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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婦A:相識半年就租房結婚,隨后又在租房狀態(tài)下迎來孩子。在丈夫享受人才政策之前,主要靠妻子養(yǎng)家。
夫婦B:丈夫高位買房上車,有房有貸,妻子從國企裸辭之后,孩子在計劃之外地來了,他們平靜地接納了這個小生命。
夫婦C:買房結婚,公積金覆蓋房貸,因此相對沒有后顧之憂,順勢推進了“造人”計劃。
或理性或率性,這三對來自外省的夫婦,都在過去1年里、在廣州迎來了自己的寶寶。
旁人眼中,夫婦A和夫婦B都承擔了不小的現(xiàn)實壓力,但他們和夫婦C一樣,加入了廣東的生育大軍——2024年,廣東全年出生人口113.3萬人,出生率8.89‰,連續(xù)5年成為唯一出生人口超100萬的省份,連續(xù)7年成為第一生育大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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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樣本當然無法充分解釋“生育率走低的大背景下,廣東為什么還能保持相對旺盛的生育力”的命題,但他們卻提示了許多線索,指向廣東出生率連續(xù)領跑背后,隱藏在人口結構、就業(yè)市場與社會支持體系中的關鍵要素。
在對比當中,廣東的特殊之處在于:如果生育主要是“錢的問題”,那為何同樣經(jīng)濟發(fā)達、就業(yè)機會也多的地區(qū)生育率一路下探,而廣東卻相對平緩?
年輕人何以在廣東
夫婦A、B、C都30歲出頭,來自外省,因為就業(yè)來到了廣州,也在這里戀愛、結婚、生子。這些特征指向利好廣東出生率的一大條件:廣東吸引了大量年輕的外來人口。
廣東省社科院社會學與人口學研究所所長鄧智平告訴南風窗,廣東歷來是人口流入大省,流入人口多是年輕人,而年輕人是生育的主力軍,數(shù)十年的積累,使得“廣東的人口年齡結構相對全國水平偏年輕,更有利于生育”。
數(shù)據(jù)佐證了這一點。《2024年廣東省國民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顯示,廣東16—59歲常住人口為8484萬人,占全省常住人口的66.38%,比全國水平高5個百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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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廣東省國民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
若對比上海,這個差異更加明顯。2024年末,上海常住人口中60歲及以上人口占比約為37.6%,而廣東僅為14.86%——出生率計算的是出生人口占常住人口的比例,老齡人口抬高了分母,自然拉低了上海的出生率。
但廣東與上海的可比性不高,因為上海是單一超大城市,人口規(guī)模、人口結構、城市格局和一省的廣東相比,差異過大。相比之下,浙江與廣東都是經(jīng)濟強省、民營經(jīng)濟發(fā)達、外來人口眾多、城鎮(zhèn)化水平相當,更適合橫向觀察。
雖然浙江的老齡人口比例也比廣東高不少,但判斷生育狀況,不能只看出生率,還要看另一個更關鍵的指標:生育率(或稱總和生育率)。
生育率和出生率僅一字之差,但計算方式完全不同,而總和生育率的一大好處是,可以排除老齡化人口的干擾,因為它計算的是,每位婦女在育齡期間平均生育的子女數(shù)量——它的理想值是2.1,意味著每位婦女愿意生2.1個孩子,這是可以完成人口世代更替的生育水平。
總和生育率的數(shù)據(jù)公開得少,最近一次集中在2020年第七次人口普查,全國總和生育率是1.3。以此為基準,粵浙兩省差異明顯:廣東育齡婦女的總和生育率從2000年的0.94上升到2010年的1.06,再回升到2020年的1.36;浙江則從2000年的1.04下降到2010年的1.01,2020年回升到1.04——廣東的育齡女性整體上比浙江的女性更愿意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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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對照組里,人口年齡結構的解釋力會被削弱。多年來,廣東和浙江分列跨省流入人口Top2,“七普”中,廣東和浙江在22—35歲青年人口——通常被認為是生育年齡黃金期——比例大致相當(約75%),甚至浙江略高近1%,但無論總和生育率還是出生率,都和常住人口基數(shù)2倍于浙江的廣東拉開了差距。
同樣擁有大量年輕流動人口,為何廣東能保持更強的生育動力?
