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替身三年,毒藥一盞
“姐姐,你這支簪子好生別致,借妹妹瞧瞧可好?”
葉清漪的聲音像浸了蜜的刀子,軟綿綿地遞過來時,我正對著銅鏡將母親留下的白玉簪插進發髻。那是支再普通不過的簪子,玉質算不上頂好,雕的也是最簡單的梅花紋樣。可這是我娘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了。
我指尖頓了頓,還是拔了下來,轉身遞給她。
葉清漪接過簪子,蔥白似的手指在簪身上輕輕摩挲。她今日穿了身水青色襦裙,外罩月白紗衣,發間只別了支素銀步搖——守孝三年,她比從前更清減了,也更像一支被細雨洗過的梨花,楚楚可憐。
裴硯就站在她身側,一身玄色常服襯得他眉眼冷峻。他的目光落在葉清漪身上,那是我三年來從未得到過的專注。
“不過是支普通玉簪。”裴硯開口道,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日的天氣,“清漪若喜歡,明日讓珍寶齋送些好的來。”
葉清漪抿唇淺笑,眼波流轉間,簪子忽地從她指間滑落。
“哎呀——”
清脆的碎裂聲在青石地上炸開。
白玉簪斷成三截,梅花簪頭滾了兩圈,停在裴硯的靴邊。
我下意識蹲下身去撿,指尖剛碰到冰冷的碎玉,一只繡著銀線云紋的靴子就踩在了簪頭上。
是裴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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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是沒看見我伸出去的手,目光仍落在葉清漪臉上,聲音溫和了幾分:“可劃著手了?”
葉清漪將手往后縮了縮,輕聲細語:“不妨事,只是可惜了姐姐的簪子……”她抬眼看向我,眼眶微紅,“姐姐,我真是不小心,你莫要怪我。”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一片碎玉的棱角刺進掌心。
血珠滲出來,染紅了白玉的斷口。
“一支簪子而已。”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連我自己都陌生,“妹妹不必掛心。”
裴硯這才垂眼看向我。
他的目光在我掌心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淡淡道:“起來吧。讓周嬤嬤給你拿瓶金瘡藥。”
說完,他牽起葉清漪的手,仔細檢查她是否真的劃傷了。葉清漪羞赧地低下頭,耳根泛著紅。
我就這么跪著,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
掌心的傷口不深,但疼得鉆心。
小桃從廊下跑過來,慌慌張張扶我起身,掏出手帕要給我包扎。我擺了擺手,彎腰將碎玉一片片撿起來,用帕子仔細包好。
“側妃……”小桃聲音發顫。
“回吧。”我說。
回到西側院時,午膳已經送來了。
一碗清可見底的米粥,一碟腌黃瓜,兩個冷硬的窩頭。送飯的小丫鬟把食盒往桌上一擱,皮笑肉不笑地說:“側妃見諒,今兒廚房忙,王妃剛回府,王爺吩咐一切緊著正院先來。”
她說“王妃”兩個字時,特意加重了語氣。
葉清漪還不是王妃。
至少現在還不是。
但我沒說話,只擺了擺手讓她退下。小桃氣得眼睛發紅,想爭辯,被我按住了手。
“吃飯。”我說。
米粥是餿的。
我舀了一勺送進嘴里,面不改色地咽下去。小桃的眼淚掉進碗里,啪嗒啪嗒的。
“他們欺人太甚……”她哽咽道,“您再怎么說也是皇上賜婚,是三媒六聘抬進府的側妃,他們怎么敢……”
“因為王爺默許了。”
我放下勺子,看向窗外。西側院位置偏僻,窗外只有一堵光禿禿的墻。三年前我進府時,裴硯剛在戰場上中了毒箭,昏迷不醒。沖喜的圣旨下來,滿京城的名門閨秀避之不及,最后落到了我這個五品小官之女的頭上。
我嫁過來那日,裴硯醒了。
人人都說是我八字好,帶福氣。只有我知道,洞房那夜,裴硯撐著病體掀開蓋頭,看清我臉的那一刻,眼神從迷茫到驚愕,最后化作一片冰冷的失望。
后來我才知道,我像一個人。
像那個從小和裴硯一起長大、卻被先帝指婚給三皇子、后又因三皇子謀逆被牽連、不得不離京守孝的葉家嫡女,葉清漪。
像了七分。
于是我這三年,就活成了那七分影子。
裴硯毒愈后重返邊關,一年回府兩次,每次留宿西側院,都是在黑暗中完成夫妻之事,從不看我的臉。事畢即走,不多說一句話。
府中下人最會看眼色,見王爺待我冷淡,便也漸漸怠慢。克扣用度、以次充好是常事,冬日炭火不足,夏日冰塊全無。我都忍了。
我總想著,人心是肉長的,我真心待他,為他打理王府,替他孝敬太妃,他總有一天能看見我。
直到三個月前,葉清漪守孝期滿回京的消息傳來。
裴硯連夜從邊關趕回,進宮求了恩典,要休妻再娶。
圣上震怒,斥他荒唐。最后是葉宰相出面說和,折中了一個法子——讓我“病逝”,騰出正妃之位。對外說是急癥,對內……反正一個無依無靠的側妃,死了也就死了。
這些事,我是從小桃偷聽來的碎語中拼湊出來的。
小桃是家生子,她娘是太妃院里的灑掃婆子,總能聽到些風聲。
“王爺答應了。”小桃哭著告訴我時,我正在給裴硯繡護膝。邊關苦寒,他膝蓋有舊傷。
針扎進指腹,血珠染紅了未完工的蒼鷹。
“側妃,咱們逃吧……”小桃跪在我腳邊,哭得渾身發抖。
逃?
能逃到哪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一個弱女子,能逃得過鎮北王府的天羅地網?
更何況,我爹死了,娘也早沒了,世上已無牽掛我的人。逃出去,也不過是換個地方茍延殘喘。
我沒逃。
我只是更安靜地待在西側院,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中秋宮宴,是我最后一次以鎮北王側妃的身份出現在人前。
葉清漪也來了。
她雖無名分,但葉宰相權勢正盛,宮里人也就睜只眼閉只眼,安排她坐在女眷末席,離我不遠。
宴至中途,葉清漪端著酒杯過來敬我。
“姐姐,這三年辛苦你了。”她聲音輕柔,舉杯時衣袖微晃,一杯酒全灑在了我裙子上。
驚呼聲四起。
我今日穿的是一身杏色宮裝,酒漬在裙擺暈開一大片,狼狽不堪。
“哎呀,妹妹手滑了。”葉清漪滿臉歉意,掏出帕子要給我擦,卻“不小心”踩住了我的裙角。
刺啦——
布料撕裂的聲音在絲竹聲中格外清晰。
我半個身子露出來,中衣下隱約可見肚兜的系帶。
周圍響起壓抑的嗤笑聲。
我站在原地,手死死攥著撕裂的衣襟,指節泛白。抬眼望去,女眷們或掩口輕笑,或別過臉去,眼神里都是看好戲的戲謔。
裴硯坐在男賓席,隔著一道珠簾。
他看見了。
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握著酒杯的手頓了頓,目光掃過來,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移開了視線,繼續與鄰座的將軍說話。
仿佛我只是個不相干的路人,出了丑,與他無關。
最后還是三皇子妃看不過去,讓宮女取來披風給我裹上。我低著頭謝恩,聽見三皇子妃輕聲嘆息:“也是個可憐人。”
那晚回府的馬車上,我和裴硯相對無言。
馬車顛簸,燈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他閉著眼,像是累極了。
“下月初三。”他忽然開口,聲音在密閉的車廂里顯得格外低沉,“太妃要去護國寺齋戒三日,府中無人。”
我心臟猛地一縮。
“我會讓人送你出城,在莊子里住一陣。等風聲過了,給你換個身份,在江南置一處宅子,再給你五千兩銀子,夠你后半生衣食無憂。”
他說得平靜,像在安排一件無關緊要的雜事。
“王爺。”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這三年,你可曾有一刻,把我當作沈云初,而不是別人的影子?”
裴硯睜開眼。
他看向我,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緒翻涌,最后歸于一片深潭般的平靜。
“清漪等了我七年。”他說,“我欠她的。”
“那我呢?”我笑了,眼淚卻掉下來,“我嫁你三年,替你打理王府,替你侍奉太妃,我欠你什么了?”
裴硯沉默。
馬車停了,王府的燈籠在夜色中明明暗暗。
他掀開車簾下車,沒有回頭。
“下月初三,我會讓陳默送你出城。”
陳默是他的侍衛長,跟了他十年。
我坐在馬車里,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朱紅大門內,忽然覺得這三年,像個荒唐的笑話。
回西側院的路上,小桃跟在我身后,小聲啜泣。
“側妃,奴婢有個表哥在江南跑商,咱們可以……”她話沒說完,就被我打斷了。
“小桃。”我停下腳步,轉身看她,“你今年十七了吧?”
小桃愣愣點頭。
“我會求王爺放你出府,再給你一筆嫁妝。”我摸了摸她的頭,“找個老實人嫁了,好好過日子。”
小桃哇的一聲哭出來,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腿:“奴婢不走!奴婢跟著您!您去哪奴婢去哪!”
