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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青山頭風電場雪景 攝影:朱云平
巫山的冬天,
顯出了天地的沉靜,
即使景色堪稱荒蕪,
你也無法忽視
它內(nèi)在的山水靈性。
巫山四季,冬天很少被提及。而我僅見這一季,就為其神韻著迷。不知道春天、夏天、秋天的巫山是什么模樣,似乎也不必知道,留一點想象空間,給日后的相遇,是時光最好的安排。
兩次去巫山都是冬天,一次晴空萬里,一次雨雪霏霏,像兩個渾然不同的世界。我不知道哪個才是更典型的冬季的巫山,更無法從中窺見它的四季變幻。由此可見,外地人除非長時間生活在一個地方,否則很難了解它的全貌,充其量只能說是有些許印象而已。
況且我去的季節(jié)并不好,既沒有趕上春天山野蘇醒,百花齊放,也沒趕上秋天紅葉爛漫,對巫山的印象也許并不算典型。但冬天有冬天的韻味,我們不能保證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物都在最好的時間里相遇,只能竭力忽略一些它的表象,去探尋那些歷久彌新的山川本色。
每個人眼里的景色都不同,走進心里的景色更不同,這大概就是游歷的魅力。我與李白、舒婷看到的巫山,同也不同。而后人比之前人,有了更多的參照,他們的浪漫想象,時常照進我的現(xiàn)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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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戀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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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巫山,似乎陷入沉睡,太陽照著的時候如此,雨雪紛飛的時候也是如此。山上的葉子大部分都枯黃了,偶有些常綠的松柏,也都是深沉的綠色,難見一點新意。鳥叫蟲鳴幾乎銷聲匿跡。偶爾在蒼茫的大山中,聽見某種不知名的大鳥忽地空啼兩聲,人被驚得豎起耳朵,大山卻巋然不動,毫無回應,讓人更加確定它是睡著了——
倘若在春天,鳥鳴會引來更多的鳥附和,此起彼伏,這時狗也會叫起來,風吹落花瓣如雪,吹散花香到更遠的地方,蜜蜂聞著香味奔襲而來,穿梭在花枝間嗡嗡作響。而在冬天,一切聯(lián)系都被切斷似的。大山兀自睡得深沉,大山里的事物也如同孩子們棲息在母親身旁,只偶爾在睡夢中發(fā)出一兩聲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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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峰觀雪 攝影:朱云平
冬眠的巫山,也不全然是靜止的。譬如山下的長江,億萬年不停歇地向東奔流。這時候的江水是最美的。因為它的一屏一息,都合了冬天的神韻,這是一種協(xié)調(diào)的美。反之春天的時候,江水依舊清澈,但是山野太熱鬧了,花開得到處都是,每一寸土地都吐著嫩芽,人也跟著熱血沸騰。這時候江水就顯得太安靜,太不合時宜了,只能淪為背景,美則美矣,目光卻難以停留。
只有冬天的江水,才是巫山的主角。它清澈得猶如一條玉帶,環(huán)繞在青山之間。江水流動,玉帶便有了生命似的,隨風飄搖,但并不過分,如千年前仕女的裙釵,即便行走,也只是微微晃動,美得端莊克制。當大山沉靜下來,你的目光就會止不住地望向那一江碧水,仿佛世間萬物都被它的美驚艷,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還有巫山的云霧,只要有雨,它就會準時趕到,并不會受季節(jié)影響。而且冬天和云霧搭配,實在有一種經(jīng)時光沉淀的美。“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詩句并沒有限定季節(jié),但是冬天站在山中,天地寂寥,寒風呼嘯,若趕上下雪,一片白茫茫大地,時光滄桑之感頓時撲面而來。
這時的云霧,也不再是尋常的云霧,它可能歷經(jīng)千萬年,伴著山脈的隆起而棲息,隨著水汽的蒸騰而起落,歷經(jīng)無數(shù)春夏秋冬,看遍世間人情冷暖。它也不是云霧,是巫山的魂。當冬天來臨的時候,大山的身體沉睡了,魂魄才顯現(xiàn)出來,徘徊山野,愈顯滄桑。
唯一在冬天顯出熱鬧氣息的,是巫山戀橙。果子紅通通地掛在樹上,很可愛,讓路過的人,得一直克制著不去采摘,要是它沒有主人就好了。這并不是因為人類貪婪,很少人會貪戀一顆果子。只因當它還身處荒野的時候,就不僅僅是顆果子。它代表的是收獲,是生機。當你還在大山的懷里,呼吸著山中草木泥土的香氣,你才會渴望嘗一嘗它的味道,那是天地精華孕育出來的一樹樹果實,是一種身臨其境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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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戀橙 攝影:黎明
