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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歲末,明代仇英《江南春》圖卷以8800萬元天價亮相又緊急撤拍,將一樁沉寂半世紀的舊案炸出水面。
這幅畫的背后,是一個江南豪門與國有博物館之間,橫跨80年、充滿無奈、托付與背叛的復雜糾葛。
從私家珍藏到被迫捐贈
龐萊臣,浙江湖州南潯四大豪門之一,其“虛齋”收藏富甲東南,涵蓋唐宋元明諸多名跡。即使經歷戰時,身家大體無恙。1949年之后,龐氏家族命運驟轉。
1950年代,龐萊臣已逝,龐家產業收縮,聲勢不再。其遺孀賀明彤來自南京,她的表弟鄭薄來(又名山尊)此時擔任江蘇省文化局副局長。在得知北京故宮與上海博物館已開始“征集”龐家收藏后,鄭薄來多次登門,向龐萊臣之孫龐增和提出:向南京博物院捐贈。
此時的龐家,早已無勢力護體。面對持續數月的“動員”,當家人龐增和最終被迫同意。
1959年,龐家將包括宋徽宗《鴝鵒圖》、仇英《江南春》在內的137件(套)書畫,無償捐贈予南京博物院。同年,江蘇省頒發獎狀,此事看似塵埃落定。
而另一條線同步進行:上海方面由文物保管委員會主任徐森玉出面,于1950年至1952年間,以象征性低價“購買”及后續“無償捐贈”方式,從龐家獲取大量虛齋藏畫;北京故宮早有行動,通過類似途徑,獲得趙孟頫《秀石疏林圖》等珍品。
三位一體:從真跡到“偽作”
魯迅在《談所謂“大內檔案”》一文中說:中國公共的東西,實在不容易保存。如果當局者是外行,他便把東西糟完;倘是內行,他便把東西偷完。
按照慣例,文物進入國家庫房,本應永保安全。然而在南京博物院,部分捐贈品的命運開始悄然轉向。
1961年至1964年,南博組織專家對龐氏捐贈進行鑒定。仇英《江南春》、趙光輔《雙馬圖》等五件作品,被定性為“偽作”或“參考品”。這一標簽,為它們后來的“合法”流出埋下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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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來到1990年代。中國文博系統面臨經費壓力,“以畫養畫”成為一些單位的生存策略。1997年4月,南京博物院向上級提交報告,請求將“不夠館藏標準”的文物調劑給江蘇省文物總店處理。報告迅速獲批。
如果要厘清《江南春》的流轉邏輯,必須首先厘清當時核心決策者在權力結構中的位置。
在南博曬出的那張泛黃的“1997年5月8日撥交清單”上,即南京博物院將包括《江南春》在內的五幅“偽作”調撥給江蘇省文物總店過程中,赫然簽著三個名字:
徐湖平、錢鋒、凌波。
徐湖平:徐湖平不僅是事業單位南京博物院的院長(一說副院長主持工作),他還兼任了全民所有制企業——江蘇省文物總店的法定代表人。他既是賣方的一把手,又是買方的一把手,更是審核者,三位一體,他的簽字是這筆交易的最高通行證。
錢鋒:時任南京博物院保管部主任。他是“管家”。作為掌管庫房鑰匙的核心人物,他的簽字意味著庫房大門的正式開啟,確認文物的流出符合“程序”。
凌波:時任申請人/經辦人。他是“執行者”。作為具體發起“調劑申請”的人,他跑完了從申請到撥交的最后一公里。
這種“政企不分”的架構在當時雖非孤例,但客觀上造成了監管邊界的模糊。在這個閉環中,文物的流轉不再需要跨越部門壁壘,而僅僅是徐湖平從“左手”交到了“右手”。
從真跡到偽作,從庫房到拍賣場,就這么輕易發生。
買家不神秘:從6800元到8800萬元
南博公布的底單顯示,2001年4月16日,一位名為“顧客”的人買走了這幅畫。
但《揚子晚報》2010年報道,陸挺夫婦早于上世紀90年代便購得了《江南春》。另一消息則稱,早在1996年,陸挺已在南京新街口以約17萬元購得此畫。
陸挺是南京藝蘭齋美術館的創辦人、著名收藏家。在陸挺去世后,其后人正是將此畫送拍、估價8800萬的委托方。
一個疑問是,1996年、2001年、2025年,6800元與17萬元與8800萬元,這三組數據的巨大沖突。而前兩者指向了一種極大概率的操作模式:“先上車,后補票”