光靠少量高收入群體無法支撐一個省的穩(wěn)定出生率,關鍵是讓不同收入層次的人都能在這里扎下根來,而不是成為“候鳥式”的務工者。
不妨著眼于廣東的城市群結構,這是個層次分明、一體化程度尤其高的省份。
據(jù)廣州市規(guī)劃和自然資源局《2024年廣州市交通發(fā)展年度報告》,大灣區(qū)9市間跨城通勤人口總量128.6萬人,以廣佛、深莞為典型,一張廣東省城際日出行熱力圖,體現(xiàn)出廣東內部各地市之間的交互強度——而以上海為中心的長三角,跨城通勤人數(shù)在《2024長三角城市跨城通勤年度報告》的統(tǒng)計里接近3.5萬人——相比之下,廣東內部的城際通勤交互更為活躍和通暢。哪怕僅從夜晚燈光看區(qū)域一體化發(fā)展,廣東也更早打破行政邊界的硬性切割,趨近于“連成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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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廣州市交通發(fā)展年度報告》顯示2024年廣東省城市出行情況
不同職業(yè)、收入或追求不同生活方式的年輕人,既可以去廣州、深圳尋找更高的服務業(yè)機會,也可以在佛山、東莞找到穩(wěn)定的制造業(yè)崗位,還能外溢到更松弛的惠州、中山,還有“工作在廣州或深圳,住在佛山或東莞”的跨城組合。
這種緊密又有層次的城市群結構,提供了更多扎根選項,奠定了廣東一貫“包容”的地區(qū)性格,這對年輕人在廣東扎根、成家生子意義重大。
生育成本與緩沖空間
在公共討論里,生育往往被簡單地歸結為“成本高、負擔重”。
當然這很有說服力。《中國生育成本報告2024》給出一筆直觀的賬:中國家庭把孩子養(yǎng)到17歲,平均成本約為54萬元;上海最貴,這個數(shù)字超過100萬元,北京接近94萬元,浙江第三,要85萬元,而廣東排在第五位,是71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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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生育成本報告2024》不同地區(qū)把孩子養(yǎng)到17歲的平均養(yǎng)育成本
生娃不只是錢的問題,還有時間成本和機會成本,包括:休產(chǎn)假、看護和接送孩子的時間、輔導作業(yè)的時間、增加的家務時間,以及女性職場晉升空間、個人生活自由度。
生育成本高、負擔重的現(xiàn)象在全世界普遍存在,且往往經(jīng)濟越發(fā)達、生活成本越高、育兒要求越高的地區(qū),生育率越低。所以,同樣是大城市集聚,上海總和生育率只有0.74;同樣年輕人擁入,杭州的總和生育率也只有0.96;同樣被認為宗族觀念強的福建,總和生育率也低于1.3的全國平均水平。
“生育率下降,是一個自然普遍的趨勢,我們廣東也不是說很高(1.36),只是相對全國高一點,降得慢一點。”鄧智平說。
事實上,房貸壓力、教育焦慮、高生育成本,這些廣東也不能幸免,卻沒有和江浙滬閩一樣拉低平均數(shù)。
值得一提的刻板印象是,人們常說廣東潮汕地區(qū)“多子多福”的觀念濃厚,但從七普數(shù)據(jù)看,廣東省內各地市總和生育率里,潮汕地區(qū)其實處在中下游,僅略高于1.36的廣東省平均水平,而廣州、深圳、東莞則低于1.36,是省內洼地;倒是城鎮(zhèn)化率靠后的湛江和茂名高居首位,達到了2.1以上的人口更替水平,呈現(xiàn)明顯的梯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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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東省內的地區(qū)差異引入了一個新的生育變量:城鎮(zhèn)化進程。從全國范圍來看,出生率、總和生育率都高的地區(qū),主要是云南、貴州、青海等西部省份,這些地區(qū)同樣城鎮(zhèn)化進程相對緩慢。