我扶她起來,沒再說話。
下月初三,還有半個月。
這半個月,王府上下都在為葉清漪即將入主中饋做準備。庫房清點,賬目交接,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西側院更冷清了。
送來的飯菜從餿粥窩頭變成了真正的殘羹冷炙,有時干脆忘了送。炭火早早斷了,秋雨一下,屋里陰冷得像地窖。
我病了。
發熱,咳嗽,夜里咳得睡不著。小桃偷溜出去想請大夫,被門房攔了回來,說沒有王爺手令,西側院的人不得出府。
我知道,這是裴硯的意思。
他要我“病逝”,自然要病得合情合理。
也好。
咳到第五日,裴硯來了。
他一個人來的,沒帶隨從,手里端著一個黑漆木盤,盤上放著一個白瓷小瓶,一瓶酒,兩只酒杯。
“今晚月色很好。”他走進來,將木盤放在桌上,自顧自倒了杯酒,“陪我說說話。”
我靠著床頭,看著他。
他瘦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想來是忙著籌備和葉清漪的婚事,又要應付朝中那些反對的聲音。
“王爺想說什么?”我問。
裴硯端著酒杯,卻沒有喝。他看著杯中晃動的液體,半晌才道:“云初,我對不住你。”
我笑了。
“王爺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
“有意義。”他抬眼看我,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復雜,“至少讓我知道,這三年,你是怎么過的。”
“王爺真的想知道?”
他點頭。
于是我說了。
說第一年冬天,炭火不足,我凍得生了凍瘡,雙手潰爛,還要在太妃面前強裝無事。
說第二年夏天,廚房送來的飯菜餿了,我吃了上吐下瀉,躺了三日,無人問津。
說這三年,府中下人如何克扣用度,如何冷嘲熱諷,如何把我這個側妃當透明人。
說我每次去給太妃請安,太妃都只問王爺的近況,從不多看我一眼。
說我繡的護膝、做的衣裳,從未見王爺穿過。
說我等了他三年,等來一碗毒藥。
我說得很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
裴硯握著酒杯的手,指節漸漸泛白。
“這些……你從未跟我說過。”他聲音沙啞。
“我說了,王爺會聽嗎?”我笑著反問,“王爺心里只有葉姑娘,哪里還裝得下別人?”
裴硯沉默。
他端起另一杯酒,遞給我。
“這是西域來的葡萄酒,不烈。”他說,“陪我喝一杯,就當……踐行。”
我接過酒杯。
酒色殷紅如血,在燭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我知道這里面加了什么。
假死藥。
裴硯花重金從西域商人手中買的,據說服下后三個時辰內氣息全無,脈息停止,與死人無異。十二個時辰后會蘇醒,但會虛弱數日。
他承諾會讓人在義莊守著,我一醒就接我出來,送我去江南。
“喝了這杯酒,前塵往事,一筆勾銷。”裴硯看著我,眼神深不見底,“云初,來世……別再遇見我了。”
我端起酒杯,與他輕輕一碰。
杯沿相觸,發出清脆的聲響。
“王爺。”我輕聲說,“這三年,我不后悔遇見你。但我后悔,遇見你時,忘了自己是誰。”
說完,我一飲而盡。
酒很甜,帶著一股奇異的香氣。入喉后,一股灼熱從胃里燒上來,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裴硯也喝了杯中酒。
他放下酒杯,看著我的眼神漸漸模糊。
“云初……”他伸手想碰我的臉,手卻停在半空,最終收了回去,“對不起。”
我笑了。
視線開始模糊,身體軟軟倒下。最后看見的,是裴硯站起身,頭也不回離開的背影。
門關上了。
黑暗如潮水般涌來。
我閉上眼,感覺心跳越來越慢,呼吸越來越微弱。
原來死是這樣的。
不疼。
只是冷。
無盡的冷。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徹底沉入黑暗前,我感覺有人推門進來。
是小桃。
她哭得撕心裂肺,撲到我床邊,將一個冰涼的東西塞進我袖中。
“側妃……側妃您一定要活著……這封信……江南……錦繡閣……”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我想問她信里寫了什么,想問她錦繡閣是什么地方,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最后聽見的,是周嬤嬤尖厲的嗓音:
“哭什么哭!人還沒咽氣呢!都出去,讓側妃清凈清凈!”
然后是門被重重關上的聲音。
徹底陷入黑暗前,我感覺到小桃塞進我袖中的那封信,硬硬的,硌在手臂上。
像一根刺。
扎進我即將停止跳動的心臟。
不知過了多久。
意識像是沉在深海里,四周一片漆黑,寂靜無聲。
然后,一點一點,聲音回來了。
是木頭摩擦的嘎吱聲。
還有……風聲。
很冷的風,從縫隙里鉆進來,吹在臉上,帶著泥土和腐朽的氣味。
我想動,可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眼皮像是被縫住了,怎么用力也睜不開。
“這棺木可不便宜,上等杉木,刷了三遍桐油。”一個粗嘎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王家老爺說了,雖是側妃,但也是皇上賜過婚的,不能太寒酸。”
“寒酸什么呀。”另一個尖細些的聲音嗤笑,“真當咱們不知道?這位是給那位騰位置的!王爺巴不得趕緊埋了,好迎新人進門呢!”
“噓!小聲點!陳侍衛長還在外頭呢!”
“怕什么,喝了那藥,還能活過來不成?我聽說那藥厲害得很,喝下去半個時辰就斷氣,神仙也救不回來……”
聲音漸漸遠了。
我躺在一片黑暗中,終于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我在棺材里。
裴硯真的把我送到了義莊,等著下葬。
假死藥……原來是真的。
可為什么我醒了?
按照裴硯說的,我應該十二個時辰后才蘇醒,而且醒來后會有人接應。
但現在……
我試著動了動手指。
僵硬,麻木,但能動了。
一點一點,我積蓄著力氣,慢慢抬起右手,摸向頭頂的棺蓋。
木頭冰冷,粗糙。
我用力推了推。
紋絲不動。
是了,下葬的棺材,怎么可能不釘死?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
我要死在這里了。
真的死在這里,在這口冰冷的棺材里,悄無聲息地腐爛,化成白骨。
不。
不能死。
我猛地睜大眼睛——雖然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但我知道我睜開了。
我不能死。
憑什么我要死?
憑什么我要給葉清漪讓位?
憑什么我要像垃圾一樣被丟棄,被遺忘?
憤怒像一團火,在胸口熊熊燃燒。我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抬起雙手,狠狠砸向頭頂的棺蓋!
砰!
沉悶的響聲在狹窄的空間里回蕩。
我的手骨劇痛,可棺蓋依然紋絲不動。
我又砸了一下。
兩下。
三下。
指節破了,溫熱的血滲出來,黏膩膩的。可我不敢停,不能停。
停下來,就真的死了。
“誰?!”
外頭忽然傳來一聲厲喝。
是陳默的聲音。
緊接著,腳步聲急促靠近,停在棺材旁。
“什么聲音?”陳默問。
“沒、沒聲音啊……”是剛才那兩個守夜人,“陳侍衛長您聽錯了吧,這大半夜的……”
砰!
我又砸了一下。
這次,外頭安靜了。
幾秒的死寂后,陳默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開棺。”
“陳侍衛長,這不合規矩……”
“我說,開棺。”陳默的聲音冷了下來,“王爺有令,若棺中有異動,即刻開棺查驗。”
“可、可這釘都釘死了……”
“撬開。”
鐵器撬動木頭的嘎吱聲響起,刺耳極了。
我躺在棺材里,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快了。
就快——
轟!
棺蓋被猛地掀開。
冰冷的夜風灌進來,夾雜著細雨,打在我臉上。
我睜開眼,看見陳默震驚的臉。
他舉著火把,火光在他臉上跳動,映出他眼中翻涌的驚愕、恐懼,還有……一絲難以名狀的復雜情緒。
“側妃……”他啞著嗓子,聲音發顫,“您……您真的醒了。”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他,大口大口喘著氣。
雨水落進眼睛里,混著血和泥,又咸又澀。
陳默伸手想扶我,卻在半空停住了。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兩個瑟瑟發抖的守夜人,眼神一厲。
“今日之事,若走漏半個字——”他手按在刀柄上。
兩人撲通跪地:“不敢!不敢!”
陳默這才轉回頭,脫下外袍裹住我,將我打橫抱出棺材。
“王爺安排的人……在城外十里亭等。”他壓低聲音,語速極快,“但您不能去。葉家的人盯著,去了就是死路一條。”
我靠在他懷里,渾身冰冷,只有袖中那封信,還帶著小桃塞進來時殘留的體溫。
“那我能去哪?”我問,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
陳默抱著我,大步走出義莊。
雨越下越大,夜色濃得化不開。
他在一棵老槐樹下停住,將我放下,從懷中掏出一塊木牌,塞進我手里。
“往南走,三百里外有個青石鎮,鎮上有家‘平安客棧’。”他語速又快又急,“找掌柜,給他看這個,他會安排你南下。記住,別再回京城,別再相信王爺……他護不住你。”
“那你呢?”我看著他的眼睛,“放我走,你怎么交代?”
