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民俗尋年味：年畫里的都市生活變遷史

冬至之后，進入“數九”寒天，在舊時上海，家家戶戶已開始除舊布新的準備。在此期間，制作與張貼年畫是迎接新年的一項重要民俗活動。在上海的本土年畫傳統中，起源于晚清豫園一帶的“小校場年畫”占有獨特地位，其后興起的“月份牌年畫”則成為海派文化的新符號，它們的演變與傳承，是觀察上海都市民俗發展的一個窗口。

桃花塢年畫局部

周慕橋繪《鬧新房》

在老上海的年畫歷史中，小校場年畫的誕生與上海的城市發展緊密相連。其藝術源于蘇州桃花塢年畫。清道光年間，上海小校場（今豫園舊校場路一帶）已出現代銷桃花塢年畫的店鋪。1860年太平軍攻陷蘇州后，大批桃花塢的年畫業主和工匠為避戰亂遷至上海，在小校場地區重操舊業，直接推動了上海本土年畫生產的繁榮。

清同治、光緒年間，小校場年畫達到鼎盛，在短短二百余米的街面上聚集了數十家畫鋪，成為名副其實的“年畫街”。這一時期，吳友如、錢慧安等知名海派畫家也參與創作，提升了其藝術水準。

為適應上海市民狹小的居住空間，小校場年畫的尺寸普遍較小，便于在弄堂房舍中懸掛。

周慕橋繪《新年十二景》

據海派文化研究學者張偉考證，上海小校場年畫的一個很大特色，是有大量文人畫家參與了年畫的繪制創作，從而使作品在整體上出現了比較典雅時尚的都市風格，具有濃郁的文人色彩，明眼人一瞄眼一上手，就能會心體悟，這是欣賞其他產地的年畫時所沒有的神奇感覺。小校場年畫的這個特點，和上海最早成為中國的通商口岸城市有著密切關系。小校場的年畫店鋪除由民間藝人生產傳統題材的年畫外，還聘請了很多上海地區的文人畫家如周慕橋、何吟梅、張志瀛、田子琳、沈心田等參與年畫創作，繪制了大量以反映上海租界生活和洋場風俗為題材的作品，并及時反映新聞事件，逐漸形成了獨特的“小校場風格”。這些年畫多取材百姓普遍關心的事物景觀，充滿生活氣息，迎合了新興市民階層的需要，很受歡迎。

周慕橋在主編《飛影閣士記畫報》時畫過一組表現上海年節民俗的畫，共15幅圖，總其名曰：《太平歡樂圖》。讓我們關注的是“歡樂圖”這個詞?！澳戤嫛币辉~，晚至道光二十九年（1849）李光庭著《鄉言解頤》一書中始出現，在此之前有各種名稱，如門神、紙畫兒、消寒圖、衛畫等。清乾隆年間，杭州一帶稱年畫為“歡樂圖”。

周慕橋繪《新年十二景》之《花開爆竹》

小校場年畫雖承襲傳統，但在藝術和內容上又展現出鮮明的海派創新精神。

在繪畫技法上，它融合中西，采用多視點構圖，線條細膩。在顏料使用上，不拘一格，采用了當時進口的“普藍”、“禪綠”等鮮艷的化學顏料，使得色彩更為明快亮麗。

題材方面，其最突出的特點是緊貼時代脈搏，大量描繪上海市井生活與新興事物。除了傳統吉祥圖案和戲曲故事，火車、輪船、西洋馬戲、電燈、穿西式服裝的人物等當時的社會新風尚，都成為年畫的表現內容。它甚至及時反映中法戰爭等時事新聞，堪稱“年畫里的新聞”。其中，《上海勝景洋場跑馬圖》就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應運而生。據相關學者考證，《上海勝景洋場跑馬圖》為清代蘇州桃花塢年畫名店陳同盛畫店出品，比較直觀地反映了晚清時期上海豐富的市政交通、文化娛樂、新生事物及流行裝束等，展現了上海作為“十里洋場”所呈現出的經濟文化新格局。

《上海勝景洋場跑馬圖》 陳同盛 江蘇蘇州桃花塢 蘇州桃花塢木 刻年畫博物館藏

西洋老鼠嫁女 趙一大 上海小校場

西國車利尼大馬戲，空中懸繩大戰 文儀齋 上海小校場 上海博物館藏

上海新造鐵路火輪車開往吳淞 吳文藝齋 上海小校場 上海圖書館藏

《湖絲廠放工搶親圖》 沈文雅 上海小校場 上海歷史博物館藏

進入20世紀，隨著技術革新和商業發展，上海的年畫形態發生了根本性轉變。西方石印和膠印技術傳入，其高效率、低成本的優勢，使依賴手工木刻印刷的小校場年畫難以競爭，逐漸衰落。

與此同時，作為商業廣告贈品的“月份牌年畫”異軍突起。它將年畫、月歷和商品廣告結合，實用又美觀，迅速風靡上海。

月份牌年畫在技法上采用了更寫實的擦筆水彩畫法，畫面細膩柔和。其內容以時裝美女、摩登生活場景為主，引領著都市消費與審美時尚，成為海派文化的典型視覺符號。2011年，月份牌年畫被列入上海市非物質文化遺產擴展項目名錄。盡管已退出日常生活，但小校場年畫作為珍貴的城市記憶，其保護與傳承工作一直在進行。

1940年代上海街頭小販兜售月份牌

目前小校場年畫已知存世量僅約1000幅左右，其中上海圖書館收藏近300幅，為海內之冠。已故上海圖書館研究館員張偉等人對該領域進行了開拓性的系統研究，確立了其藝術與文化價值。

上海圖書館、土山灣博物館、豫園華寶樓等機構常舉辦相關主題展覽，向公眾展示這一藝術遺產。在虹口區等地的迎新春民俗活動中，小校場木版年畫也作為非遺項目亮相。

上海圖書館等機構此前嘗試通過文創產品開發（如明信片、餐具等），提煉年畫中的視覺符號，使其融入現代生活。上海第二工業大學的學生團隊也通過社會實踐，在進博會等場合展示并創新小校場年畫，探索其“活態傳承”的路徑。

穉英繪泰生東靛青顏料號月份牌（上海市歷史博物館藏）

從記錄晚清市井風情的小校場木版年畫，到代言民國摩登生活的月份牌廣告畫，上海的年畫演變史，也是一部濃縮的都市社會生活變遷史。它們源于民俗，敏于創新，最終在時代浪潮中轉型。今天，這些作品已主要進入博物館、圖書館和學術研究的視野，但其承載的創新精神和海派文化基因，依然通過展覽、教育和文創產品等形式，在當代社會續寫著新的故事。

（注：本文參考邰高娣、張偉等相關文獻）

來源：宗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