親交代?留著有什么用?”
劉一希聽了,從挎包掏出一本邊角磨毛的小冊子,翻到一頁指著說:“上級政策白紙黑字,連級以上俘虜必須上交,由敵工部門統一審理。我們不能自己壞規矩,隨便處理。”
王子衡“騰”地站起,椅子腿在泥地上刮出刺響:“規矩是規矩,可血債就擺在眼前!”會開不下去了。王子衡摔門出去,對著門外老槐樹狠狠砸了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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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開會講道理解決不了問題。但當真刀真槍的任務到來,兩人不得不把力氣往一處使,轉機也在這時悄悄出現。
五月的一天,營里突然接到命令,要打掉日軍在煙濰公路旁的一個據點。偵察兵畫回的地形圖太簡單。晚上在營部矮土坯房里,劉一希把兩張草圖拼在炕桌上,又翻出一本舊地圖冊,湊著豆大的油燈光來回比對。
他指著一處說:“地圖上標的是旱溝,可按這地勢和今年雨水,現在應該有水。如果能從這里蹚水摸過去,就能繞到據點背后。”王子衡蹲到桌對面,掏出半截鉛筆在圖上用力點了幾下:“就算能過去,這兒、這兒也必須放哨。鬼子不傻。”他又說了需要多長的繩子、什么時辰過最穩妥。
這次行動,部隊在涼水里貓腰走了四個鐘頭,真端掉了據點,還炸毀三輛軍車。撤回時雨大路滑,劉一希腳下一滑,旁邊的王子衡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拉了回來。
一場仗打下來,兩人總算有了并肩作戰的默契。可真正的生死考驗,緊接著壓到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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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零年六月,為掩護膠東軍區機關向東轉移,一營奉命在招虎山一帶死死拖住日軍一個加強大隊。天剛亮就交上火,槍炮聲密得聽不出間隙。打到下午,因聯絡中斷,上級沒弄清這邊情況,傳來死命令:“守住陣地,等待援兵,不準后退!”
實際上,一營已被敵人團團包圍。副團長在轉移指揮位置時被炮彈擊中犧牲。指揮全營剩余弟兄頂住的責任,全落在王子衡和劉一希肩上。兩人簡單商量幾句,決定分頭行動,各帶一部分人守住主峰東西兩個山頭,互相策應。
日軍攻了一輪又一輪,中間還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喊話勸降。劉一希讓通信員大聲回話:“八路軍只有戰死的骨頭,沒有跪下的膝蓋!”臨近天黑,西邊山頭的槍炮聲忽然稀落下去,緊接著是一束手榴彈捆在一起爆炸的巨響。
東邊陣地上,王子衡左胸被子彈打穿,昏迷前他抓住警衛員的衣服,用最后力氣說:“去……去西邊……找教導員……”
血與火的考驗燒盡了所有前嫌,只留下生死相托的情義。時間一年年過去,當年的人漸漸老去,山卻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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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二零一四年秋天,招虎山下新建的烈士陵園里,來了一位坐輪椅的老人。他是九十歲的王子衡。輪椅在花崗巖紀念碑前緩緩停下。山風吹過四周松柏,發出低鳴般的聲響。
老人仰頭凝視石碑上那一排排金色名字,看了很久。其中有一個名字是“劉一希”。他讓身旁的孫子靠近些,嗓子微啞:“你那個劉爺爺要是能活到現在,比我還大好幾歲呢。”
靜默片刻,他將目光從石碑移向遠處層疊的青山,緩緩說道:“早年爭來斗去,為的是你家的地,我家的糧。現在再看,還分什么你的我的。這大好山河,都是咱們國家的了。”
歲月里的恩怨、摩擦、并肩與犧牲,最終靜靜融進這片他們用生命守護的土地中,像山里的土石,看似平常,卻比什么都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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