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北方朔風 天書
“斬殺線”概念這幾天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小圈子討論上升到堪比年初“小紅書對賬”的全網討論。所謂斬殺線,指的是在美國生活,即使是所謂中產階級,也很有可能因為一個極小的意外,比如說一次小病,一次交通事故,直接被連鎖反應變成homeless。
斬殺線概念本就存在
看牢A直播多的人多少都會感覺他講的各種故事里有夸張的地方,有為了戲劇性而夸大的成分。但是這個斬殺線,確實是美國真實存在的東西。所以在全網討論這么多天后,還沒出現真能駁倒這個概念的反對聲音,甚至很多試圖反對的人還起到了一種越描越黑的效果。
在美國官方的統計數據里,有一個說法叫做Alice Threshold,翻譯過來叫做愛麗絲線。指的就是一個家庭在當地滿足基本需要所需的收入,其中 alice是Asset Limited, Income Constrained, Employed的簡寫,意思是沒多少積蓄,沒多少收入,但是有工作。按照美國的統計,不同地區大概會有20%到40%的人口處于愛麗絲線之下,這意味著他們可能隨時因為一場意外變成homeless,這可是美國官方統計機構提出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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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獨有偶,最近在美國有一篇刷屏的文章,說美國當下的家庭貧困線是年收入十四萬美元,美國政府給出的貧困線是年入三萬多美元,而美國家庭年收入中位數是八萬多美元。
提出這個數據的是一名華爾街投資經理邁克爾格林,他根據2024美國的消費數據計算出了這個數值。而這篇文章能在美國引起強烈反響,大概也是因為說中了美國人民的想法。邁克爾承認,年收入八萬美元當然不是活不下去,但是這相當于“在懸崖邊上”,隨時都有可能因為意外陷入惡性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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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想必下面這兩張圖這幾天已經很多人看到了,這同樣不是我們統計的數據,甚至也不是最新的數據。無論你怎么定義“斬殺線”這個概念,美國在財富分布后20%-40%的分布都足夠讓人側目。同時在這個統計上可以看出,中國實際上是目前財富結構分布最健康的社會,這無疑要歸功于持續脫貧攻堅帶來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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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合這樣的現實,想想那些鼓吹美國消費市場消費強勁的,是不是有一種地獄笑話的味道?
顯然,我國網絡上一些想拼命推翻這個概念的人可能不太清楚,這本質上并不是一個由中文網絡發明出來的概念,只不過是在中文網絡上找到了一個恰當生動的形容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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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人不是沒反思,但總是反思不到位
就像這些天各路網友拿斬殺線概念反推美國各種影視動畫作品,發現很多以前看不懂或者沒邏輯的情節,現在突然就能理解了邏輯就自洽了一樣,因為類似的問題實際上無處不在,這不是什么隱藏起來的黑暗潛規則,而是明面上的規則,大多數美國人對此都習以為常。它和美國的消費主義,金融本位一體兩面,是資本主義長期追求降本增效的結果。
以前國內觀眾,之所以看了這么多美國影視劇對這些現實情況仍不了解或者不愿接受,一是美國強大富裕的印象根深蒂固,二是影視作品夸張化戲劇化的展現問題,或者豎個邪惡反派的靶子進行批判,反而會讓人下意識的以為這只是虛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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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西方反烏托邦文學和影視作品的變化我們也可以明白這一點。早期反烏托邦文學基本上都成為了影射史學和對社會主義國家攻擊的一部分,最典型的例子當然是《1984》。后來80年代里根撒切爾缺大德之后,賽博朋克類反烏托邦作品開始興起,創作的主要陣地在英國和美國,其實對未來制度的很多幻想都充滿新自由主義的要素。這類作品不管是小說電影還是游戲,大家都應該見得多了。
這類作品的用意往往是對新自由主義進行批判,以及表達對未來資本主義可能發展到極致的擔憂。直到今天,這仍是影視游戲的熱門題材(好萊塢最新相關題材電影是《獵殺游戲》,國內上映20天票房才600多萬,也是講一個跌進斬殺線的前老兵不得不參加大逃殺節目贏獎金讓家里擺脫貧民窟的故事)。不過我們可以看到,這類作品發展到后面,不光基本喪失了對社會進行批判和反思的作用,本身反而完美的被主流文化機制吸納,成了文化消費品的重要組成部分。
因為這類作品的批判總是批判不到點子上,從早期就是如此。比如《1984》中設想的反烏托邦制度,實際上放在新自由主義時代一看,實在效率太低。
再比如后來的賽博朋克類作品。實際上今天的美國社會確實很類似賽博朋克式的反烏托邦了。底層人失去價值,毫無人權,隨時有可能莫名其妙死去;城市燈紅酒綠,但是實際上沒有普通人的空間;債務束縛著絕大多數人,而超級巨企高高在上,控制著每個人的生活。所謂的斬殺線,正是這些公司的金融游戲所驅動的。
雖然現實中的美國超級大公司并不想要發動一場賽博戰爭,但是他們可以消滅美國人民的白領崗位,提高美國人民的電價水價;而巨企的領導,被視作比絕大多數政治領導人都更有影響力。可以說,除了賽博朋克里邊各種酷炫的科技并不存在,只有不定期胡說八道的大語言模型之外,美國人民已經達到了賽博朋克的生活。曾經被認為是知識分子諷刺社會的幻想,如今在美國已經隨處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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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賽博朋克類作品和現實已經這么像了,但仍然喪失了批判力,因為這類作品普遍都回避了問題真正的根源。比如這類作品中,常常會有一種邪惡的巨企,比如荒坂公司,是被設計出來的感覺,只要推翻了荒坂公司世界就變好了。但是現實中各種社會制度,無論好與壞,都不是單純憑某個人設計出來的,而是在種種因素互相作用之下形成的。
誰設計了斬殺線?
