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富蘭：為“江南民俗”搭建完整譜系

　　新華社北京12月19日電 12月19日,《新華每日電訊》發表題為《仲富蘭：為“江南民俗”搭建完整譜系》的報道。

　　在國家出版基金與上海文化發展基金會圖書出版專項基金共同資助下，當代著名民俗學家、華東師范大學教授仲富蘭集40年研究之大成《江南風俗圖錄（1840—1949）》（全十卷）由世紀出版集團上海辭書出版社正式出版。

　　這部入選“十四五”國家重點出版物出版規劃項目的民俗巨著，全書共340萬字、3200余幅珍貴歷史照片，不僅全景式展示了1840年至1949年間江南民間生活的煙火圖景，更為“江南民俗”搭建了一個完整譜系。“守精致之底、擁變革之力是江南民俗的雙重魅力，也是江南文化綿延至今的精神內核，更是中華文明對世界文化的一份獨特饋贈。”仲富蘭說。

　　《江南風俗圖錄（1840—1949）》及其內文選輯。

何處是“江南”？是地理更是文化！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梅梢弄粉香猶嫩，欲寄江南春信”“與卿俱是江南客，剩欲尊前說故鄉”“野水參差落漲痕，疏林欹倒出霜根。扁舟一棹歸何處？家在江南黃葉村。”……歷代文學中，吟詠江南的詩詞歌賦無數。

　　“江南是一個地域概念，更是一個文化概念。”仲富蘭說，“江南這塊沃土，歷史上隨著永嘉南渡、安史之亂、靖康之變，來自中原地域的簪纓士族紛紛避亂南下，寓居江南，不僅帶動了江南經濟的發展，也推動了文化的轉型。歷經數百年演進，崇文重教成為民俗民風中的主要特質，審美追求也轉向清雅、精細、溫婉、靈秀，是孕育海派文化的母體。”

　　《江南風俗圖錄》論述范圍，時間限定在1840年鴉片戰爭至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這一百余年；空間則以學界公認的江南地區，明清時期的“八府一州”，即蘇州、松江、常州、鎮江、應天（今南京）、杭州、嘉興、湖州八府及由蘇州府劃出的太倉州為基本框架，兼及其他。以長江三角洲為核心區域，尤以變化最為顯著的上海及周邊地區為主。

　　為什么時間限定在1840年—1949年？

　　“這是因為從鴉片戰爭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這段歷史時期，是一個風雷激蕩的大變局時期。”仲富蘭說，“江南是最為典型的農耕社會，耕讀傳家，崇文尚學，守望相助。在這百年間，異域文明先是以強制力乃至暴力的方式出現，而后又混雜了理性力量的沖擊，在中國獨特的社會機制下推動民族沖突和階級斗爭，出現了一個又一個變革的浪頭，也使得江南歷經蛻變。新舊社會經濟基礎和政治制度的交替，促使社會生活方式和民俗文化發生顯著的變化，這種變化在江南地域尤其明顯和典型。”

　　《江南風俗圖錄（1840—1949）》及其內文選輯。

為“江南民俗”搭建一個完整譜系

　　作為上海市民俗文化學會創始會長與現任榮譽會長，仲富蘭深耕中國民俗學研究領域長達40多年，先后出版50余部著作（含多語種譯本），涵蓋民俗文化學、地域文化等領域，是一位從理論構建到實證研究都很有建樹的民俗大家。

　　他在《江南風俗圖錄》中以十大主題分卷，為“江南民俗”搭建了一個完整譜系：從風味飲食的稻麥鮮香、服飾冠履的經緯講究，到民居建筑的黛瓦粉墻、行旅交通的舟楫馬蹄；從生產商貿的市井吆喝、文教衛生的蒙學醫案，到娛藝體育的絲竹競技、人生禮儀的婚喪嫁娶，再到歲時鄉情的節令流轉、生活信仰的香火祈愿……每一卷皆以“老照片+民俗畫作+江南竹枝詞”形成互文敘事，生動還原市井煙火氣，讓沉睡的史料煥發生活溫度。

　　“民以食為天”。江南飲食文化歷史悠久，人文底蘊深厚。在風味飲食卷《飯稻羹魚》中，仲富蘭系統梳理了江南飲食的發展史和鮮明特點。江南飲食口味精細、成菜精致，傳承著官府菜的內涵：一是甜咸適度，南北均宜；二是火候足，舍得下料，菜肴軟爛，易于消化；三是講究原味，很少用刺激味覺的調味品，菜肴多為燒、燴、燜、蒸、扒、煎、烤等方法制成，以羹湯為主要品種，尤其是濃汁系列。

