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歷史長河中,我們熟悉的四大文明古國中,唯獨中國不加“古”字,換句話講,中華文明是世界唯一未曾中斷的文明。我們的語言、文字與精神家園,歷經千年依然血脈相連,而故宮,正是這五千年文明最重要的載體與集大成者。2025年是故宮博物院建院100周年,百年來,無數守護者在此默默奉獻,楊臣彬先生便是其中之一。他將一生托付故宮,用二十年守護庫房,從廢紙堆中慧眼識寶,挽救眾多珍貴書畫。“清清白白”是他鑒定的準則,更是他做人的底色。歲月漫長,熱愛可抵。青聽《熱愛2》第一期專訪故宮博物院研究員、書畫鑒定泰斗楊臣彬。
參觀故宮百年特展的隊伍排了好幾百米,大家不惜排好幾個小時,只為一睹真跡,這當中很多珍貴的藏品都因為鑒定家的發現才得以保存,當然文物的生命不僅在于看見和感受,更在于傳承,而傳承的起點正是這些文博事業的拓荒者。
楊臣彬:我們的文物就是我們國家的根脈,我一輩子搞文物工作,搞這一行就得永遠搞下去,不可動搖。
![]()
楊老師今年已經93歲了,見我的第一句話是:“你看昨天的《新聞聯播》了嗎?我參加了故宮博物院建院百年座談會,倒數第三個發言的。”
楊臣彬:這是我老伴。
楊臣彬老伴:他顧不了家,傻老頭就一心一意想工作,碰上個“死心眼”你怎么辦呢,沒辦法。
楊臣彬:這是她的口頭禪,“死心眼”。
楊臣彬老伴:我得隨他心愿,他要出畫冊,第一個畫冊出來了,他要出第二個,我還得為他服務。
青林:您也是支持了他一輩子。
楊臣彬老伴:沒辦法,他從小就愛這個,從小就喜歡書畫,他畫畫也是為他鑒定服務。
![]()
楊臣彬先生是故宮博物院研究員,古書畫鑒定大師,從小就喜愛書畫,一輩子都和文物打交道,從1952年進入故宮開始,為國家尋得的書畫文物數不勝數,也被稱為故宮庫房的活地圖。如今,當年的熱血青年已至鮐背之年,可聊起故宮的歲月,這位年過九旬的老人眼里依然閃著光。
青林:您還記得第一次進故宮什么感受嗎?
楊臣彬:來的那一天下午,我到故宮之前就是這位姓杜的,他有一個《故宮導引》手冊,我一看,我說故宮那么多寶貝啊。
![]()
那時的楊臣彬只有20歲,剛到故宮便被分配干起了講解員,完成一系列工作后,楊臣彬表達了自己想去陳列部繪畫組的意愿,也正是因為這個決定,他得以與老師徐邦達先生共事。1958年,楊臣彬獨自帶著2000多件文物前往湖北武漢參展。
楊老師:湖北省博物館和故宮來信來電話,要求我們搞一個600年來工藝美術展,就籌備吧,當時就到庫房去挑,挑各個工藝品,裝了二十箱。我們三個人把一車押到武漢,他們倆就回來了,說東西運到了你在這兒管吧。
記者:就剩您一個人了?
楊老師:就剩我一個人了,就在那兒看著這些東西。移交前晚上我一個人在大廳來住,我說怎么辦呢,正好去展覽那有一個寶劍,這是乾隆用過的寶劍,我說這個把它枕到頭底下,怕萬一有人要來搶我的東西怎么辦呢。
記者:就是有壞人來你就跟他拼了。
楊老師:當時是這么想嘛,到時候丟了東西,讓人家搶了,我負不了這責任。
![]()
1959 年,故宮部門調整,庫房面臨人員缺口,在徐邦達先生的支持與建議下,楊臣彬正式投身故宮庫房的保管工作中,一做就是20年。
楊臣彬:從我到庫房不久,然后就幫助鑒定委員會來鑒定字畫,就把這個書畫要分級、鑒定真假,然后我就在后面做記錄,就這樣進行學習吧。
青林:其實您選這條路,您知道是要坐冷板凳的,是不是?
楊臣彬:無所謂,我覺得我對這個非常熱愛,我喜歡,就不存在什么其他的一些問題。就是喜歡,我們特別愛護文物,像愛護眼珠子一樣
青林:徐邦達先生就是看上了您這一點兒,所以您成為了他的入室弟子?
楊臣彬:他經常到庫房看畫都是我配合的,到了70年代,當時的老專家年事都高了,要給專家配助手,徐先生說:“你們給我配助手,我自己提一名嘛”,他自己提名。
青林:就挑了您。
![]()
青林:從什么時候開始全國跑著搞鑒定的?
楊臣彬:1978年的秋天,我們到濟南、到青島去看畫,翻出一個爛東西,挺爛的,褶得很,徐先生說:“這是《食魚帖》,不得了”,這東西是唐代模本,應該屬于國寶。后來到云南省博物館,然后當時徐先生還得出個教訓,說:“你們這還有什么資料、處理品,拿出來我們看一看”,拿出一捆來,我說我來翻。
青林:又翻到了什么?
楊臣彬:翻完以后,翻出一個黃公旺《剡溪訪戴圖》。這一件完了以后再翻,我一看郭熙《溪山訪友圖》。這些國寶原來都沒有資料,原來都準備要處理的,發現了以后,給國家的文物保護里面增添了國寶,當然好了。
青林:跟隨師父在外邊這樣搞鑒定的這么多年,您也有了自己的鑒定方法,是不是?