賣橙子的人說,巫山以前并不產(chǎn)橙子的,包括李子樹,都是三峽工程蓄水以后,根據(jù)山地多平地少的自然地理條件,探索出的適合巫山的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經(jīng)濟。這是一種新,這種熱鬧是人類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是杜甫和劉禹錫都沒看到過的巫山,是獨屬于我的雀躍。當我的眼睛合上時,整個巫山大地也會隨之暗淡,這不是自大,是獨屬于我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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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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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從小在西陵峽口的三斗坪鎮(zhèn)長大,后來順江而下,嫁到葛洲壩江段附近的村莊。從前車馬慢,從宜昌主城區(qū)到西陵峽口,乘船是最便捷的交通方式。
每每早上五六點起床,下午兩三點才饑腸轆轆地上岸。去一趟外公家很麻煩,所以一年只去兩次。一次是農(nóng)歷六月外公生日,一次是正月初二母親回娘家。因此,我正好看到長江兩岸冬夏兩季不同的景色。
于長江而言,春秋是過渡季,是冬夏的余韻,短暫而美好,是可以想象的。只有冬夏才是兩個極端,一個清澈靜美,如山水畫卷;一個濁浪排空,如奔雷閃電。很難說哪個更美,那是兩種完全不一樣的體驗。而在船上和在陸地,也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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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三峽中 , 快艇前行激起水浪 , 宛如飛燕。 攝影:朱云平
我喜歡坐船,那時候年齡小,還沒讀過多少書,沒見過什么世面,甚至還不知道什么是美。但即使是在冬天,我也總喜歡頂著寒風爬上船頂,癡癡地趴在欄桿上看著兩岸青山,一江碧水,白云出岫,亂石堆砌……
父母以為我調(diào)皮,不愛在船艙坐定。四五個小時的船程,大人早就坐得心浮氣躁,只有我下船時還依依不舍。直到多年過去,客船已經(jīng)不再運營了,多架跨江大橋連通南北,船行長江給我?guī)淼恼鸷常胖饾u顯現(xiàn)出來。
后來我想,不乘船在長江里走一回,是很難體會古詩里那樣的快感與震撼的,“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別人讀起來是瀟灑,我卻可以身臨其境,甚至還能腦補細節(jié),因為我在夏季坐過順江而下的客船,見到過兩岸青山飛速后退,仿佛一日千里可達;體會過大船過處,“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波瀾壯闊。
說回巫山,給我的第一感覺和西陵峽口很相似,實在是早在懵懂時就被驚艷過了,再見只覺得親切,兒時貪戀的美景如今終于可以抒發(fā),雖然語言描繪仍舊蒼白。其實說起來,巫山的山比宜昌要更高大,之所以覺得相似,大概因為同屬巫山山脈,山的神形如出一轍,只不過巫山山脈到宜昌已然是余脈了。
曾經(jīng)和一位朋友討論,三峽兩岸的山真是長在了我的審美上,雄偉、秀美、險峻……關于山的所有想象,它都能滿足我。朋友說,它不僅長在你的審美上,也長在了古人的審美上,那些山水畫中寒山瘦水的形象,和三峽多么相似。從此以后,每當站在西陵峽口眺望長江兩岸,我都恍如置身畫中。尤其雨過天晴,云霧繚繞,真是令人恍惚,是風景如畫,還是我本畫中人。
到了巫山,同樣的感覺席卷而來。一樣的山形,一樣的水,一樣的云霧,相似的人。仿佛我只是走得遠了一些,太陽落山就會順著江邊回家。人們的話語里夾雜著熟悉的鄉(xiāng)音,我用家鄉(xiāng)話向他們問好,得到的是親切的回應,或許他們沒意識到我是個外鄉(xiāng)人,我們分屬于兩個不同的省市。
也或許,三峽這個地理概念對于人們的羈絆,遠比省市的分割更強烈。也許生長在三峽兩岸的人,本來就是山水同源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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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寧河的風與神女峰的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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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到巫山是2020年冬天,我們在大昌鎮(zhèn)采訪結束后,乘快艇從大寧河返回巫山縣城,我仿佛又變成那個貪戀美景的孩子,緊緊扒在快艇欄桿上看著兩岸風景。大寧河是長江支流,水量卻很是傲人,起初我還以為是長江干流,兩岸的山也似長江兩岸一般秀麗險峻,風光迷人。