在嚴格的財務審計尚未覆蓋的年代,文物可能早已通過借閱、私下轉讓等方式流出了庫房,進入了陸挺的私人收藏序列。而2001年的那張銷售單,更像是一次事后的“平賬”行為——用一個合規的流程、一個象征性的低價,去掩蓋一個早已發生的流失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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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病的徐湖平與去世的陸挺平
一個無法回避的事實是:徐湖平與陸挺,私交甚篤,往來頻繁。
在南京的文化圈中,兩人是多年的至交好友。這種私人關系的介入,讓原本應當公開透明的國有資產處置,蒙上了一層瓜田李下的陰影。
當“院長”批準了流出,“法人”執行了銷售,而“買家”恰好是審批者的“摯友”。這已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市場交易模型,更像是一場發生在這個封閉圈子內的定向輸送
面對媒體的追問,12月19日晚,南京博物院前院長徐湖平回復《正在新聞》,“這個事沒有經我手,我不是書畫鑒定家。”對于《江南春》畫卷一事,還需聯系南京博物院,“文化廳工作組會實事求是調查,我也確實不了解情況,以調查結果為準。”
徐湖平表示,自己今年82歲了,身體抱恙在家,由老伴照顧起居,“高血糖,前列腺也不好。”2008年退休至今,近20年不再過問外界的事。
不止一幅:《雙馬圖》的拍賣軌跡
《江南春》并非孤例。
同一批被“調劑”的趙光輔《雙馬圖》,在2014年6月現身上海嘉泰春拍。這件帶有“龐元濟印”“萊臣眼福”鈐印的立軸,估價200萬至300萬元,最終以230萬元成交。
盡管南博聲稱這些畫作是“偽作”,但拍賣市場的真金白銀,給出了截然不同的估值。從6800元到8800萬,從庫房“處理品”到拍賣場“流傳有序的真跡”,價值的巨大落差,指向國有資產在流轉過程中的驚人損耗。
整條利益鏈中,最令人費解也最為核心的一環,是畫作身份的轉變。
這幅《江南春》,在南京博物院的庫房里,必須是一張“偽作”
依據當時的《博物館藏品管理辦法》,館藏珍貴文物嚴禁出售。唯有被專家鑒定為“參考品”或“偽作”,并被剔除出藏品檔案,它才具備了進入流通市場的行政許可。
在這個過程中,“偽作”的標簽,實質上是一張“出庫通行證”
然而,一旦跨出了博物館的大門,進入私人收藏領域,它必須立刻變回“真跡”
這種價值的劇烈反轉,揭示了一種“話語權的定向壟斷”:
——在公有制體系內,通過壓低文物的學術價值(鑒定為假),壓低其賬面資產價值(6800元),從而實現低門檻的剝離;
——在私有制體系內,通過重估文物的學術價值(鑒定為真),恢復其市場價值(8800萬元),從而實現巨額的財富增值。
這并非簡單的“撿漏”,而是一場利用信息不對稱與鑒定權力的“價值煉金術”。6800元與8800萬元之間的巨大真空,何止是國有資產流失的具象化?更是對于捐贈愛心的無情剝奪!
馬伯庸在《古董局中局》中寫了這檔一段故事——
“我們博物館是公益事業單位,不是地攤兒市場,絕不允許出現文物倒買倒賣的行為。”館長嚴肅地指出,隨即又說道,“當然,我們歡迎全社會監督,對藏品進行嚴格篩選,去蕪存菁,優化品質。”
這話的意思是,博物館不能倒買倒賣,但沒說不能處理贗品。館長居中操作,找一群專家出一份鑒定報告,說這幾件文物是假的,按贗品報廢淘汰。上級主管部門如果過問,只消回一句“鑒定有爭議”就結了。
小說源于生活,不一定會高于生活。正如馬克·吐溫所言,現實比小說更荒誕,因為虛擬必須遵循邏輯,而現實有時候毫無邏輯所言。
遲來的追問與無法閉合的圓
2024年,龐萊臣曾孫女龐叔令因長期無法獲知捐贈文物下落,將南京博物院訴至法院。經調解,南博同意讓她查驗藏品。
這次查驗揭示了一個殘酷事實:至少有五件捐贈品“不知去向”。
2025年,《江南春》在拍賣場亮相,事件徹底引爆。龐叔令申請強制執行,國家文物局介入。南博雖拿出6800元銷售底單,卻難以解釋院長、法人、買家之間的親密關系,更難以彌合公眾對博物館信托責任的質疑。
從1950年代被迫捐贈,到1990年代被鑒定為“偽作”,再到21世紀流入拍場,龐氏藏畫的漂流記,映照出中國文博事業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制度縫隙與倫理困境。
當捐贈者的后人只能在拍賣圖錄上見到祖輩托付的“永存”之物時,這場持續70年的瓜葛,早已超越個體家族命運,成為一道關于公信力與文明守護的深刻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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