楊臣彬:鑒定方法就是這樣,但你還要舉一反三,你得有自斷的能力。比如說我們故宮收了一件東西,收了一件吳鎮的《枯樹小山》,我說這個東西是真的,后來有的專家說這東西不對,這圖章不好,這不好那不好。
青林:有人質疑。
楊臣彬:我說這東西我保證是真的,如果要是有什么問題我負全責。徐先生當時出差到無錫去,回來了以后,徐先生說:“哎呦,你終于出現了,我等你十年了”。
青林:您當時這種鑒定面對質疑的自信是從哪里來呢?
楊臣彬:信心就是這你東西看得多了,這個底氣就來了。
![]()
楊臣彬:1995年2月份香港中文大學給我來了一封信,聘我為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的高級研究員,讓我去幫他們鑒定字畫。我就是根據我自己所掌握的這個知識,掌握的鑒定的方法給他看。
在香港進行鑒定工作期間,楊臣彬從中發現了很多珍貴文物,甚至是孤品,這些發現不僅彌補了傳世書畫的空白,更解決了書畫史中長期懸而未決的問題。
青林:楊老師這個工作持續了多久?
楊臣彬:兩年半吧,一共看了三百多件,每一件都做詳細的記錄。
青林:有假的嗎?
楊臣彬:假的多。這個東西原來本來應該在香港出,我都寫好了前言,他說這里面假的太多。但不能把假的說成真的,對不對?
青林:現在的防偽技術應該說很高,仿品應該也很多。那在這個混亂的市場情況下,您保持一直這樣說真話、不違心,難嗎?
楊臣彬:對我們來說,我們心地坦然,是不是?因為我們不能說假話啊,我們為人做事都得實事求是。
青林:所以您給您現在這個書房定名叫清鑒齋。
楊臣彬:對,清鑒齋是我的堂號,我自己刻的圖章,刻的清鑒齋。干什么清清白白,做人要清清白白,跟人家看東西要清清白白,真的假的要弄得清清楚楚,不要跟人家糊弄,不要說假話。
![]()
其實在看資料的時候,我萬萬沒想到清鑒齋就是楊老師自己家的客廳。作為中國書畫鑒定的泰斗,家中是很簡樸的,墻上掛兩幅的畫作:一幅是搞研究時的臨摹,一幅是和老伴經常散步的荷塘。也難怪他一生以清鑒齋自省,讓這份熱愛顯得更加純粹厚重。
青林:像您一句話可以讓一張紙價值上億,也可以讓它一文不值,有沒有人就是出具讓您無法想象的價格買您一句真品?
楊臣彬:這種情況有的。
青林:您怎么拒絕?
楊臣彬:上海有一個人拿了一件陳洪綬,他說是不是能夠給題一題,我說你這都不好,我跟你題什么。又過一陣子又來了,還是這件東西,我說你這個東西是假的,而且是新做的,我沒法跟你題,我跟你題了以后我這一輩子丟人丟大了。他說沒關系就題倆字就行,我說行,題倆字可以:贗品。第三次來的時候他還帶了一個吳湖帆給我看,一個小軸子是個真東西,后來在瀚海拍賣了130多萬,他說這吳湖帆送給我,還有這5萬塊錢,我說你得了,我說你這個東西不行,我不能題,我說我一分錢都不會要你的。
青林:所以您這一生就堅持清清白白鑒定。
楊臣彬:鑒定字畫上不能夠含糊糊,真就是真,假就是假,這是我做人的一種最基本的底線。
鑒定是文物保護、研究、利用的基礎性工作,關乎文化遺產的真實和完整,永續和傳承,這份看似抽象的工作在楊臣彬身上具體而深刻。
![]()
我身后是楊老師70年前親手栽下的一棵紅杏,一個人只有把一個地方當做家才會自然而然地想要種下一棵樹。如今紅杏已參天,這是多么具象化的一個時間刻度,他和故宮的一草一木共生長,把自己活成了故宮的一部分。
楊臣彬:自從我到故宮,到現在一共是73年,我一直把故宮當做自己的家。
青林:那從您第一次到故宮二十歲和現在的故宮最大的變化是什么?
楊臣彬:最大的變化那就是故宮欣欣向榮了,過去流出宮外的東西好多都收藏進來了,比如說《伯遠帖》《五牛圖》《游春圖》等等,還有《清明上河圖》,這些高級的東西、國寶的東西,故宮向世界人民展出了。
青林:未來下一個百年,您覺得故宮在它所代表的這個文化傳承方面,最大的挑戰是什么?
楊臣彬:因為故宮它是一個木結構建筑,這是世界文化遺產,這是中軸線,我們申遺了,保護好是最大的挑戰,要防火。
自1925年宮門打開的那一刻起,紫禁城就成了故宮博物院。和很多西方頂級的博物館不同,像大家熟悉的盧浮宮還有大英博物館,它們敘述的核心往往是藝術史,很多文物也脫離了原有的土壤,很難編織起歷史的脈絡,但故宮每個文物都扎根本土,是中華文明五千年綿延不斷的實證。
![]()
故宮博物院承載著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是中華文明的一個重要標識。保護好故宮,發揮好故宮的作用,是國家的一件大事,是故宮人的光榮使命。
——習近平
楊臣彬:我們中國五千年的文化就是我們的根脈,沒有文化的民族是沒有前途的。把我們收藏的這些東西向全世界宣揚,使我們的老百姓能夠更多地從文化當中能夠得到認知,用這些文化的遺存來彰顯我們國家的偉大、我們文化的悠久、我們民族的高明之處。
![]()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