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冬日歌聲

文|徐龍寬

冬日的華北平原，風(fēng)很多。我在東營工作的時候，當(dāng)?shù)氐呐笥汛蛉ふf：“東營這地方，冬天就刮兩次風(fēng)，一次刮一個半月?！?/p>

此刻的風(fēng)，不是那種斯斯文文、貼著屋檐走的風(fēng)。它蠻橫又潑辣，從西北天空直撲過來，撞在干裂的土墻上，發(fā)出“砰砰”悶響；鉆進光禿禿的樹枝間，那些干瘦的枯枝相互推搡、摩擦，發(fā)出干澀的“嘎吱”聲，像是老舊房門自顧自地言語；有時候它會鉆進墻縫、鉆進窗戶，發(fā)出“嗚嗚”的響聲。這些聲音，聽著有些刺耳，甚至有點凄涼。

若你在屋里，守著個炭火小爐，去聽風(fēng)走四野的咆哮，反倒成了寂寥冬日里的陣陣歌聲。

黃河在村北幾里處流淌，這么冷的天也不肯歇歇腳。河水改變了夏季常有的渾厚咆哮，聲音緩下來，隔著很遠依然可以聽到“嘩嘩”“沙沙”的水聲，那是碎冰與流水撞擊的節(jié)奏，混著河風(fēng)卷起的細沙，在整個村莊里四散開來。我喜歡踩著凍硬的坷垃去河邊玩，看河面浮著碎冰，陽光落在上面，折射出七彩斑斕的光，水聲就從冰縫里鉆出來，像一首不息的勞動號子。猛不丁，一只野兔從坷垃堆中一躍而起，飛速地逃離我的視線。

村莊的蘇醒，往往來自一聲悠長的吆喝：“換—豆腐—豆腐皮不——”聲音總是拖著長長的尾音，在空曠的大街上顯得格外明顯，一個字一個字地砸在凍得梆梆硬的土路上，彈起來，鉆進每一扇虛掩的柴門里。叫賣的人推著獨輪車，兩邊馱著兩只扁平的笸籮，用布包裹著，里面是雪白溫?zé)岬睦隙垢?。這時，便有婦人端著豆子、玉米或者麥子出來，換幾塊豆腐，聊幾句家常，給這冷清的早晨增添了一抹鮮活的煙火氣。

我們孩子，自有自己的樂趣。

一種是“打爾”。這物件十分簡單，就地取材，拿一段木棍兩頭削尖就成。玩法也很簡單，尋一處空闊的場地，就地畫一個圓圈做“大本營”，拿一塊硬物墊起“爾”的一端，然后用木棍猛砸，它便“嗖”的一聲躥上半空。不待它落下，眼疾手快地再補上一棍，“爾”便帶著一股子狠勁兒，朝著遠處疾馳而去，落到幾丈開外。擊打的聲音干脆、利落、快速、準確，格外脆響。對方跑著去撿，單腿跳著往回扔，若是扔不進圓圈，依舊要乖乖地繼續(xù)撿，直到將“爾”扔進圓圈為止。這游戲，能從日上三竿，一直打到天色昏黑，那炸裂的聲音和孩子的歡呼，仿佛讓整個冬天都變得溫暖起來。

另一種聲響則要柔和許多，那是“拉拉扭”的聲音。我們這里管陀螺叫做“拉拉扭”，這名字取得形象、準確，用手拉動使其轉(zhuǎn)起來，又扭動著身子不停地旋轉(zhuǎn)。制作“拉拉扭”比做“爾”難度要大，不光得尋找堅實的木頭，用小刀細細削成一個勻稱的圓錐，還要用燒紅的鐵絲在底部燙個圓圓的小洞，鑲嵌上一顆亮晶晶的鋼珠，這樣轉(zhuǎn)起來才順暢。做好之后，還要給它涂上花花綠綠的顏色。待到村頭池塘里結(jié)了厚厚的冰，便是我們的天下了。揚起鞭子，眼睛瞅準，朝著“拉拉扭”底部猛抽，一聲清脆的鞭響，“拉拉扭”好像突然有了生命，倏地旋開身子，在冰面上立起來，發(fā)出一種持續(xù)的“嗡嗡”聲，像是蜜蜂振翅，又像是紡車哼唱。一個個多彩的“拉拉扭”在冰面上旋轉(zhuǎn)，旋轉(zhuǎn)的不只是木頭疙瘩，還有一顆顆不怕冷的童心。

現(xiàn)在想來，那時候的風(fēng)聲、水聲，是天地自然的節(jié)奏；小販的吆喝聲，是俗世生活的脈搏；那些游戲間的脆響與嗡鳴，是生命本身在嚴寒季節(jié)里勃發(fā)出的歡愉與希望。這些粗糲的、溫潤的、高亢的、低沉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就是寂寥冬日里一首動聽的歌，聽著它，再冷的冬天也可以生長出暖意來。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