美國如今這套快速清除底層的斬殺線制度也同樣不是哪個人設計出來的,這是美國社會各方力量相互作用演化出來的結果。比如,對美國社會有所了解的朋友應該已經意識到了一個問題,美國所謂的斬殺線和其他許多社會問題,重要的原因在于美國的社區制度。
美國畸形的社區制度,使得美國社會高度原子化。底層社區在原子化問題上好一些,有些互幫互助,但是社會內部的問題沒有外部力量輸入難以解決;而高檔社區的原子化程度極高,在這種情況下,很容易因為災難陷入負面的螺旋,被美國社會清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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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威夷的一份調查結果,紅色是貧困,藍色是比貧困高,但是愛麗絲線之下的,黃色是高于愛麗絲線的有錢人
但這個社區制度正是美國人自己奮斗出來的結果。因為美國當下的社區模式,對中產來說可以最大程度保護自身房產的價值,同時維護身份上的體面感,以及基層政治之中的參與感,這正是二戰后美國多場社會運動共同造就的奇觀。當然了,這也對美國政府有好處,這種模式比較利于收取房產稅。
再舉一個例子,美國民主黨有些人近幾年提出過一個計劃,希望美國城市改造成為所謂的“15分鐘城市”,說白了就是類似中國這種,大多數街區附近都有配套的生活設施。而很不幸,這個設計被MAGA打成了“全球精英集團的陰謀”,要破壞美國的文化和精神,破壞美國的自由,必須加以抵制。
雖然考慮到美國如今的建設能力,就算有計劃也很難搞成,但是MAGA反對這個還是過于搞笑了。絕大多數MAGA并不是馬斯克這樣在全球資本主義秩序里邊的大贏家,而是失敗者,偏偏他們去支持一個會淘汰自己的制度。甚至可以說,在社區互助這方面,有色人種可普遍比白人做的好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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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美國并不是沒有反對這套制度的人。但是仔細想想,這套斬殺線制度在維持美國社會穩定上確實有它的獨到之處。美國最貧窮的一部分人,在物理意義上會被自然消滅。西雅圖雖然有流浪漢,但是這遠遠不是美國最糟糕的地方。舉個例子,加州的流浪漢多,是因為冬季的溫度并不低,而很多中國游客覺得丹佛的治安好,是因為丹佛海拔高,冬季溫度很容易驟降,這意味著什么,相信大家已經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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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制度很多時候是一種合謀。就比如現在很多人已經意識到,當年的日本軍國主義侵略不光是少數分子發動,而是日本從上到下多數群體的一種共同選擇。我們可以用盧卡奇關于社會意識和社會現實之間關系的闡述來理解。
我們所說的現實,既有已經存在的“社會現實”,也有人們頭腦中的“精神現實”,而我們在歷史的前進中所能獲得的現實,是由已有的社會現實和精神現實充分中介之后的結果。也因此,思想革命在革命運動中才如此重要。當一個社會中的多數群體都意識不到思想需要革命時,即使一個個體在這個制度體系中處于受壓迫地位,感受到了不公,他實際上還是容易不自覺的維護這套制度。
這幾天關于斬殺線的討論中,有人認為homeless群體的一個存在作用是嚇唬其他群體安分守己,做好自己階層位置該做的事。確實有這方面的道理,但這個機制同樣不是誰設計出來的。阿甘本的“神圣人”概念其實說的就是這個機制。
神圣人(Homo Sacer)本來是羅馬法之中的一個概念,指的是被開除出社會的人,沒人會在意他們的死亡,但是同時,他們也不能作為神的祭品。用我們最熟悉的話來說,這就是所謂的開除人籍。阿甘本認為當下的社會,正是在不斷制造這種神圣人來運行的。
吳冠軍教授在討論阿甘本著作的時候曾經提到,有些中文學者對于Homo Sacer翻譯成神圣人不太滿意,認為神圣是一個褒義詞,Homo Sacer在阿甘本的語境里應該翻譯為受詛之人或者是牲人。吳冠軍教授不贊成這個說法,他認為神圣人這個翻譯更好,因為這才反映了阿甘本思想的核心。