　　例如，一年中最為重要的“年夜飯”，一般在臘月初甚至更早就開始準備了，菜式上講究精致，菜品豐富，色彩搭配，營養搭配都恰到好處。美食是江南精致生活的一面鏡子，寄托了江南民眾對美好生活的期盼和追求。而近代西方餐飲文化的傳入，如同農作物遠緣雜交一樣，使得江南原有的飲食習俗非但沒有受到損害，反而在文化形態上完成了傳統向近現代的轉型。

　　明清時期，江南對于全國的貢獻非常突出。以清康熙年間蘇南的賦稅而言，曾一度占據清政府財賦一半以上。江南既為經濟重地，又為人文淵藪，松江府“衣被天下”，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稱譽蘇州“乃紅塵中第一等富貴風流之地”“堆金積玉地，溫柔富貴鄉”，文化娛樂業興盛，堪稱中國文化中心之一。經濟繁榮和商品經濟發展，使江南地區的社會結構和人們的生活觀念都發生了很大變化，影響所及，戲曲歌舞和戲曲藝術生活也空前繁盛。在娛藝體育卷《閑暇趣玩》中，仲富蘭系統梳理了江南的游藝民俗。

　　“倉癝實而知禮節”。江南地區歷來是枕江臂湖、通江達海的膏腴之地，風俗禮儀文化深厚。但在近現代時代浪潮中，也經歷著深刻嬗變，既保留了傳統文化基因，又融入了新的時代元素，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近代禮儀風貌。在人生禮儀卷《禮敬人生》中，仲富蘭圍繞社交禮儀、敬天尊祖、人生嘉禮、慶典儀式、家庭文化、婚姻形態以及喪葬文化等方面，深入探討了近代江南風俗禮儀的發展與演變。

　　此外，仲富蘭在服飾冠履卷《衣香鬢影》、民居建筑卷《深巷低窗》、行旅交通卷《車動馬喧》、歲時鄉情卷《歲時鄉愁》、生產商貿卷《市井食貨》、生活信仰卷《春祈秋報》、文教衛生卷《春生弦誦》中，都以淵博的知識生動描述了各個領域的江南民俗和發展變遷。

　　“這套叢書獨特之處，還在于仲富蘭教授開創了‘圖像+文獻+文學’的研究新范式。他以‘民俗學+竹枝詞+圖像學’的融合邏輯，形成了‘場景還原+情感共鳴+學理支撐’的三重證據鏈，把江南民俗從抽象概念拉回具體生活，讓百年前的江南風俗活了過來。閱讀全書就像欣賞一部民俗紀錄片：老照片是實景鏡頭，竹枝詞是同期聲和旁白，民俗學研究是幕后解說。”《江南風俗圖錄》策劃統籌、責任編輯朱志凌說。

　　仲富蘭教授講述江南的年節習俗。（本組均為受訪者供圖）

民俗就是千千萬萬普通人用生活創造的文明

　　“民俗不是博物館里的陳列，而是活著的日子。我們祖輩的生活細節，也從來不是落后的注腳，而是民眾用歲月沉淀的生存哲學。”仲富蘭說，“我尤其希望年輕人從這套書中，能感受到順應自然的生存智慧，讀懂把日子過細的生活態度，成為他們當下生活的參考與滋養——這正是文化傳承最鮮活的意義。”

　　閱讀仲富蘭精心寫作的每一個篇章，令人印象最深的是他不惜筆墨，在書中展示了許許多多“小人物”的鮮活日常。他說：“無數‘小人物’是撐起江南煙火的精神脊梁，他們從來都不是民俗的‘背景板’，而是民俗的主角！”

　　例如，巷口的豆漿擔，凌晨四五點就冒著熱氣，滋養著趕早班的行人，這是江南“勤勞持家”的民俗底色；茶館里聽評彈的市民，一杯茶、一段書就能消遣半日，這是江南“樂享生活”的文化特質；田埂上的采茶農婦，指尖翻飛間摘下的不只是茶葉，更是江南“靠天吃飯卻不怨天”的生存智慧。沒有這些“小人物”的日常，江南風俗就是空洞的概念；正是他們的勞作、堅守與溫情，讓民俗有了生命力。

　　他認為，江南民俗有相輔相成的兩個特質：“把日子過細的精致”是其扎根的文化底色，“包容變化的活力”是其延續的發展動能，兩者共同讓江南民俗在百年時光中既守住了水鄉韻味，又能適配時代變遷，成為能跨越時空打動讀者的文化內核。《江南風俗圖錄》記錄了這種“守精致之底、擁變革之力”的特質，于煙火細節中，讓人讀懂江南底色、讀懂江南文化綿延至今的核心邏輯——以匠心對待傳統，以開放擁抱變化。

　　“透過江南民俗的表象，我還期待讀者能讀懂江南人的深層生活哲學，包括天人合一的共生智慧、剛柔相濟的包容哲學、精致務實的生活態度、兼具人情味與智慧等內核。這種內核，是中華文明對世界文化的一份獨特饋贈。”仲富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