陳默笑了,那笑容里有種說不出的蒼涼。
“我跟了王爺十年。”他說,“這十年,我看著您怎么對王爺,王爺怎么對您。今日這事,我若不管,良心過不去。”
他轉身,從馬背上解下一個包袱,塞給我。
“里頭有干糧、銀兩,還有一套粗布衣裳。快走,天亮就來不及了。”
我抱著包袱,看著他翻身上馬。
“陳默。”我叫住他。
他勒住韁繩,回頭。
“謝謝你。”
陳默搖搖頭,一夾馬腹,消失在雨夜中。
我站在原地,雨水打濕了頭發、衣裳,冰冷刺骨。
可袖中那封信,那封小桃用命換來的信,卻像一團火,在我心口燃燒。
我打開包袱,換上粗布衣裳,將長發胡亂綰成婦人髻,用泥土抹臟臉和手。
然后,借著微弱的晨光,我看向南方。
京城在我身后,鎮北王府在我身后,裴硯在我身后。
而前方,是茫茫的雨夜,和一條不知道通往何處的路。
我握緊那塊木牌,抬腳,踏進泥濘。
一步,兩步。
不曾回頭。
第二章 棺中蘇醒,江南新生
雨下了一整夜。
天亮時,我渾身濕透地躲在一個破廟的角落里,啃著陳默給的硬餅子。餅子又干又硬,咽下去刮得喉嚨生疼,但我一口一口,全吃完了。
我要活著。
活著離開京城,活著走到陳默說的那個青石鎮,活著看到袖子里那封信上到底寫了什么。
廟外傳來馬蹄聲,我立刻縮到神像后面。幾個穿著鎮北王府侍衛服的人騎馬經過,在廟前停了停,又打馬離開。
他們在找我。
或者說,在找一具“本該”躺在棺材里的尸體。
我等到日上三竿,雨停了,才從破廟出來,沿著官道旁的樹林往南走。不敢走大路,怕被認出來。好在陳默給的包袱里有張粗略的地圖,標明了去青石鎮的小路。
白天趕路,夜里就找山洞、破屋歇腳。第四天傍晚,我終于遠遠看見青石鎮的界碑。
鎮子不大,只有一條主街。平安客棧就在街尾,門前掛著兩盞褪色的紅燈籠,招牌上的字都模糊了。
我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
客棧里冷冷清清,只有一個花白胡子的老頭在柜臺后打算盤。聽見門響,他頭也不抬:“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我找掌柜。”我說。
老頭這才抬頭,渾濁的眼睛在我身上掃了一圈:“我就是掌柜。客官有事?”
我掏出陳默給的木牌,放在柜臺上。
老頭看到木牌,眼神猛地一凝。他拿起木牌,翻來覆去看了半晌,又抬頭打量我,目光銳利得像刀子。
“誰給你的?”他問。
“一個朋友。”我說。
“朋友姓什么?”
“姓陳。”
老頭沉默片刻,收起算盤,轉身往后院走:“跟我來。”
我跟著他穿過一條窄廊,進了后院一間廂房。老頭關上門,點燃油燈,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臉顯得格外嚴肅。
“陳默讓你來的?”他壓低聲音。
我點頭。
“他出事了。”老頭說,“三天前,鎮北王府侍衛長陳默因玩忽職守,被打了五十軍棍,革職逐出王府。人現在還在醫館躺著,生死不知。”
我心臟一緊。
是因為放我走。
“他讓我告訴你,”老頭盯著我的眼睛,“往南走,去江南。淮州城,錦繡閣,找顧七娘。到了那兒,就安全了。”
“錦繡閣是什么地方?”我問。
老頭搖頭:“陳默沒說,只讓我告訴你,到了淮州,自然知道。”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錢袋,推到我面前:“這是盤纏。明日一早,有商隊去淮州,你跟商隊走。記住,從現在起,你不是沈云初,你是去江南投親的寡婦,姓云,叫云娘。”
我接過錢袋,沉甸甸的。
“為什么要幫我?”我看著他的眼睛。
老頭笑了,笑容里有種說不出的滄桑:“很多年前,我也欠過陳默一條命。今日還了。”
那一夜,我睡在客棧簡陋的床鋪上,卻睡得格外安穩。
第二天天不亮,老頭叫醒我,帶我去見了商隊東家。那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姓蘇,叫蘇文遠。身材微胖,臉上總是笑瞇瞇的,看著很和氣。
“云娘子是吧?”蘇文遠上下打量我,點點頭,“老周介紹的人,我放心。這一路跟著商隊走,管吃管住,到了淮州,自會安排你落腳。”
我道了謝,跟著商隊上了路。
商隊有二十多輛馬車,載的都是絲綢、茶葉、瓷器。護衛有三十多人,領頭的姓趙,是個黑臉大漢,看著兇,但對我還算客氣。
車隊走了三天,一路平安。
第四天晌午,我們進了一片山谷。路窄林密,趙護衛讓車隊加快速度,說這一帶不太平,常有山匪出沒。
話音剛落,前面樹林里就沖出一群人。
二十多個,個個手持鋼刀,面目兇惡。
“停車!留下貨,饒你們不死!”為首的是個獨眼大漢,臉上有道猙獰的刀疤。
商隊頓時亂了。車夫們嚇得瑟瑟發抖,幾個護衛抽出刀,但臉色也發白——對方人數比我們多。
蘇文遠從馬車里探出頭,臉色發青,但還是強作鎮定:“各位好漢,行個方便。這些貨是要送到淮州交官的,若是丟了,蘇某不好交代。這里有些銀子,請好漢們喝茶。”
他讓伙計抬出一箱銀子。
獨眼大漢瞥了一眼,嗤笑:“這點銀子,打發叫花子呢?兄弟們,搶!”
山匪一擁而上。
趙護衛帶人迎上去,但寡不敵眾,很快就落了下風。一個山匪砍翻了一個護衛,直奔蘇文遠的馬車。
蘇文遠嚇得癱在車里,動彈不得。
眼看鋼刀就要落下——
“住手!”
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從藏身的馬車后站出來,手里握著一根趕車的鞭子。
獨眼大漢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喲,還有個娘們?怎么,想陪爺玩玩?”
我沒理他,轉身看向蘇文遠:“蘇東家,車隊里可有桐油?可有火把?可有鑼鼓?”
蘇文遠愣了:“有、有……”
“讓人把桐油潑在最后三輛車上,點著火,堵住退路。”我語速飛快,“再派十個人,拿著火把鑼鼓,到兩邊山坡上,大聲敲鑼吶喊,做出伏兵之勢。”
蘇文遠呆呆看著我。
“快去!”我厲聲道。
這一聲喝醒了蘇文遠。他連滾爬下車,指揮伙計照做。
很快,最后三輛馬車被點燃,濃煙滾滾,堵住了山谷出口。兩邊山坡上,十來個伙計拿著火把銅鑼,拼命敲打吶喊:
“殺啊——!”
“官兵來了!殺山匪啊——!”
聲音在山谷里回蕩,加上濃煙遮擋視線,一時間還真像有伏兵。
山匪們慌了。
“老大,有埋伏!”有人喊道。
獨眼大漢臉色一變,但還在強撐:“怕什么!真要有官兵,早就殺下來了!這是虛張聲勢!”
“是不是虛張聲勢,你試試就知道了。”我上前一步,盯著他的獨眼,“你們不過二十來人,我們護衛加伙計也有三十多。真拼起來,你們就算贏,也得死一半。為這點貨,值嗎?”
獨眼大漢眼神閃爍。
就在這時,趙護衛趁機帶人反撲,砍翻了兩個山匪。
“撤!”獨眼大漢終于一咬牙,帶著手下撤進樹林,轉眼不見了蹤影。
山谷里靜下來。
只有燃燒的馬車噼啪作響,濃煙嗆得人咳嗽。
蘇文遠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才喘過氣。他抬頭看我,眼神像看怪物。
“云娘子……你、你怎么會這些?”
我沉默。
我怎么會?
因為裴硯。
因為那三年,裴硯常在書房議事,談兵法,談布陣,談如何以少勝多。我扮作侍女,在一旁端茶倒水,聽了三年。
那些話,我一句句記在心里,夜深人靜時,在紙上偷偷畫陣圖,推演戰法。
那時候我想,我懂這些,或許有一天,他能用得上。
沒想到,第一次用,是用來逃命。
“以前……聽人說過。”我含糊道。
蘇文遠沒再追問,只是看我的眼神多了幾分深意。
經此一遭,商隊對我客氣了許多。趙護衛甚至主動教我些防身的招式,說一個女子孤身上路,總要有點自保的本事。
我沒拒絕。
我要活著,就得有本事活著。
十天后,我們到了淮州。
淮州不愧是江南重鎮,城門高大,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蘇文遠的商隊在城西有貨棧,他安排我住下,說幫我打聽錦繡閣。
我謝過他,在客棧安頓下來。
當天晚上,我關上門,終于拆開了小桃塞給我的那封信。
信紙很舊,字跡娟秀,是我娘的筆跡。
“吾兒云初親啟:
若你看到這封信,說明娘已經不在了。有些事,娘瞞了你一輩子,如今也該讓你知道了。
娘本名顧婉,乃前朝太醫顧清之女。十七年前,葉鴻漸(現任宰相)為奪我顧家祖傳醫書《青囊秘錄》,構陷我父通敵,顧家滿門抄斬。娘當時已有身孕,幸得忠仆拼死相救,逃出京城,隱姓埋名嫁與你父。
葉鴻漸賊心不死,這些年一直在尋我。你父之死,恐也與他有關。娘時日無多,只能將真相寫于此信,交于摯友顧七娘保管。若你有難,可持此信物往江南淮州錦繡閣尋她。
信物在你襁褓中,是一枚白玉環,環上刻有‘顧’字。此環乃顧家嫡系信物,見環如見人。
吾兒,娘對不起你,不能護你長大。唯愿你平安喜樂,莫要復仇,莫要涉險。
娘絕筆。”
信的最后,附了一行小字,是另一個人的筆跡:
“云初侄女:見此信速來。你母之死,另有隱情。葉鴻漸當年不僅為奪醫書,更為半塊前朝兵符。此物如今在你手中,切莫讓第二人知曉。——顧七娘留”
我握著信紙,手抖得厲害。
娘是前朝太醫之女。
爹是被葉宰相害死的。
還有半塊兵符……什么兵符?