大概沒有誰會在快艇上觀賞風景,尤其是在冬天,快艇穿峽而過,風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快艇激起的浪花肆意飛濺。我與幾位同事緊靠在快艇兩側的欄桿上,大聲分享著所見所聞,風聲、發(fā)動機的轟鳴聲、船擊巨浪的聲音,幾乎把我們的交談聲吞沒,那也沒有關系,哪怕一兩個字就足以滿足我們分享的喜悅。
風將我們的頭發(fā)吹得張牙舞爪,露在外面的手和臉凍得麻木,內(nèi)心卻興奮得像個孩子。那時,我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大寧河,也不知道自己經(jīng)過了小三峽。稀里糊涂地決定了坐船,稀里糊涂地觀賞兩岸風光,又稀里糊涂地到達。
那又有什么關系,人心中的山水不需要名字,你愛的人也不需要名字。名字是理智的代名詞,而此時我們只需要知道,千山萬水,我看到了你,鐘意于你,于是我將你的模樣印在心里,從來不需要名字來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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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巫峽 攝影:朱云平
兩年后再到巫山,隨著高速路的通行,大昌到巫山縣城的快艇已經(jīng)停運,我們到同樣的地方,只能在蜿蜒的山道上前行。倒不是說山道不美,只是我很難近距離看到山的全貌,江水也若隱若現(xiàn),就像在母親的懷抱中前行,與獨自行走的樂趣是完全不同的。
至少我喜歡坐船,仿佛我與山水一同奔跑,于是我也成了自然的一部分,成為一個忘卻了人間年歲的天然產(chǎn)物。我與萬物連心,暢享這天底下獨一份的暢快。
第二次到巫山趕上了下雪,我們突發(fā)奇想,要去看看雪中的神女峰,看看在雪中堅守的神女,是怎樣一種深情。為了在這天地間第一眼望見她的容顏,我們天不亮就從城區(qū)出發(fā),守候在神女峰對面的觀景平臺上。
一路大雪紛飛,云霧繚繞,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車子在馬路上前行,不得不小心翼翼辨認著路與野的界限。車行本身已經(jīng)很困難了,雪花卻不管你,大片大片密集地飄來,擋住了人的視線,車子走得更慢了。
這時,云霧還要跑來搗亂,時而輕盈地飄來,把車整個包裹在其中,我們便只能停下來,請它先過去。有時它在一個地方賴著不走,你經(jīng)過時便只能硬著頭皮闖過去。有什么辦法呢,云霧才是巫山的主人,我們只是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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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神女 攝影:朱云平
好不容易到達神女峰對面,天還沒亮。真好,今天我將是第一眼看到神女的人。當夜幕終于緩緩褪去,神女峰逐漸顯現(xiàn)出來,可神女石卻被云霧遮擋住了。
我心急如焚,云霧卻不慌不忙,頑固地遮住了那塊傳說中的石頭。同伴看我焦慮,將無人機飛到神女石附近,在屏幕上指給我看,還叫我拿著無人機的遙控,幫我與神女峰合影,心情一下就明媚起來。
今天我是真正第一個看到神女的人,也許我還要感謝這云霧。
在回去的路上,發(fā)現(xiàn)多處觀看云霧的好地方,我們走在路上驚嘆連連,這時的巫山云霧仿佛活了過來,須臾變化,再也不是神女石畔那巋然不動的模樣,似乎能日行千里,眨眼間便物換景移,滄海桑田。有時突然與它們相遇,四顧茫然,仿佛身處混沌當中,物我兩忘,心中的繁雜一瞬間清零。
難怪巫山神女的傳說千年流傳,當你走進巫山,置身其中,你就會懷疑,也許那不僅僅是傳說。
我不知道春天、夏天、秋天的巫山是什么模樣,似乎也不必知道,留一點想象空間,給日后的相遇,是時光最好的安排。就如那些曾經(jīng)路過巫山的旅人,每一次經(jīng)過都留下難忘的回憶,正是這些吉光片羽的瞬間,構建了巫山神秘、美好的意象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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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道河流地理與水文化
責編:王芳麗
美編:李彥霖
校對:段海英
審核:王旭輝
來源:《中國三峽》雜志 2024年第5期 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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