當我們引入同為東亞低生育率典型的日本(1.2)和韓國(0.72)時,鄧智平給出了這樣一個認識:“東亞國家普遍城鎮(zhèn)化集中,韓國都集中在首爾,日本都集中在東京,按照經(jīng)濟學的說法,集中后規(guī)模大,分工越細,效率越高,但是太集中,人的競爭壓力會很大,對生育來說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影響生育的因素本就復雜多元,廣東的啟發(fā)也不是“逆轉趨勢”,而是在大趨勢下降的背景下,如何讓“不生”降得慢一點,讓年輕家庭在承擔選擇時有更多緩沖與余地。
過去兩年,各地紛紛上馬育兒補貼,但實際經(jīng)驗反復提醒:補貼挺好,卻不是最關鍵的。對普通家庭來說,真正影響能否生、敢不敢生的,是更底層的條件——能落下腳的戶籍、能承受的房子、能進入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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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陳憂子
廣州取消積分落戶名額限制,降低學歷門檻,讓更多普通勞動者能夠真正成為城市居民;義務教育“以流入地為主、以公辦為主”的原則逐步落地。2022年,廣東省隨遷子女入讀公辦學校的比例就提升至85%以上,并通過普惠性民辦學校補位,為外來人口家庭提供更多選擇。
鄧智平告訴南風窗,廣東同時在推進普惠性的0~3歲托育、3~6歲托幼體系;推保障性住房、延長生育假、擴大生育個稅專項附加扣除、發(fā)放育兒補貼等,都是想讓“生養(yǎng)教”的綜合成本以普通家庭能夠承受的方式降下來。
生育當然包含理性的計算:錢從哪里來、時間怎么分、教育卷不卷、職業(yè)會不會受影響。但它也關乎自然本能、社會時鐘、情感需要。而夫婦B、C在談到自己為什么愿意生時,都把那些復雜的衡量歸結為一個樸素感受——看得見機會,感受到空間,壓力沒有大到令人喘不過氣,最終拿出了勇氣和行動。
打破定式
中國第七次人口普查顯示,2020年育齡婦女總和生育率降至1.3,低于2.1的世代更替水平,也低于1.5的警戒線。一段時間以來,“低生育率陷阱”成為社會焦慮的來源。
鄧智平對南風窗解釋,從全球人口變遷規(guī)律看,社會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都會經(jīng)歷“高生育率、高死亡率、低自然增長率”向“低生育率、低死亡率、低自然增長率”的轉型,而“低于世代更替水平”的低生育率意味著長期人口會減少,但以中國目前14億人口的體量,這將是一個緩慢的過程。
更直觀的挑戰(zhàn)是中期壓力:勞動力供給收縮會推高延遲退休需求;社保繳費者減少、領取者增加,養(yǎng)老金平衡承壓;人口結構老齡化也會影響整體消費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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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如你》劇照
一些觀點正是基于這一邏輯,把低生育率視為“陷阱”,擔心總和生育率降至1.5以下后難以回升,而人口紅利衰減,經(jīng)濟和社會將難以承受。
然而,新的研究正在挑戰(zhàn)“人口決定論”和對“人口紅利”的路徑依賴。
國際人口學家Wolfgang Lutz認為,不僅在中國,甚至在全世界范圍內,對人口老齡化的擔憂實際上都建立在一些過分簡單、甚至不合時宜的假設上。
他認為,如果把教育水平、女性勞動參與率、勞動生產(chǎn)率等因素納入模型,低生育率并不必然導致經(jīng)濟停滯、制約發(fā)展。不斷上升的教育水平,可以抵消低生育率和人口老齡化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基于歐洲的研究證明,在高教育水平下,“適度生育率”并不需要達到2.1,通常在1.4—1.6之間——這有力地回應了那些認為“讀書無用”“受教育耽誤生育”的危險想法。