我翻遍全身,只有陳默給的木牌、蘇文遠給的盤纏,還有娘留的那支碎了的玉簪——碎片我一直貼身藏著。
沒有玉環。
等等。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娘給我做過一個長命鎖,鎖是銀的,但掛鎖的鏈子是一截白玉環。娘說那是外祖傳下來的,要我貼身戴著,永不離身。
后來我長大了,鏈子短了,就收進了妝奩。出嫁時,妝奩被我帶到了王府,放在西側院……
我的心沉了下去。
玉環在王府。
在葉清漪即將入主的,那個我再也不能回去的地方。
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
“云娘子,睡了嗎?”是蘇文遠的聲音。
我慌忙把信折好塞進懷里,起身開門。
蘇文遠站在門外,臉色有些古怪:“你要找的錦繡閣……我打聽到了。”
“在哪?”
“城東,胭脂巷。”蘇文遠頓了頓,“但那里三年前就關門了,現在是一家綢緞莊。”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不過,”蘇文遠又說,“綢緞莊的掌柜說,原先錦繡閣的老板顧七娘,每月十五會回鋪子查賬。明日就是十五。”
我看著蘇文遠,忽然跪下。
“蘇東家,大恩不言謝。若有機會,云娘定當報答。”
蘇文遠嚇了一跳,連忙扶我:“云娘子這是做什么!舉手之勞罷了。不過……”他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有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您說。”
“你在京城,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蘇文遠看著我,“這幾日,淮州城里來了些生面孔,看著不像商人,倒像……官兵。”
我后背一涼。
是裴硯的人,還是葉家的人?
“蘇東家,”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我可能……要給你添麻煩了。”
蘇文遠擺擺手:“麻煩不麻煩的另說。我只問你一句——你想活嗎?”
“想。”
“那就聽我的。”蘇文遠眼神一厲,“明日我陪你去胭脂巷。若顧七娘在,最好。若不在,你就跟我回蘇家。蘇家雖不是官宦人家,但在江南還算有些根基,護你一個女子,綽綽有余。”
我看著他,眼眶發熱。
“為什么幫我?”
蘇文遠笑了,笑容里有種看透世事的通透。
“我年輕時,也欠過別人一條命。”他說,“那人臨死前告訴我,這輩子若能救一人于危難,便不算白活。”
“我救過很多人,商人、農夫、乞丐。但你是第一個,讓我覺得……或許我等的,就是你這樣的。”
他拍拍我的肩:“早些歇著。明日,我陪你去會會那位顧七娘。”
那一夜,我輾轉難眠。
娘的遺書,失蹤的玉環,神秘的顧七娘,還有那半塊不知所蹤的兵符……
像一張巨大的網,把我牢牢纏住。
而網的另一端,是京城,是裴硯,是葉家,是所有我想逃離卻又逃不開的過去。
天亮時,我對著銅鏡,一點點擦去臉上的泥污,露出原本的樣貌。
鏡中的女子,臉色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我不再是鎮北王府的側妃沈云初。
我是云娘。
一個要去江南,尋一條生路的寡婦。
蘇文遠駕著馬車,帶我去胭脂巷。
胭脂巷是淮州城最繁華的街市之一,綢緞莊、胭脂鋪、首飾樓林立,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錦繡閣的原址如今是家綢緞莊,門面很大,伙計正在門口招攬生意。
蘇文遠讓我在車上等,他先下去打聽。
不多時,他回來了,臉色不太好看。
“掌柜說,顧七娘今日沒來。”他壓低聲音,“但他說,顧七娘每月十五未時,會去城外的白云觀上香。我們可以去那兒等。”
白云觀在城外十里處的白云山,香火鼎盛。我們到的時候,已是午后,香客絡繹不絕。
我和蘇文遠在觀外茶棚等著,眼睛盯著進出的每一個人。
未時一刻,一輛青布馬車停在觀前。
車簾掀開,下來一個婦人。
四十來歲年紀,穿著素色衣裙,頭上只簪一支木釵,打扮得很樸素。但眉眼間有種說不出的氣度,不像尋常婦人。
她身邊跟著個丫鬟,兩人進了觀門。
“就是她。”蘇文遠低聲道,“我打聽過,顧七娘左手手腕有顆紅痣。”
我剛才看見了。
那婦人抬手時,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顆殷紅的痣。
我深吸一口氣,起身跟了進去。
顧七娘正在大殿上香,閉目禱告。我等她睜開眼,才上前一步,輕聲問:“請問,是錦繡閣的顧掌柜嗎?”
她轉頭看我,眼神平靜:“姑娘認錯人了,我不姓顧。”
“可我娘姓顧。”我從懷里掏出那封信,遞過去,“她說,若我有難,可來江南尋您。”
顧七娘看到信,瞳孔猛地一縮。
她接過信,展開看了幾行,手開始發抖。再抬頭時,眼里已有了淚光。
“你……你是婉娘的女兒?”
我點頭。
顧七娘一把抓住我的手,上下打量我,眼淚簌簌落下:“像……真像婉娘年輕時的模樣……”
她拉著我進了后殿一間僻靜的廂房,關上門,這才仔細看我。
“你娘她……走的時候,受苦了嗎?”
我搖頭:“娘是病逝的,走得很安詳。”
“那就好……那就好……”顧七娘抹了抹淚,又問,“你爹呢?他對你好嗎?”
“爹待我很好。”我說,“但他五年前病逝了。”
顧七娘沉默良久,長嘆一聲:“都是命……都是命啊……”
她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打開,里面是一枚白玉環。
和我娘描述的一模一樣。
“這……”我愣住了。
“你娘給你的那枚,是假的。”顧七娘把玉環遞給我,“真的在這里。當年你娘怕有閃失,做了兩枚,一枚給你,一枚交給我保管。”
我接過玉環,觸手溫潤。對著光看,玉環內壁刻著一個極小的“顧”字。
“葉鴻漸這些年一直在找這枚玉環,因為他相信,兵符就藏在玉環里。”顧七娘冷笑,“可惜他錯了。兵符根本不在玉環里。”
“那在哪?”
顧七娘看著我,一字一句道:“在你娘留給你的那本《青囊秘錄》里。”
我怔住。
《青囊秘錄》……娘的確留給我一本醫書,說是外祖傳下來的。但那本書我一直收著,從未見過什么兵符。
“兵符被分成了兩半,一半在你娘手里,一半在……另一個人手里。”顧七娘壓低了聲音,“你娘把她的那半,做成了書簽,夾在《秘錄》的最后一頁。”
我想起來了。
那本書的最后一頁,確實夾著一枚薄薄的金片,上面刻著古怪的花紋。娘說那是書簽,讓我好好保管。
那就是……兵符?
“葉鴻漸之所以害死你爹,就是因為懷疑兵符在你爹手里。”顧七娘的聲音冷了下來,“可惜他搜遍沈家也沒找到。如今你‘死’了,他一定會去王府搜你的遺物。那本《秘錄》……”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在我妝奩里。”我啞著嗓子說,“和玉環放在一起。”
顧七娘臉色一白。
廂房里死一般寂靜。
許久,顧七娘才緩緩開口:“云初,有些事,我本不想告訴你。但事到如今,瞞不住了。”
她看著我,眼神里有悲憫,有痛惜,還有一種決絕。
“你娘不是病死的。是葉鴻漸派人下的毒。”
“你爹也不是病逝的。是葉鴻漸買通太醫,在藥里做了手腳。”
“還有你,”她握住我的手,掌心冰冷,“你以為裴硯娶你,真的只是因為你和葉清漪長得像?”
我渾身一顫。
“葉鴻漸早就知道你是婉娘的女兒。他把你送到裴硯身邊,一是為了監視裴硯——鎮北王府手握兵權,葉鴻漸一直想拉攏。二來,是為了那半塊兵符。他以為,你娘會把兵符留給你做嫁妝。”
顧七娘的聲音像一把鈍刀子,一刀一刀割著我的心。
“裴硯知道嗎?”我問,聲音嘶啞。
“起初不知道。”顧七娘搖頭,“但后來……應該猜到了。否則,他為何急著讓你‘病逝’?因為他知道,葉鴻漸不會放過你。只有你‘死’了,葉家才會罷手。”
我笑了。
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原來如此。
原來我這三年,不僅是個替身,還是顆棋子。
一顆被葉家用完就棄的棋子,一顆被裴硯用來討好葉家的棋子。
“那現在呢?”我擦掉眼淚,看著顧七娘,“現在我能做什么?”
