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日報全媒體記者 余佳琪
唐顯慶二年(657年),長安城涼意漸起。
一隊人馬悄然離開京城,向南而行。隊伍中的主角,是不久前還位列三公的當朝宰相韓瑗。一紙貶書,將他從“云端”擲下。此刻,他已被貶為振州(今三亞市一帶)刺史,從帝國的權力中心,流向當時被視為天涯盡頭的荒僻之地。
回望漸行漸遠的宮闕,韓瑗百感交集。他或許已經(jīng)料想到自己的結局——此去路途遙遠,必是兇多吉少。兩年后,韓瑗染瘴身亡,一代名相,就此落幕。
作為史冊中明確記載的第一位被貶至海南的宰相,他肯定沒想到:幾百年后,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因尊崇他敢于進諫、忠公體國的德行,在方志中為他作傳,將其列入“名宦”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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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瑗進諫高宗圖。AI生成
秉節(jié)輔政:敢說公道話
隋大業(yè)二年(606年),韓瑗出生在京兆三原(今陜西省三原縣)的一個官宦世家。其父韓仲良在唐高祖武德年間參與制定律令,官至刑部尚書、潁川縣公。
受家風熏陶,韓瑗“少有節(jié)操,博學有吏才”,在貞觀年間憑借才干穩(wěn)步升遷,官至兵部侍郎,并承襲了父親的爵位。
唐高宗永徽年間,韓瑗達到政治生涯的巔峰。永徽三年(652年),他升任黃門侍郎,次年晉升為同中書門下三品,進入宰相行列,并監(jiān)修國史。隨后加授銀青光祿大夫,遷任侍中兼太子賓客,成為輔佐高宗的肱股之臣。
然而,永徽六年(655年)爆發(fā)的“廢后之爭”,成為他人生與命運的轉折點。
當唐高宗決意廢黜王皇后,改立武昭儀(即武則天)時,以長孫無忌、韓瑗、褚遂良為首的“貞觀老臣”進行了激烈抗爭。韓瑗涕泣進諫,說“皇后乃陛下在藩時先帝所娶,今無罪輒廢,非社稷計”,高宗并不聽勸。次日,他再次冒死直諫,引用《詩經(jīng)》中“赫赫宗周,褒姒滅之”等典故,痛陳利害,引得高宗大怒。
褚遂良因諍諫觸怒武則天和高宗,被貶為桂州(今廣西桂林一帶)刺史,其他人擔心受到牽連,都避之不及,韓瑗卻主動上疏為他辯解鳴冤。他盛贊褚遂良“竭忠誠于早歲,罄直道于茲年”,是國家的棟梁之臣。面對高宗“遂良悖戾好犯上”的指責,韓瑗給出了那個流傳千古的對答:“遂良,社稷臣。蒼蠅點白,傅致有罪。”大意為褚遂良是國家的忠臣,他所受的誹謗如同蒼蠅玷污白紙,是羅織構陷的罪名。韓瑗心急如焚、言辭懇切,卻未能改變皇帝的心意。于是,帶著憂憤的心情,他上表請求辭官歸田,未獲準許。此時,已被冊立為后的武則天,已將韓瑗視為眼中釘,一場政治清算的風暴正在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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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書》記載了韓瑗被貶振州一事。羅安明 翻拍
謫居振州:忠魂絕唱
顯慶二年(657年),在武則天的授意下,其心腹許敬宗、李義府誣告韓瑗與遠在桂州的褚遂良“潛謀不軌”。高宗聽信讒言,將韓瑗貶為振州刺史,又貶褚遂良為愛州(今越南清化一帶)刺史。
從帝國權力中樞到天涯海角的絕域,韓瑗的境遇一落千丈,但其風骨未曾折損。據(jù)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出版的《走進古崖州(今三亞市一帶宋代改稱崖州)》一書介紹,他在振州期間“傳播文明,啟迪教化,留下了宰相風范”,本地人非常同情他的遭遇,歷代奉祀于名宦祠。
盡管具體政績在正史中記載不詳,但作為唐代首位被貶至海南的宰相,他的到來本身,就是中原先進文化與治理理念的一次傳播。
令人扼腕的是,武則天的迫害并未因其遠謫而停止。顯慶四年(659年),韓瑗在振州任所病逝,終年54歲。不久后,高宗李治的親娘舅、三朝元老長孫無忌被流貶至貴州,許敬宗等再度誣陷韓瑗與已經(jīng)失勢的長孫無忌為同謀,高宗竟下詔派使臣前往振州,要將韓瑗就地處決。當使者千里迢迢抵達振州時,得知韓瑗已逝,不太相信。為了復命,使者硬是挖棺驗尸,確認后才罷休。后來,朝廷又追削韓瑗的官爵,抄沒家產(chǎn),他的子孫也被流放至廣州為官奴。一代忠臣,身后竟遭如此荼毒,當時政治斗爭之激烈可見一斑。