經(jīng)濟學家蔡昉也在《人口負增長時代》一書中寫道:“經(jīng)濟增長表現(xiàn)會受人口轉變因素的影響,或正面或負面,然而人口發(fā)展趨勢的變化并不是宿命或極限,不應該成為經(jīng)濟增長的終極決定因素……只要具備恰當?shù)慕?jīng)濟體制和機制,對資源和要素進行有效的配置,就能夠克服不利的人口因素干擾,實現(xiàn)良好的經(jīng)濟增長表現(xiàn)。”
他們的觀點都表明,陷阱不是由生育率決定,而是由制度與社會環(huán)境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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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廣東省婦幼保健院,產(chǎn)婦在生產(chǎn)前做瑜伽操 / 陳憂子 攝
2023年中央對人口形勢的判斷也印證了這一點:中國用幾十年時間走完發(fā)達國家上百年工業(yè)化道路,人口轉變速度快,人口減少來得早,但總體上是符合世界現(xiàn)代化發(fā)展一般規(guī)律的。
人口減少的影響利弊并存,一方面會帶來勞動力減少、消費投資動能下降,另一方面也會減輕資源環(huán)境壓力,倒逼經(jīng)濟從粗放擴張轉向高質量發(fā)展。
“人口紅利不僅與人口數(shù)量和結構有關,更與人口素質、經(jīng)濟政策及配套措施有關。”中央對人口工作的要求,也從“調節(jié)數(shù)量為主”向“提升素質、穩(wěn)定總量、優(yōu)化結構、暢通流動”轉變——這意味著,真正需要突破的不是生育率,而是制度環(huán)境。
為說明制度和環(huán)境的實際影響力,這里再引入一組國際對照。作為歐美國家的代表,2024年,法國的總和生育率是1.62,美國是1.6;而同為發(fā)達國家的日本和韓國,總和生育率分別為1.2和0.72——出乎意料的是,高度發(fā)達的歐美沒那么低,倒是后進的東亞國家尤其低。
鄧智平分享了他的歐亞分化觀察,既關乎文化差異,也關乎社會競爭壓力。
西方的“第二次人口轉變”帶來了更普遍的非婚生育。美國CDC數(shù)據(jù)顯示,2023年非婚生子女占總生育數(shù)的四成;法國這一比例更高。而東亞強調婚內生育,使得生育與結婚深度捆綁,客觀提高了門檻,而當婚姻推遲,生育自然推后。
其次是競爭壓力。東亞國家普遍社會節(jié)奏快、競爭壓力大、休閑時間少。相比之下,歐美福利制度完善、休假制度健全、競爭壓力相對溫和,能更好地為家庭留出生活的余量。分化背后也源于經(jīng)濟結構差異,歐美通過科技專利掙得高附加值,人和工作捆綁沒那么緊密,可以更松弛而有彈性地工作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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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劇照
鄧智平解釋,凡此種種意味著,中國的生育支持政策需要“前移”,從戀愛、成家、住房到就業(yè)、托育、教育,形成全流程、全周期支持,而不能只在“生孩子這一環(huán)”下功夫補貼。
中國的人口戰(zhàn)略正在從“調節(jié)數(shù)量”轉向“提升素質、穩(wěn)定總量、優(yōu)化結構、暢通流動”,決定我們能否平穩(wěn)著陸的不是生育率數(shù)字,而是社會能否讓年輕人不再被壓力擠得后退,能否在制度上提供更多的服務與保障,以及我們能否在結構變化中重新理解并創(chuàng)造新的“人口紅利”。
一個環(huán)境是否對生育友好,不完全是由補貼多少決定,也看壓力是否可承受、風險是否可控。廣東的經(jīng)驗并不在于成本多低,而在于年輕人真實感受到:哪怕有壓力,仍然能往前走。
本文首發(fā)于《南風窗》雜志第25期
作者 |施晶晶
編輯 | 何承波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阿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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