顧七娘從懷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遞給我。
“這是你娘留下的《青囊秘錄》真本。你手里那本是假的,真的在我這兒。你娘臨終前囑咐我,若你有朝一日需要自保,就把這個交給你。”
我接過冊子,翻開。
里面不是醫書,而是毒經。
各種毒藥的配方、解法,以及……殺人于無形的暗器手法。
“你娘是顧家百年一遇的奇才,醫毒雙修。”顧七娘說,“她本不想讓你碰這些,但如今……你非學不可。”
“為什么?”
“因為葉鴻漸不會放過你。”顧七娘的眼神銳利如刀,“你以為你逃到江南就安全了?錯了。葉家的手,伸得比你想象的長。淮州知府,是葉鴻漸的門生。蘇文遠能護你一時,護不了你一世。”
“那我能去哪?”
“哪里都不能去。”顧七娘握住我的手,“你要留下來,在江南扎根。學本事,攢人脈,培植勢力。等到有一天,葉家倒臺,你才能堂堂正正地活著。”
我看著手里的毒經,又看看顧七娘。
“您教我?”
“我教你。”顧七娘點頭,“但我有個條件。”
“您說。”
“學成之后,你要為我做三件事。”顧七娘看著我,“不違道義,不傷天理。但可能……很難。”
我想了想,點頭。
“我答應。”
從那天起,我住進了顧七娘在城外的別院。
別院很隱蔽,藏在竹林深處,少有人知。顧七娘說,這是她多年前置辦的產業,連葉鴻漸都不知道。
白天,我跟著顧七娘學醫、學毒、學易容、學暗器。
晚上,我點燈看書,看賬本,看江南各大家族的譜系,看朝中勢力的分布。
顧七娘不僅教我本事,還教我如何做生意。她說,在這世道,錢和權一樣重要。沒有錢,寸步難行。
三個月后,我在顧七娘的幫助下,在淮州城開了第一家鋪子——云裳閣,賣成衣,也接定制的活計。
我親自畫圖樣,選面料,教繡娘。云裳閣的衣裳樣式新,做工細,很快在淮州貴婦圈里打響了名氣。
半年后,我開了第二家鋪子——回春堂,坐堂大夫是顧七娘從外地請來的名醫,專治婦科和疑難雜癥。
一年后,我有了第三家鋪子——聽雨樓,明面上是茶樓,暗地里是收集消息的地方。顧七娘說,這是她在江南經營多年的暗樁,如今交給我。
我接過聽雨樓的那天,顧七娘對我說:“云初,從今往后,你就是聽雨樓的主人。這里的人,這里的消息,都歸你管。你要用他們,查你想查的事,護你想護的人。”
我跪下來,給她磕了三個頭。
“七娘,救命之恩,栽培之恩,云初沒齒難忘。”
顧七娘扶我起來,眼里有淚光。
“你娘若在天有靈,看到你這樣,也該安心了。”
是啊,娘。
您看到了嗎?
您的女兒,沒有死在那口棺材里。
她爬出來了,站起來了,要在江南,活出個人樣。
云裳閣的生意越來越好,回春堂的名聲越來越響,聽雨樓的消息越來越靈通。
淮州城里,漸漸有了“云娘子”的名號。都說她是個寡婦,年紀輕輕守了寡,一個人來江南打拼,竟也掙下了一份家業。
有人說她背后有靠山,有人說她手腕了得,還有人說她貌美如花,靠美色攀上了高枝。
我不解釋,也不辯駁。
由他們說去。
這年中秋,蘇文遠來聽雨樓找我喝茶。
一年不見,他胖了些,臉上的笑容卻少了。
“云娘子,”他看著我,欲言又止,“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蘇東家但說無妨。”
“京城傳來消息,”他壓低聲音,“鎮北王裴硯,下月要南下巡查漕運。圣旨已經下了,淮州是必經之地。”
我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顫。
茶水漾出來,燙在手背上。
“是嗎。”我放下茶杯,拿帕子擦手,動作很慢,很穩,“與我何干?”
蘇文遠看著我,眼神復雜。
“他還帶著王妃。”他說,“葉清漪。”
我笑了。
“那更與我無干了。”
蘇文遠嘆了口氣,沒再說話。
送走蘇文遠,我站在聽雨樓三樓的窗前,看著樓下熙熙攘攘的街市。
一年了。
裴硯。
你終于要來了。
帶著你的王妃,來我扎根的江南。
很好。
我端起已經涼透的茶,一飲而盡。
茶很苦,但不及我心里的萬分之一。
窗外,秋風漸起,吹得檐下風鈴叮當作響。
我忽然想起,去年今日,我還在那口棺材里,掙扎求生。
而今日,我已站在這里,有了自己的鋪子,自己的人,自己的路。
裴硯,葉清漪。
你們欠我的,該還了。
第三章 故人重逢,因果輪回
裴硯到淮州那日,城里下了場秋雨。
不大,淅淅瀝瀝的,把青石板路洗得發亮。府衙一早派人清道,碼頭封了半邊,說是鎮北王奉旨巡查漕運,閑雜人等不得靠近。
我在聽雨樓三樓的雅間,透過半開的窗往下看。
碼頭上停著一艘官船,朱漆雕欄,氣派得很。船頭站著一排護衛,為首那人身形高大,玄色大氅在風里獵獵作響。
是裴硯。
一年不見,他瘦了些,側臉的線條更加冷硬。雨絲打濕了他的鬢發,他卻渾然不覺,只負手望著江面,不知在想什么。
他身邊站著個女子,藕荷色襦裙,外罩月白披風,發髻上簪著支赤金步搖。是葉清漪。
她撐著傘,傘面微微傾向裴硯那邊,自己半個肩頭濕了,卻渾不在意,只仰頭看著裴硯,眼神溫柔得像要滴出水來。
好一對璧人。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是今年的明前龍井,清冽回甘,可入口卻只覺得澀。
“東家,”阿青推門進來,低聲說,“知府大人送了帖子來,說今晚在府衙設宴,為鎮北王接風。城中商賈皆在受邀之列,這是您的。”
她遞上一張灑金請帖。
我接過,打開。
“淮州知府趙文昌,恭請云裳閣東家云娘子,于酉時三刻赴府衙晚宴……”
落款處蓋著知府大印。
“去嗎?”阿青問。
她是顧七娘派給我的人,二十出頭,看著文靜,實則身手了得。這一年,她既是我的丫鬟,也是我的護衛。
“去。”我把請帖放在桌上,“為何不去?”
阿青欲言又止,最終只點了點頭:“那奴婢去準備衣裳。”
“不必。”我起身走到窗邊,看著碼頭上那對身影,“穿那件新做的絳紫長衫,配那套白玉頭面。”
阿青愣了愣:“那套頭面……會不會太素了?”
“要的就是素。”我笑了笑,“寡婦嘛,總得有個寡婦的樣子。”
酉時三刻,我乘著馬車到了府衙。
雨已經停了,天色將晚未晚,檐下的燈籠剛剛點亮。府衙門前車馬如流,淮州有頭有臉的商賈都來了,個個錦衣華服,臉上堆著笑。
我下了車,阿青替我攏了攏披風。絳紫的料子在燈籠下泛著暗光,白玉簪子在發間溫潤如水,臉上薄施脂粉,唇上點了淡淡的口脂。
不張揚,也不寒酸。
正好。
進府衙時,門房接了請帖,唱名聲洪亮:
“云裳閣東家,云娘子到——”
廳里原本的喧鬧靜了一瞬。
無數道目光投過來,好奇的,探究的,審視的。我知道他們在看什么——一個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卻在江南闖出一番天地的女人,總歸是惹人注目的。
我垂下眼,由阿青引著,走到女眷那一席,在最末的位置坐下。
剛坐定,就聽見旁邊有人低聲議論:
“這就是云娘子?看著也就二十出頭,真有那么大本事?”
“聽說她背后有人……”
“噓,小聲點。我聽說,她跟蘇家那位……”
“哪個蘇家?”
“還能是哪個,江南首富蘇家唄。蘇文遠蘇東家,可是她的常客。”
我端起茶杯,眼觀鼻,鼻觀心,只當沒聽見。
不多時,外頭又一陣喧嘩,是裴硯和葉清漪來了。
知府趙文昌親自引著他們入席,主位自然是裴硯的,葉清漪坐在他身側。趙知府的夫人周氏陪著葉清漪,滿臉堆笑,殷勤備至。
宴席開始,絲竹聲起,觥籌交錯。
裴硯話不多,只偶爾與趙知府說幾句漕運的事。葉清漪倒是八面玲瓏,與周夫人說得投機,時而掩口輕笑,時而低聲細語,一副溫婉賢淑的模樣。
酒過三巡,趙知府起身敬酒,說了些“王爺王妃大駕光臨,淮州蓬蓽生輝”之類的場面話。眾人紛紛舉杯附和。
我也端起酒杯,正要喝,卻聽見葉清漪柔柔的聲音:
“趙夫人,方才那位穿紫衣的娘子,看著好生面善,不知是哪家的夫人?”