后人贊譽:鳳鳴朝陽
韓瑗的冤屈,直至武則天晚年才得以昭雪。神龍元年(705年),武則天在遺詔中下令為韓瑗恢復官爵。唐宣宗大中初年,他的畫像被繪入凌煙閣,其忠誠與氣節(jié)最終得到了朝廷的認可和褒揚。
韓瑗的歷史意義,遠不止于個人的忠奸榮辱。他作為“謫瓊名相第一人”,開啟了大唐精英貶謫流放海南的先河,與這片遙遠的土地形成了深刻的精神聯(lián)結。
尤為重要的是,他的事跡對唐代的政治風氣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資治通鑒》記載:“自褚遂良、韓瑗之死,中外以言為諱,無敢逆意直諫,幾二十年;及善感始諫,天下皆喜,謂之鳳鳴朝陽。”在褚遂良、韓瑗死后近二十年間,朝野上下因畏懼而不敢直言進諫,直至御史李善感上書諫阻唐高宗李治修建奉天宮,時人才欣喜地稱之為“鳳鳴朝陽”。這也從反面印證了韓瑗等人所展現(xiàn)的直言敢諫的精神何其珍貴。
更為深遠的是,韓瑗以其在逆境中堅守道義、于蠻荒處傳播教化的身影,為后世謫居海南的士大夫樹立了人格榜樣。自他之后,韋執(zhí)誼、李德裕、盧多遜、趙鼎、胡銓等歷代名相賢臣,相繼踏上海南這片土地。他們雖身處逆境,卻多能心系民生、教化地方,共同塑造了獨具特色的海南貶官文化。而韓瑗,正是這一綿延數(shù)百年文化譜系的精神源頭之一。
清代張嶲、邢定綸等人編撰的《崖州志》,將韓瑗列入“名宦”之列。清代崖州拔貢王瑞瑄有感于韓瑗忠于國事、敢于進諫的氣概,賦詩一首《吊唐韓公瑗》:
中外寒蟬寂不揚,獨憐忠諫屏炎荒。
朝陽北去無鳴鳳,庾嶺南來有墮霜。
京兆家聲傳舊史,振州林木隱甘棠。
遐陬謫宦蹤相繼,憑吊堪增瘴海光。
如今,在三亞的歷史文化敘事中,韓瑗的事跡依然是不可或缺的篇章。從古時名宦祠中的香火,到今日文史類書籍中的筆墨,他的名字早已融入這座城市的肌理。
從長安到崖州,韓瑗用他跌宕起伏的人生,詮釋了何為“忠貞”。他不是三亞的過客,而是在命運安排下,將滿腔忠義與文教薪火永久播撒于此的奠基者之一。他的故事,讓三亞的歷史底蘊,多了一份來自大唐盛世的厚重與悲愴,多了一份穿越千年而不朽的風骨之光。
唐相崔元綜的天涯緣
韓瑗去世30多年后,又有一位唐代宰相來到了振州,他就是河南人崔元綜。據(jù)《舊唐書》等史料記載,武周時期長壽元年(692年),崔元綜遷鸞臺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宰相職位)。史官對他的評價是“勤于政事,每在中書,必束帶至晚,未嘗休偃”。用今天的話說,這位崔大人是個工作狂,經(jīng)常主動加班到晚上,顧不上休息。不過,他“好潔細行”,每次領命查案時,都細究并置重刑,導致“人多畏而鄙之”。中國現(xiàn)代成語“披毛求疵”,即出自《舊唐書》對他的評價“每受制鞫獄,必披毛求疵,陷于重辟”。第二年即693年,他被人彈劾,流放振州。和韓瑗不一樣的是,崔元綜獲赦后,又返回了京城,還在唐中宗當政時遷尚書左丞、蒲州刺史,最終以老致仕,活到了90多歲。
(文字/羅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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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瑗像。AI生成
韓瑗(606年—659年),京兆三原(今陜西省三原縣)人。他的父親韓仲良曾任刑部尚書、潁川縣公。韓瑗年少時便品行突出、博學多識,貞觀年間以兵部侍郎承襲父親的爵位。永徽三年(652年)拜相,任黃門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
永徽六年(655年),高宗李治提出欲廢王皇后、立武則天為后,遭到長孫無忌、褚遂良、韓瑗的反對。韓瑗認為王皇后無過失被廢,不利于社稷。褚遂良因諫言被貶,別人避之不及,韓瑗卻主動上疏為其辯解。
顯慶二年(657年),在皇后武則天的授意下,許敬宗等人誣告韓瑗、褚遂良圖謀不軌。韓瑗被貶為振州(今海南三亞市一帶)刺史,兩年后去世。(羅安明 輯)
來源:海南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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