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小說創作本質是虛構之物，小說創作的不同在虛

我們所處的世界，我們的日常生活方式，包括所使用的交通工具、通訊工具、玩具等，還有對話用語，幾乎是雷同的。整個地球好像變得越來越小，早就有人把地球說成了地球村。既然是一個村里的村民，互相交流，互相借鑒，現實生活就越來越趨同。是不是可以這樣講，世界現代化的過程，就是不斷消滅差別的過程，就是在朝著相同的方向演進，世界越是現代化，地球村里人類的生活越是同質化。

然而，文學創作是求差的，是書寫差別的，沒有差別就沒有文學。文學創作講究個性化，塑造的是這一個，抹掉了個性化，作品就成了人見人煩的大路貨。這事鬧的，文學創作是不是走到了窮途末路呢？是不是遇到了嚴重危機呢？真讓人有些撓頭。

別急別急，讓我想想。我想起來了，記得我在別的地方說過，文學創作，特別是小說創作，它的本質是虛構之物，是通過想象另造一個心靈世界。雖說它來源于現實，但并不拘泥于現實，和現實生活并不完全對應，更不是現實生活的照相、翻版和新聞化。它是虛實結合，虛實相生。或者說，它是以實寫虛，以虛寫實，實中有虛，虛中有實，在實的基礎上寫虛，在虛的大邏輯框架下充實。正如汪曾祺在評價林斤瀾短篇小說時的精辟概括：“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有話則短，無話則長。”

客觀世界雖說有些雷同，因主觀的不同而不同，因思想的不同而不同，因抽象的不同而不同，也就是說，因虛的不同而不同。一幫作家朋友應邀到同一個地方采風，看到的是同樣的山，同樣的水，同樣的樹，同樣的亭臺樓閣，而回頭寫出的文章卻各不相同。要是相同就糟了，文章無法集中發表，就辜負了邀請方的期望。好在每個作家各有各的眼光，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心性，他們在看事物的同時，也找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內心，使自己的內心與所看到的事物建立了聯系，并一一打上自己心靈的烙印，寫出的東西才各有千秋。據說有人對采風的說法提出過異議，認為采風無非是游山玩水，浮光掠影，不會有什么實質性的收獲。我倒不這么認為，我覺得采風的說法挺好的，比采礦、采花、采蜜等都要好。這是因為，別的東西都是實的，風卻是虛的。是呀，山是實的，繚繞在山間的白云是虛的，山的形狀因云彩變化的不同而不同。水是實的，鋪展在水面上的霧氣是虛的，水的形態因霧氣的裝飾變得多彩多姿。樹是實的，風是虛的，樹欲靜而風不止，樹葉的舞蹈總是隨著風的強弱改變動作。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都有風，風里有暖也有冷。地有四方，東西南北都來風，風里有軟也有硬。樹是被動的，風是主動的，風不斷塑造著樹，也改變著樹。樹和風的關系，就是實與虛的關系，從樹和風的意義上說，虛的東西無處不在，無堅不摧，是相當厲害的。

關于小說創作中實與虛的關系，讓我最深受啟發的，是《紅樓夢》第37回的“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和第38回的“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正當寶玉每日在大觀園里光陰虛度、歲月空添的無聊之際，由探春讓丫頭翠墨送他一幅花箋，提議在園中仿效古人，“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寶玉覺得探春的提議正合他的心意，立即拿著花箋，去秋爽齋找探春商議。寶玉來到探春所居住的秋爽齋一看，除了探春，寶釵、黛玉、迎春、惜春已先他一步到了那里。對于起社作詩之事，他們都很贊成，一拍即合。后到的李紈，毛遂自薦她要掌壇，當詩社的社長。黛玉認為，既然要成立詩社，他們就都是詩翁了，得把那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每人起一個雅號才好。黛玉的建議得到大家的一致響應，在一片歡聲笑語中，他們互贈了雅號。黛玉叫“瀟湘妃子”，寶釵叫“蘅蕪君”，探春叫“秋爽居士”。她們還插科打諢，逗寶玉開心。寶釵調侃似的給寶玉起的別號叫“無事忙”，又送給寶玉一個號叫“富貴閑人”。寶玉笑道：“當不起，當不起！倒是隨你們混叫去吧?！闭嬲髟姇r，寶玉使用的筆名是“怡紅公子”。