她問的是我。
周夫人忙笑道:“回王妃,那是云裳閣的東家,姓云,大家都喚她云娘子。是前年才來淮州的,一手繡工了得,咱們淮州的夫人們,都愛去她那兒做衣裳。”
葉清漪“哦”了一聲,目光投過來,在我臉上停留片刻,笑道:“云娘子看著年紀輕輕,就有這般本事,真是難得。”
我起身,福了一禮:“王妃謬贊,民婦不過是混口飯吃。”
“云娘子不必謙虛。”葉清漪笑著,眼神卻在我臉上掃來掃去,“說來也巧,我有個故人,與云娘子倒有幾分相似。可惜……紅顏薄命,三年前就去了。”
我的心微微一沉,面上卻不動聲色:“那真是可惜了。”
裴硯原本在喝酒,聽到這話,握著酒杯的手頓了頓。他抬起眼,看向我。
四目相對。
他的眼神深得像潭水,看不出情緒。只那么一眼,就移開了,仿佛我只是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但我看見,他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
葉清漪還在說:“說起來,我那故人也姓沈,是京城人。云娘子是哪里人氏?”
“民婦祖籍青州。”我垂眼道。
“青州啊……”葉清漪笑了笑,“那離京城可遠了。看來是我認錯了。”
她沒再追問,轉而去與周夫人說話。但我能感覺到,她的余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她在試探我。
宴席過半,葉清漪起身更衣。周夫人陪著去,經過我身邊時,葉清漪腳下一滑,“哎呀”一聲,整個人往我這邊倒來。
我下意識伸手去扶。
她的手抓住我的手腕,借力站穩,指尖卻有意無意地劃過我的袖子。
袖口上翻,露出一截手腕。
手腕上,什么也沒有。
沒有痣,沒有疤,光滑如玉。
葉清漪的眼神閃了閃,松開手,笑道:“多謝云娘子。”
“王妃客氣。”我收回手,攏好袖子。
她沒再說什么,由周夫人陪著出去了。
我坐下,端起茶杯,手心里全是汗。
幸好。
幸好顧七娘早有準備,用特制的藥膏將我手腕上那顆紅痣遮住了。否則今日,怕是要露餡。
宴席散時,已近子時。
我帶著阿青出了府衙,剛要上馬車,就聽見身后有人喚:
“云娘子留步。”
是裴硯。
他一個人站在階下,燈籠的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夜風吹起他的衣角,有種說不出的孤寂。
我轉身,福禮:“王爺有何吩咐?”
“夜深了,云娘子一人回去,怕不安全。”他說,聲音在夜色里有些啞,“本王送你一程。”
“不敢勞煩王爺。”我垂眼道,“民婦有馬車,有丫鬟,不礙事。”
“本王送你。”他又重復了一遍,語氣不容置疑。
我抬眼看他。
一年不見,他眼里的疲憊更深了。眼角有了細紋,鬢邊甚至有了幾根白發。明明才二十五六的年紀,卻滄桑得像三十出頭。
“那……有勞王爺了。”我終是點了點頭。
他的馬車很寬敞,鋪著厚厚的絨毯,角落里點著安神的香。我和他相對而坐,中間隔著張小幾,幾上擺著茶具。
馬車緩緩行駛,轱轆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誰也沒說話。
我掀開車簾一角,看著窗外掠過的街景。淮州的夜與京城不同,沒那么喧囂,卻更有人間煙火氣。巷口還有賣餛飩的小攤,熱氣騰騰的,在秋夜里格外溫暖。
“云娘子來淮州多久了?”裴硯忽然開口。
“一年多了。”我說。
“一個人?”
“是。”
“不容易。”他說。
我笑了笑:“習慣了,也就沒什么。”
又是一陣沉默。
許久,裴硯又開口:“你……很像本王一位故人。”
我握著茶杯的手緊了緊,面上卻平靜:“王妃方才也這么說。”
“她不是故人。”裴硯的聲音低了下去,像在自言自語,“她是本王的……債。”
我沒接話。
馬車在聽雨樓前停下。我道了謝,正要下車,裴硯忽然道:
“云娘子。”
我回頭。
他看著我,眼神復雜:“若在淮州遇到什么難處,可來尋本王。”
“王爺說笑了。”我垂眼道,“民婦一介商賈,能有什么難處。”
“本王是說真的。”他頓了頓,“就當是……替故人照顧你。”
我笑了。
“王爺的故人,是男是女?”
他一怔。
“若是女子,”我看著他,一字一句道,“王爺就更不該說這話。寡婦門前是非多,王爺是聰明人,該懂的。”
裴硯沉默了。
我下了馬車,頭也不回地進了聽雨樓。
阿青跟在我身后,低聲道:“東家,鎮北王他……”
“不必管他。”我說,“去查查,葉清漪這次南下,帶了多少人,都去了哪些地方,見了哪些人。”
“是。”
那一夜,我輾轉難眠。
裴硯的眼神,葉清漪的試探,像兩把刀子,懸在心頭。
我知道,他們起疑了。
但我不怕。
這一年,我不是白過的。
第二天一早,蘇文遠來了。
他臉色凝重,進門就屏退左右,壓低聲音道:“云娘子,出事了。”
“怎么了?”
“昨夜宴后,葉清漪身邊的嬤嬤去了趟知府衙門,調看了淮州所有外來女子的戶籍冊子。”蘇文遠看著我,“她在查你。”
我早料到了。
“讓她查。”我說,“我的戶籍是七娘親手做的,天衣無縫。她查不出什么。”
“可她不止查戶籍。”蘇文遠聲音更低,“她還派人去了青州。”
我心頭一跳。
“青州那邊……”
“放心,七娘都打點好了。”蘇文遠說,“但你還是要小心。葉清漪這個人,心思深得很。她既然起了疑,就不會輕易罷手。”
我點頭:“我知道。”
蘇文遠欲言又止,最終嘆了口氣:“云初,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說。”
“裴硯他……”蘇文遠看著我,“昨夜宴后,他在你樓下的巷子里,站了整整一個時辰。”
我沒說話。
“我知道你恨他。”蘇文遠說,“但這一年,他在京城的日子,也不好過。”
“他有什么不好過的?”我笑了,“嬌妻在側,權勢在手,有什么不好過的?”
蘇文遠搖頭:“葉清漪嫁給他半年,就小產了。太醫說是體虛,可我聽京城來的商隊說,是葉清漪自己喝了墮胎藥。”
我怔住。
“為什么?”
“因為她懷的不是裴硯的孩子。”蘇文遠的聲音壓得極低,“是她在守孝期間,跟一個書生私通懷上的。她怕事情敗露,就自己把胎打了,嫁禍給裴硯的一個侍妾。那侍妾被活活打死了。”
我渾身發冷。
“還有,”蘇文遠繼續說,“裴硯的母妃,半年前忽然中風,癱在床上,口不能言。太醫查不出原因,但裴硯私下里在查,懷疑是葉清漪下的毒。”
“他為什么不休了她?”我問。
“休?”蘇文遠苦笑,“葉鴻漸如今是宰相,權傾朝野。裴硯手握兵權,本就遭人忌憚,若再與葉家翻臉,朝中那些老狐貍,能生吞活剝了他。”
我沉默。
原來這一年,京城也發生了這么多事。
原來裴硯,也并非我想象中那般春風得意。
“云初,”蘇文遠看著我,眼神誠懇,“我說這些,不是讓你原諒他。他負你,害你,是事實。但你要報仇,要對付葉家,或許……可以借他的力。”
我抬眼看他。
“你是說,與裴硯合作?”
“是。”蘇文遠點頭,“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裴硯與葉家,早已勢同水火。你與他,有共同的敵人。”
我沒說話。
窗外,秋陽正好,照在院里的桂花樹上,金黃一片。
風一吹,桂花簌簌落下,香氣撲鼻。
我想起一年前,我躺在棺材里,聽著外頭的人說,裴硯要娶葉清漪了。
那時我想,我恨他,恨不得他死。
可現在,蘇文遠告訴我,他過得也不好。
我該高興嗎?
是該高興的。
可心里,卻只覺得悲涼。
“文遠,”我輕聲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在想,如果當初我沒有嫁給他,如果當初他沒有把我當替身,如果當初他肯多看我一眼……”
“可世上沒有如果。”蘇文遠打斷我,“云初,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你要往前看。”
是啊。
要往前看。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
“替我約裴硯。”我說,“三日后,聽雨樓,我請他喝茶。”
蘇文遠愣了愣:“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點頭,“既然要報仇,就要用最利的刀。裴硯這把刀,正好。”
三日后,聽雨樓頂樓雅間。
裴硯來的時候,穿著一身常服,玄色長衫,玉冠束發,看著比那日宴上少了幾分凌厲,多了幾分儒雅。
我坐在窗邊煮茶,見他進來,起身行禮:“王爺。”
“云娘子不必多禮。”他在我對面坐下,目光落在茶具上,“云娘子會煮茶?”
“略懂一二。”我斟了杯茶,推過去,“王爺嘗嘗。”
他端起,抿了一口,頓了頓:“這茶……”
“是明前龍井。”我說,“但煮茶的水,是去年梅花上的雪,埋在地下半年,前幾日才取出來。”
裴硯看著杯中清亮的茶湯,半晌,才道:“本王的……那位故人,也愛這樣煮茶。”
我笑了笑,沒接話。
“云娘子今日請本王來,不只是為了喝茶吧?”他放下茶杯,看向我。
“是。”我也不繞彎子,“民婦想與王爺做筆交易。”
“什么交易?”
“我幫王爺扳倒葉家,”我看著他的眼睛,“王爺幫我報仇。”
裴硯瞳孔微微一縮。
“云娘子與葉家有仇?”
