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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花》,李勇 著
從廣州南到貴陽北,出站已經晚上10點。西廣場出口外等候的人寥寥無幾,一眼就認出李勇,黑色體恤衫白色運動鞋,走路姿勢像個拳擊手,灰白頭發茬像鋼絲刷子怒向天廷。沒錯,一定是他!用詩記錄“廢墟上的慶典”,“黑洞泛濫廣袤的向日葵”,粉墨登場的“文明祭”,這個中年漢子在蕪雜沉淪的世間,還在執拗地想喚醒裝睡的人們。
六月下旬的貴陽,夜半清風讓我替酷暑中的廣州人叫不平。上了車他建議先去花溪食街,我不知道竟是在30多公里之外,為了品嘗夜郎國風味也真夠豪邁,旁邊遠道而來的客人饑腸轆轆!著名的小吃城彌散著淡淡的五香煙氣,街面上幾近無人,一對年輕夫婦坐在外面食客的餐桌旁,正在清點當天的收入。李勇成功地說服了男主,一定讓我這個外國土人品嘗洋芋粑、絲娃娃。酒自然喝不得,否則是酒駕懲罰。
他建議去感受一下花溪公園,步行過去十幾分鐘,一片占地50多公頃的喀斯特地貌的山城濕地。公園夜里不關門,讓我不免驚訝,這城市的安全系數該有多高!夜行四山夾一水的偌大公園,詩人顛倒黑白的雅興該有多足!
他說這是他夜里走過無數次的地方,沿著峽谷走完十里河灘。深處一片幽暗,樹影鬼魅,溪流喧囂。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他緊一陣慢一陣地說著。從徐霞客筆下的花溪山水,到花仡佬原住民的風情,從巴金在這里的婚禮,到政客鄉賢的“生聚教訓”。一輪滾圓的月亮跳出樹頭,擾亂半條花溪河,“惹人哭”。他說像他曾經去過的東北石油城,春天開河后漂浮的晶瑩冰塊,“白云在東北穿著棉襖/也說:不冷,很暖和”。李勇像個出竅的游魂,曾在這天河下與眾神相約,垂釣152年前的超級藍血月。可惜什么都沒出現,天空之“空”標注在預言和虛無之間。
個體的李勇和世間的李勇幾曾轟然倒地,魂魄分離。也許從那時候起,他就開始抽刀斷水,把時間截成一段,一段,再與眾不同地重新粘連。“太陽墜落的時刻”,他進山尋找春天的童話,想把最后一抹余暉綁在崖頂。他為百歲抗戰老兵陳光才畫了一張像,從老人破敗的陋室出來,他泣不成聲,“哭其實也是一種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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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勇詩畫
“時光解讀一種浩渺/老房子已經空了”。“一個人哭了一個人笑了/可以是在過去的時間/也可以是現在的時間//我想在時間里去旅行/由此而忘卻人生”。時間可逆,亙古長存,沒有起點,沒有終點。他向“天使霍金”致敬:“在輪椅上點燃一個世界/你的圣火通往黑洞//時間穿越簡史之墟/果殼中的宇宙//無/邊/界”。
李勇的詩,質疑苦難和死亡:“畢加索站起來/在《格爾尼卡》巨幅畫上/叩問和平鴿還能天上飛嗎/暗黑星光如煙”;“立春落在地上/啄食我的呼吸”;“你的呼吸有時候不在昨夜”,“昨天還在今天呈現現在/歷史有時候不在昨夜/過去的還是沒有過去”。
他為藝術家、為詩人,為科學家寫詩,為大寫的人寫詩:“我想把沃霍爾的自由/刻印在我的腳上/站在藝術的風口/使勁地飛//或許我會在紐約街頭/遇到走在時間里的沃霍爾/和他喝杯咖啡”。“塞納河邊今夜聽見/雨果敲響悠遠鐘聲”。
在沒有英雄的時代,他悲傷無眠,哀悼那位孤獨的殉道者,他的兄弟像精靈融入大海:“柔軟夜,吞噬/佇立的寂寞/我的孤獨閉上眼睛//掙扎,活著/我要和你再見”。