起了詩社，每人都有了雅號，他們興猶未盡，當即就要試筆。恰好，把寶玉尊稱為“父親大人”的賈蕓，剛剛給寶玉送到怡紅院兩盆上好的白海棠，他們索性以海棠為對象作起詩來。詠海棠之前，兩盆海棠花還在怡紅院里放著，他們都沒看到。迎春道，花兒還沒賞，倒先作起詩來。這時寶釵說了一段話，對寫作者來說特別耐人尋味，她說：“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才作。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寓情耳，若都等見了才作，如今也沒這些詩了?！痹娮鞯昧耍鳛樯玳L的“稻香老農”李紈，對探春、寶釵、寶玉、黛玉等人的詩一一作了點評，認為瀟湘妃子的詩“風流別致”，蘅蕪君的稿“含蓄渾厚”。對于誰的詩排第一，誰的詩居第二，他們的看法有所不同。寶玉更喜歡黛玉的詩。既然以海棠詩為開端，探春建議，詩社就叫海棠詩社。

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史湘云聽說大觀園成立了詩社，急得不得了。寶玉也認為，詩社少了湘云可不行。他趕緊求了賈母，把湘云請到了大觀園。湘云興致勃勃，一到大觀園，就補寫了兩首海棠詩。眾人看一句，驚訝一句，都稱贊湘云寫得好。至晚，寶釵將湘云邀往蘅蕪苑去安歇。季節到了秋天，園內菊花盛開，正是吃螃蟹賞桂花和菊花的好時節。湘云在與寶釵商議第二天作詩的事時，問寶釵作菊花詩如何。寶釵認為，作菊花詩倒是合景，只是前人作得太多了，恐怕落套。怎樣才能把舊的題材翻出新意呢？怎樣寫才能不落俗套呢？接下來的內容，就涉及文學創作中實與虛的關系了。寶釵想了想，說：“有了，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是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使用菊字，虛字就用通用門的?！弊屓藝@為觀止、頓開茅塞的是，寶釵和湘云用菊花一種實物，一唱一和，竟然湊出12個虛實結合的題目來。題目以時間為序，先后是《憶菊》《訪菊》《種菊》《對菊》《供菊》《詠菊》《畫菊》《問菊》《簪菊》《菊影》《菊夢》《殘菊》。憑著寶釵和湘云的非凡才華，照這個思路虛擬下去，說不定還可以擬出若干個題目。因12題已構成一打，就沒有再擬下去。它對我的啟迪是，我由此認識到，實的東西如果是一元，虛的東西可以是多元；實的東西是不變，虛的東西是常變；實的東西是有限，虛的東西是無限。具體到小說創作而言，我們所寫的小說要做到多元，常變，無限，常寫常新，就要在虛的方面下足功夫，用虛寫之光照亮現實。

除了題目中的虛字，規定了詩作構思的方向和內容，每個詩人的天性和心性也是虛的，這種個性的虛，對詩作的獨特性，更是起著不可替代的、決定性的作用。我理解，一個人的天性是與生俱來，先天就有的。而一個人的心性的養成呢？則包含了這個人的經歷、閱歷、成長、榮辱等復雜過程，增添了不少后天的成分。一個作者如果忠實于自己的天性和心性，始終不違背這兩種看似虛的卻強韌的人性，他寫出的作品才能自然而然地打上自己的烙印，貼上自己的標簽，散發著自己的味道，閃耀著自己的光芒，在浩瀚的作品之海中顯示著經久不衰的獨特存在。

再說大觀園里的菊花詩。在12個題目中，黛玉寫了三首，分別是《詠菊》《問菊》和《菊夢》。負責評詩的李紈認為，這三首詩首首都好，遂把這三首詩列為前三名。的確，三首詩里都有別出心裁的警句，如《詠菊》里“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問菊》里的“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菊夢》里的“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等，都值得反復吟誦。黛玉所寫的菊花詩，跟她以前所寫的《葬花詞》《柳絮填詞》等詩的風格是一以貫之，都充滿了自憐、幽怨和傷悲，讀來讓人神思邈遠，回味無窮。這是因為，黛玉在菊花中找到了自己，她就是菊，菊就是她，菊的魂就是她的魂，菊的夢就是她的夢，她與菊花已融為一體，做到了人菊合一，虛實一體。

當然，寶釵、寶玉、湘云、探春的菊花詩也都作得很好，每一首詩都是自畫像，都是人物靈魂的延伸。寶釵的理性與圓通，寶玉的真誠與珍惜，湘云的豪爽與悲涼，探春的高遠與無奈，都在菊花詩中得到了完美的體現。

我個人認為，《紅樓夢》里的菊花詩，不僅是我們中華文化的瑰寶，還是我們正確處理小說中實與虛關系的教科書。閑來想一想菊花詩，或許會使我們寫作的路子更寬一些，想象更豐富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