“有。”我說,“殺父之仇,殺母之仇,還有……奪夫之仇。”
最后三個字,我說得很輕,卻像一把錘子,重重砸在裴硯心上。
他臉色驟變,猛地站起身:“你是——”
“我是誰不重要。”我打斷他,“重要的是,我能幫王爺。葉清漪當年私奔,懷了別人的孩子,怕事情敗露,自己喝了墮胎藥,還嫁禍給您的侍妾。這件事,我有證據。”
裴硯盯著我,眼神銳利如刀:“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我迎著他的目光,“重要的是,王爺想不想要這個證據?”
“你想要什么?”
“我要葉清漪身敗名裂。”我一字一句道,“我要葉家滿門,為我爹娘償命。”
裴硯沉默了。
他重新坐下,端起茶杯,一口飲盡。茶水滾燙,他卻渾然不覺。
“葉鴻漸是宰相,”他說,“門生故舊遍布朝野。要扳倒他,談何容易。”
“若再加上通敵叛國的證據呢?”我問。
裴硯猛地抬眼。
“我有證據,證明葉鴻漸與北狄勾結,賣國求榮。”我從袖中取出一封信,推到他面前,“這是三年前,葉鴻漸寫給北狄三王子的親筆信。信中承諾,只要北狄助他登基,他愿割讓北境三州。”
裴硯拿起信,展開,越看臉色越白。
“這信……你從哪得來的?”
“這就不勞王爺費心了。”我說,“王爺只需告訴我,這交易,做還是不做?”
裴硯握著信,手在微微發抖。
許久,他抬眼,看向我:“你究竟是誰?”
我笑了。
“王爺不是說了嗎,我像您的一位故人。”
裴硯盯著我,眼神復雜得讓我看不懂。有震驚,有愧疚,有痛楚,還有……一絲微弱的希冀。
“她……還活著嗎?”他問,聲音啞得厲害。
“王爺希望她活著嗎?”我反問。
裴硯沒說話。
他低下頭,看著手中的信,良久,才道:“這交易,我做了。”
“好。”我起身,朝他伸出手,“擊掌為誓。”
裴硯看著我伸出的手,遲疑片刻,終究是抬起手,與我擊掌。
三擊掌,誓言成。
從那天起,我和裴硯成了盟友。
他在明,我在暗。他利用鎮北王的權勢,在朝中搜集葉家的罪證;我利用聽雨樓的網絡,在江湖中搜集葉家的把柄。
葉清漪那邊也沒閑著。她派人在淮州查了我一個月,沒查出什么,又派人去了青州。好在顧七娘早有準備,青州那邊天衣無縫,她什么也沒查到。
但我知道,她不會罷手。
果然,半個月后,葉清漪親自來了聽雨樓。
那日下著雨,她沒帶多少人,只帶了兩個丫鬟,一個嬤嬤。進門就說要定做幾身秋裝,指名要我親自接待。
我在三樓的雅間見她。
她今日穿了身水藍色襦裙,發間簪著支珍珠步搖,溫婉端莊。見我進來,她起身,笑道:“云娘子,叨擾了。”
“王妃客氣。”我請她坐下,讓阿青上茶,“不知王妃喜歡什么樣式?”
“云娘子看著辦就好。”葉清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狀似無意地問,“聽說云娘子是青州人?”
“是。”
“青州哪兒?”
“青州城西,柳葉巷。”我面不改色。
“柳葉巷啊……”葉清漪笑了笑,“我有個表親也在青州,就住在柳葉巷。說是有戶姓云的人家,可我怎么不記得柳葉巷有姓云的?”
我心中冷笑。
她果然去查了。
“民婦娘家姓李,夫家姓云。”我垂眼道,“嫁到云家不到一年,夫君就病逝了。公婆嫌我克夫,將我趕了出來。我無處可去,才來了江南。”
這套說辭,是顧七娘早就備好的。青州那邊,也的確有這么一戶人家,丈夫早逝,媳婦被趕出門,不知所蹤。
葉清漪盯著我,眼神像刀子,一寸寸刮過我的臉。
“云娘子這般年輕就守寡,真是可憐。”她放下茶杯,嘆道,“不過云娘子這般品貌,再嫁也不是難事。我認識幾位江南的才俊,若云娘子有意,我可以代為引薦。”
“多謝王妃美意。”我說,“只是民婦命硬,不敢再連累旁人。”
葉清漪笑了笑,沒再說什么,只挑了料子,定了樣式,就起身告辭。
送她到門口時,她忽然轉身,看著我道:“云娘子,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王妃說笑了。”我垂眼道,“民婦這等微末之人,怎會有幸見過王妃。”
“是嗎?”她笑了笑,眼神卻冷,“可我總覺得,云娘子很面熟。尤其是這雙眼睛,像極了我一位故人。”
“那真是民婦的榮幸。”
葉清漪沒再說話,深深看了我一眼,轉身上了馬車。
馬車駛遠,阿青低聲道:“東家,她在懷疑您。”
“讓她懷疑。”我說,“懷疑得越多,錯得越多。”
十日后,葉清漪的衣裳做好了,我親自送去行館。
行館是淮州知府特意為裴硯準備的,在城西,依山傍水,景致極好。我到的時候,葉清漪正在花園里賞菊。
秋菊開得正好,黃的,白的,紫的,一叢叢,一簇簇。葉清漪穿了一身鵝黃襦裙,站在花叢中,人比花嬌。
“云娘子來了。”她笑著迎上來,“衣裳這么快就做好了?”
“王妃的衣裳,不敢怠慢。”我將裝衣裳的錦盒遞給她身邊的丫鬟。
葉清漪打開看了看,滿意地點頭:“云娘子的手藝果然名不虛傳。來,坐下喝杯茶,我正好有話同你說。”
我在石凳上坐下,丫鬟上了茶。
葉清漪屏退左右,只留那個老嬤嬤在身邊。她端起茶杯,卻不喝,只看著杯中浮沉的茶葉,慢悠悠道:
“云娘子,有件事,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該告訴你。”
“王妃請講。”
“我那位故人,姓沈,名云初。”她抬眼,看著我,“是鎮北王府的側妃。三年前,她病逝了。”
我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緊。
“真是可惜。”我說。
“是啊,可惜。”葉清漪笑了笑,“但更可惜的是,她到死都不知道,她爹是怎么死的。”
我抬眼看她。
“她爹,原是個五品小官,叫沈文軒。”葉清漪慢慢說道,“五年前,他偶然得知了一個秘密,關于前朝太醫顧清之女,顧婉的。顧婉手里有樣東西,是當朝宰相葉鴻漸想要的。沈文軒想用這個秘密,換一個前程。可惜啊,他太貪心,要得太多了。葉相一怒之下,就讓他永遠閉嘴了。”
我渾身發冷。
“云娘子覺得,”葉清漪看著我,笑容甜美,“沈文軒該死嗎?”
“民婦不知。”我說。
“我覺得他該死。”葉清漪說,“貪心不足蛇吞象,他想要不該要的東西,就該死。就像他女兒,不該嫁的人偏要嫁,也該死。”
她放下茶杯,起身走到我面前,俯身,在我耳邊輕聲道:
“云娘子,你知道嗎,你真的很像沈云初。尤其是這雙眼睛,看人的時候,又冷又倔,讓人看了就想……挖出來。”
我抬頭,迎上她的目光。
“王妃說笑了。”我說,“民婦這等卑賤之人,怎配與王府側妃相提并論。”
葉清漪盯著我,看了許久,忽然笑了。
“是啊,你怎么配。”她直起身,理了理衣袖,“衣裳我收下了,云娘子請回吧。”
我起身告辭。
走出行館時,秋風吹在身上,冷得刺骨。
阿青在外頭等我,見我臉色不好,忙問:“東家,怎么了?”
“沒事。”我上了馬車,“回聽雨樓。”
馬車駛出一段,我掀開車簾,回頭看了一眼。
行館門口,葉清漪還站在那里,遠遠望著我。
眼神冰冷,像淬了毒的刀子。
我知道,她動了殺心。
果然,三天后,聽雨樓出了事。
那日午后,樓里來了幾個地痞,說是吃了我們家的茶點,上吐下瀉,要砸店。阿青帶人攔著,雙方推搡間,一個地痞忽然倒地,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殺人啦!聽雨樓殺人啦!”