他的詩色彩意識很自覺,尤其是黑白主調,似乎要顛覆它們司空見慣的能指,映襯出一個“歷史的垃圾時間”。“灰色日子灰頭土面/快點下雨吧”,“白云落在地上/暗黑驚魂”,“黑眼睛彌香/不見白色嬰粟”,“黑紅的黑夜/二個小太陽山石上”,“幽暗的,耀眼的/灰色火焰/吞噬你”,“黑色苦痛磨礪紅色野花/黑墨潑灑太陽紅/于宣紙之上浸潤雪白意象”。而雪中“已不再是黑色腳印”,“蹲在風雨里/道路漆黑”,卻有一只“白色的狗東張西望”,“白鴿飛落黑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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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勇畫作
讀李勇的詩看他的畫,我想起了古希臘抒情詩人西莫尼德斯(Simonides,前556—468年)的著名警句:“詩歌是有聲的繪畫,繪畫是無聲的詩歌”,詩在畫中沉默無聲,畫在詩中吟誦言說。繪畫與詩歌像孿生姐妹,不論它們是抽象的,朦朧的,還是具象的,清晰的,都以相似的語言和視閾激活觀者和讀者的感知心性。可惜翻閱《太陽花》時我們聽不到他充滿色彩的宏亮咽喉,行為藝術中他會被稱為“咆哮藝術家”。
李勇像古今中外的藝術家一樣,用詩畫去追蹤哲學野徑:“把這個空間那個空間/分成更多空間/又再分成更多空間/把同一個意念也分成/更多意念又再分成更多意念//我不是空間的意念/我是意念的空間。”“無象有象形象/如是影子/乃物象之形//而影子是影子的影子/其象外之象有象無象。”
他曾去憑吊決絕的青年海子,萬般惆悵地問大海:“無帆的船在海子詩里/會春暖花開嗎”?“鮮紅少年/墜/落/黑穴礦洞”,“目光如炬/行走黑紅的無畏/燃燒鐵色倔強”。
自己為什么還活著?“就是要/站/在/這/里/表達自己的生命”,“在活著里死去/在死去里活著”。“生命還在行走/日子還在飄移/兩座呼吸的山峰/穿越南北之曠野”,“昏黃日子倒在樹上/等待一只燕子喚醒”,“帆船等待著”再度啟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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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勇在他的《內視與外觀》詩畫行為藝術展上
詩畫相生,更是為一個困擾千重的自己而寫作。“我不知道我是誰/每次去找我/都沒有找到”,“自我的我在何處/我的自我存在嗎”?2013年8月19日他突然昏倒,“夜黑了我的生命也黑了”,然后,“黑洞里有了/飛翔的聲音”,可是“這洞很深/聽不見鳥鳴”。此后糾纏不已的新問題:“我還有我嗎?”既然“黎明的思想已是/遍體鱗傷”,不妨也“躺平”和“松弛”,“有時候錯是/一種境界/將錯就錯”。
終竟不知“我”到底是誰?只知道持久地陷入“我自己的戰爭”。活在“花妖嬈水泥地”的理想和現實的鴻溝里,“沖突著撕扯/掙扎著糾結”。于是寫詩,畫畫,只能寫詩,畫畫。
然后,他不甘心地吶喊:“那個未來會有的/那個未來會來的!”
(于碩,法國東方語言文明大學東亞研究院(INALCO-IFREA)研究員,曾任香港理工大學中歐超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及雙語系教授、北京師范大學人類學所、東北師范大學亞洲文明研究院人類學教授,法蘭西研究院人文學院中歐社會論壇創始人及第一任總監。主要研究領域為超文化歷史人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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