筆者并不完全認可阿甘本的思想,但是確實覺得神圣人這個翻譯更好。從宗教的角度來說,所謂的神圣從何而來呢?原始宗教的神圣來自于某些怪誕瘋狂的儀式,而羅馬法之中的神圣人,雖然并沒有獻祭與眾神,但是實際上是獻祭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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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美國雖然沒有什么羅馬諸神,但是“不能作為神的祭品”卻有很多種方式。比如說毒品,美國的homeless很容易因為毒品相關的因素,失去參與社會分工的機會。對美國法律有了解的朋友應該知道,美國實際上一邊有對毒品的重刑,一邊搞毒品合法化。這二者看似相互矛盾,但是如果從制造神圣人這件事情來說,卻是異曲同工的。同時在美國很多州,只要你有一年的刑期,就可以終身剝奪大多數政治權利,這顯然就像是一場獻祭儀式。
通過不斷制造神圣人,使得社會共同體之中的其他人同時感覺到恐懼與安心,這就是神圣感的來源。羅馬時代的故事成功重現在了美國,而美國運行這套制度效率比羅馬可高多了,通過homeless,使得美國中產階級不得不消費,不得不在美國這套制度里邊向上爬,所謂的躺平的選項根本不存在,這大概是當代地球上,最為夸張的獻祭儀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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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一個被視為現代文明典范的國家,會進行如此殘忍的獻祭儀式呢?阿甘本認為,神圣人的產生與例外狀態有關系。通過例外狀態,現代政治可以輕而易舉地開除人籍,當代政治中,例外狀態實際上并不是一種罕見的東西,相反它可能是無所不在的制造“特殊情況”來合理的開除人籍。
在美國,這種例外可以來自于資本運作的效率最大化,也可以來自于所謂的白人新教徒文化,來自各種LGBT進步主義,來自于根深蒂固登峰造極的消費主義,來自于對第三世界長久以來的歧視偏見,來自于對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的恐懼和敵視。這些東西不是誰在背后設計出來的,只是在資本與美國政府的長久共同宣傳下,被暗示成“更崇高的目的”,美國人民整體上也接受了這一點。就好像資本主義的誕生也不是誰設計的,而是從人類歷史中長出來的。
所以大到付不起房產稅,小到衣服皺褶太多,美國人可以理所應當的開除別人的人籍,而不必考慮所謂的基本人權。這種例外狀態是如此的無處不在,以至于整個美國社會都依靠著這種例外去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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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美國民眾如果想改變這種人均GDP八萬多刀卻隨時容易落入斬殺線之下的社會結構,不是光換哪個黨,換各種左翼和右翼上臺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先要從這被這套機制馴化,多數人都在共謀維持這套機制的狀態中脫離出來。
如果忽視那些殘暴的地方,以今日的旁觀者視角看,瑪雅還是殷商的獻祭儀式都會給人神圣的錯覺。美國的這套斬殺機制也是如此,除了美國人被馴化之外,美國之外的人也很容易被這種儀式所馴化。比如說最近就有不少親美者在為斬殺線這個概念洗地。當然這很正常,他們只是希望有一個地上天國,所以話術無非就是美國沒有這種問題,或是其他國家也有這種問題。
但是有些居住在美國的人,會不把斬殺線當成是一回事,甚至認為這是美國強大的來源。對此筆者只能說,這些人在對美國神圣的崇拜下,已經逐漸失去了基本的人性。有類似想法的也不只是潤到美國的人。今年年初一部分國內網友就在討論美國的清退機制,有的人說到這種機制的時候,并不是對此深惡痛絕,更多表達的是一種羨慕的情緒。而這些人理論上來說是不喜歡美國的,這就很可怕了。
好消息是,縱然再怎么完美的反烏托邦,都需要物質作為基礎,美國的物質基礎如今已經越來越搖搖欲墜了。但我們真正應該思考的是,究竟怎么樣殺死那殘暴的神圣,讓這種反烏托邦不再復活,究竟怎么讓自己保持不被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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