地痞們頓時炸了鍋,嚷嚷著要報官。
知府衙門的捕快來得很快,不由分說就要封店抓人。我出面周旋,塞了銀子,好說歹說,才讓他們同意先把“死者”抬去驗尸。
仵作驗了,說是中毒身亡。
毒,是下在茶點里的。
一時間,聽雨樓毒死人的消息傳遍淮州城,客人紛紛避而遠之,生意一落千丈。
我知道,這是葉清漪的手筆。
她在逼我,逼我現身,逼我慌亂,逼我露出馬腳。
可我偏不。
我讓阿青暗中查訪,查出那“死者”原是城里的一個混混,前幾日忽然得了筆橫財,在賭坊輸了個精光。死前最后見的,是葉清漪身邊那個老嬤嬤。
證據確鑿,我卻不急著揭穿。
我等著,等一個更好的時機。
半個月后,裴硯在淮州的差事辦完了,要啟程回京。
臨走前,他約我在城外十里亭見面。
我到的時候,他已經在亭中等候。一身玄色勁裝,牽著馬,看著遠處連綿的青山。
“王爺。”我上前行禮。
“不必多禮。”他轉過身,看著我,“我要回京了。”
“民婦恭送王爺。”
裴硯沉默片刻,從懷中取出一枚玉佩,遞給我。
“這是鎮北王府的令牌,見此令如見本王。若在江南遇到難處,可持此令去任何一處鎮北王府的產業求救。”
我沒接。
“王爺不必如此。”
“拿著。”他將玉佩塞進我手里,“葉清漪已經懷疑你了,她不會善罷甘休。我不在,你要多加小心。”
我看著手中的玉佩,溫潤剔透,觸手生溫。上面刻著一個“裴”字,是裴家的家徽。
“多謝王爺。”我收起玉佩。
“云初。”裴硯忽然喚道。
我渾身一僵。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這個名字。
“我知道是你。”他說,聲音很低,很低,“從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
我沒說話。
“那碗藥……是假的。”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讓人換了。你喝的,只是尋常的迷藥。十二個時辰后,你會醒。我安排了人,在義莊等你,送你去江南。”
我笑了。
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所以呢?”我看著他,“王爺是想說,您沒有想我死?您只是想讓我假死,然后送我去江南,過安穩日子?”
裴硯沉默。
“那我問你,”我往前一步,逼視著他,“我假死之后,你是不是要娶葉清漪?”
“……是。”
“我假死之后,葉清漪是不是成了鎮北王妃?”
“……是。”
“我假死之后,你是不是和她舉案齊眉,夫妻恩愛?”
裴硯說不出話了。
“你看,”我笑得更厲害了,“你還是要娶她,她還是要做王妃。那我呢?我算什么?一個礙事的替身,一個該消失的影子?”
“云初,我……”
“你別叫我!”我打斷他,聲音尖銳得自己都覺得陌生,“裴硯,我告訴你,那碗藥,不管是真是假,我喝了。從棺材里爬出來的那一刻,沈云初就死了。活下來的,是云娘。你記住了,是云娘,不是沈云初,更不是誰的替身!”
裴硯看著我,眼圈漸漸紅了。
“對不起。”他說,“對不起,云初。是我負了你,是我……”
“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我轉過身,不讓他看見我的眼淚,“回去吧,裴硯。回你的京城,做你的鎮北王,陪你的王妃。從今往后,你我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離開。
身后,裴硯還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秋風吹過十里亭,吹得他衣袂翻飛,像一尊孤獨的石像。
回到聽雨樓,我把那枚玉佩鎖進了柜子最深處。
然后,我去了趟蘇府。
蘇文遠見我眼眶發紅,嘆了口氣,什么也沒問,只讓人上了茶。
“我要扳倒葉家,”我說,“越快越好。”
蘇文遠點頭:“需要我做什么?”
“錢。”我說,“很多很多錢。”
“多少?”
“三十萬兩。”
蘇文遠沉默片刻,起身去了內室,片刻后,取出一疊銀票,放在我面前。
“這是五十萬兩,江南三家錢莊的通兌銀票。不夠,再來拿。”
我看著那疊銀票,喉頭哽咽。
“文遠,我……”
“別說謝。”蘇文遠拍拍我的肩,“我幫你,是因為你值得。”
是啊,值得。
我要讓所有負我、欺我、害我的人看看,我沈云初,值得好好活著。
裴硯回京后,我開始行動。
第一步,斷了葉家在江南的財路。
葉家主要做絲綢和茶葉生意,在江南有三家最大的綢緞莊,五家茶行。我讓蘇文遠聯合江南其他商賈,以低價傾銷,搶走葉家的客源。又派人暗中收購葉家商鋪周邊的地皮,高價轉手,斷了葉家擴張的路。
不到三個月,葉家在江南的生意,縮水了四成。
第二步,散播消息。
我讓聽雨樓的探子,將葉清漪當年私奔懷孕、后又墮胎嫁禍的事,編成話本,在京城和江南的茶樓酒肆里傳唱。又花錢請說書先生,添油加醋,說得活靈活現。
一時間,葉清漪成了街頭巷尾的笑談。連深宮里的太后都聽說了,召葉清漪進宮問話。葉清漪氣得病了一場,葉鴻漸在朝堂上也抬不起頭。
第三步,搜集罪證。
我讓顧七娘動用在江湖上的人脈,搜集葉鴻漸通敵賣國的證據。又讓蘇文遠聯絡朝中與葉家不和的官員,暗中遞折子,彈劾葉鴻漸貪贓枉法、結黨營私。
三管齊下,葉家焦頭爛額。
這期間,葉清漪又派人來刺殺我三次。
一次是在我回聽雨樓的路上,刺客從屋頂躍下,被阿青擋了回去。
一次是在我外出查賬時,刺客混在人群中,被我識破,反而中了我的毒,回去后不治身亡。
最后一次,是在聽雨樓。刺客扮作客人,在茶里下毒。可惜他不知道,我從小跟著顧七娘學毒,對毒藥的味道,比誰都敏感。
我當場揭穿他,讓阿青將他扭送官府。知府趙文昌本想包庇,但裴硯離京前,留了話,說若云娘子在淮州少一根頭發,他唯趙文昌是問。
趙文昌不敢怠慢,嚴刑拷打,刺客終于招供,是葉清漪身邊的老嬤嬤指使的。
人證物證俱在,葉清漪百口莫辯。
消息傳到京城,裴硯震怒,當場寫了休書,要休了葉清漪。
葉鴻漸跪在宮門前哭訴,說女兒冤枉。圣上被吵得頭疼,讓裴硯拿出證據。裴硯將我搜集到的證據,一一呈上。
私奔的書信,墮胎的藥渣,嫁禍的人證,還有葉鴻漸通敵的密信……
鐵證如山。
圣上勃然大怒,下旨將葉鴻漸革職查辦,葉家滿門抄斬。葉清漪身為罪臣之女,本該一同問斬,但念在她曾是鎮北王妃,特賜白綾一條,留個全尸。
行刑那日,我在聽雨樓頂樓,遠遠望著刑場的方向。
秋風蕭瑟,卷起滿地落葉。
阿青問我:“東家,不去看看嗎?”
“不去了。”我說,“血濺在臉上,怪臟的。”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茶是明前龍井,用梅花雪水煮的,清冽回甘。
可喝在嘴里,卻只覺得苦澀。
大仇得報,我該高興的。
可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塊。
三個月后,京城傳來消息,葉鴻漸在獄中自盡,葉家滿門,男子流放三千里,女子沒入教坊司。
葉清漪在鎮北王府,用裴硯給的白綾,懸梁自盡。
死前留下一封血書,只有八個字:
“裴硯,沈云初,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裴硯將那封血書燒了。
又過了半個月,裴硯來了淮州。
這次,他是一個人來的。
沒帶侍衛,沒帶隨從,只身一人,風塵仆仆。
他在聽雨樓門前下馬,抬頭看著樓上的匾額,看了很久。
我讓阿青請他上來。
他還是坐在老位置,我給他煮茶,還是明前龍井,梅花雪水。
“葉家倒了。”他說。
“我知道。”
“葉清漪死了。”
“我知道。”
“我……”他頓了頓,“我把休書,燒在她墳前了。”
我沒說話。
“云初,”他看著我,眼圈發紅,“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該娶你,更不該那樣對你。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笑了。
“裴硯,你還記得,一年前在淮州,我問你的那句話嗎?”
他一怔。
“我問你,這三年,你可曾有一刻,把我當作沈云初,而不是別人的影子?”
裴硯沉默了。
“你看,”我說,“你答不上來。因為在你心里,我從來都是葉清漪的影子。你娶我,是因為我像她。你對我好,是因為我像她。就連最后那碗藥,你也是因為覺得虧欠她,才想給我一條生路。”
“不是的,云初,我……”
“裴硯,”我打斷他,站起身,走到窗邊,“你看看這淮州城。這一年,我在這里,有了自己的鋪子,自己的人,自己的生活。我不再是誰的替身,我只是云娘,一個普通的生意人。這樣的日子,我過得很踏實,也很安心。”
我轉過身,看著他。
“所以,請你回去吧。回你的京城,做你的鎮北王。從今往后,你我橋歸橋,路歸路,再不相干。”
裴硯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窗外的日頭西斜,暮色漸起。
久到樓下的街市,亮起了燈火。
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
“好。”他終于開口,聲音啞得厲害,“我走。”
他起身,走到門邊,又停住。
“云初,”他沒回頭,只背對著我,輕聲說,“若有一日,你累了,倦了,想找個人依靠……我等你。一直等。”
說完,他推門離開。
腳步聲漸行漸遠,終至不聞。
我站在窗邊,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像一滴墨,融進了無邊的黑暗。
阿青推門進來,見我望著窗外發呆,輕聲道:“東家,他走了。”
“嗯。”
“您……不難過嗎?”
我笑了。
“難過什么?”我說,“該難過的,是那個躺在棺材里的沈云初。不是我。”
是啊。
沈云初已經死了。
活著的,是云娘。
一個在江南,有自己的一方天地,有自己的生意,有自己的路的云娘。
這就夠了。
窗外,淮州城的燈火,一盞盞亮起,像地上的星河。
溫暖,明亮,生生不息。
我端起茶杯,將杯中殘茶一飲而盡。
茶涼了。
但心,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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