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映于2015年的電影《山河故人》近日重映。影片以1999年至2025年為時間脈絡,講述了沈濤、晉生和梁子三人在時代變遷中的愛恨別離,以及人與人之間情感的碰撞與交融。片中將未來設定在2025年——恰與當下現實重合,使此次重映不僅是一次電影的回歸,更成為一場關于鄉愁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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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之后,還可以問候
文|胡婷
音響里“Go West”歌聲澎湃,活力滿滿的沈濤在20世紀最后一年的迪廳里與眾人跳舞,洋溢著對未來意氣風發的期待,世事未經,時間未曾堆疊,活在那一刻的純粹與平和里,看山河,只是山河。25年后,腦海里的“Go West”歌聲依舊,汾陽的冬雪讓文峰塔變得模糊,故人漸次遠去,沈濤穿著一件極暗調的上衣,獨自起舞,山河仍在,時間的重量積壓,對未來反而不起興致,舞姿萬分落寞,陪伴過她的故人們只停留在過程之中了。
賈樟柯執導的電影《山河故人》上映十年后重映,我們正呼吸著的當下,正是電影中遙遠的未來。電影《山河故人》2015年上映時,就將故事的最后一個段落設置在2025年。就像那首叫《十年》的歌曲所唱的,“十年之后,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只是那種溫柔,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十年之后,再看當初的“山河故人”,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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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遲早是要分開的。”沈濤在慢火車上對兒子的教導,是經歷多次喪失的苦痛才開悟的。在同時追求她的兩人中選擇張晉生,就意味著喪失和梁建軍青梅竹馬的友誼。十年后驟然失去父親,又要坐車送別自己的親生兒子,兩種極端的喪失之痛夾擊著她,又想起和自己離婚的張晉生,喟嘆故人遠去,沈濤終歸孤獨。
在歲月浪潮滾滾中,沈濤滯留在故鄉。許多年來她生活在山西汾陽,生活似乎在變好,但身邊的人和關系被時間層層剝奪,只留下繁華的空殼在回憶中偶爾躁動。電影以開頭的“三角關系”關聯起三種生命軌跡,而故鄉元素深深凝注其中,沈濤作為故鄉的守望者,梁建軍是她的“下沉的故人”,他離開山西去往遠方,是被動的、負氣的。后來他拖著一具殘破的病軀回到故鄉,這種回歸是物理性的、終結性的。他身上的故人意味、他的回鄉,有著令人窒息的下墜感,衣錦還鄉對他而言只是浪漫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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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晉生是沈濤的“懸浮的故人”。他主動擁抱流動,一路向上走、向外走,從汾陽到上海再到澳洲,他獲得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與自由,卻在異國他鄉陷入“有槍而無敵人”的巨大虛無中。他逃離了具體的鄉土束縛,卻也失去了具體的社會關系與文化根系。電影中的許多鏡頭不經意展現了他在客廳里擺放的中國折扇、書籍,這些物件在澳式落地窗房間里顯得突兀,他說著地道的山西方言,用搪瓷缸喝水,種種一切隱喻著他精神上的分裂無著。他的身體回不到故土,精神只能依附故鄉文化而黯淡地生活。
張晉生的兒子張到樂也處在割裂的文化之中,由身份歸屬虛無陷入自我價值的虛無。小時候,他被父親從中國文化的土壤里連根拔起,移植到南半球,結果是更深的懸浮。在課堂上,他認識了中文老師米婭,并在后來的接觸中與她相愛,米婭的華裔身份、所使用的中國語言,為張到樂提供了一個接觸中國文化的微弱渠道,她身上混合著張到樂對母親模糊的依戀與對文化根源的朦朧向往。然而,這種代償注定是殘缺的,米婭終究不是“濤”,她無法填補那片由地理位移與時間斷層造成的巨大情感真空。張到樂的做法像是緣木求魚。他真正的痛苦在于他的“故人”與“故鄉”是一體的,且都處于一種無法真正觸及、只能模糊想象的狀態。他隨身攜帶的老家的鑰匙,腦海中殘存的坐在媽媽汽車里以及悼念姥爺時磕頭慟哭的場景,都難以解開他心頭縈繞的情結,甚至待到他的身體回到了故鄉,也難以找回真正的故鄉。故人渺茫,故鄉逝去,他注定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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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的三段式結構,把故事設置在了1999年、2014年和2025年,但從敘事重心上看,電影可劃分為以沈濤為中心的前二分之一和以張到樂為中心的后二分之一。沈濤的故人,至少曾經陪伴她走過一段路,張到樂的故人在精神上永遠無法觸及卻總是隱隱作痛。電影結尾,張到樂盯著大海的波濤出神,沈濤跳著舞擺出波濤的手勢,兩人關于故人的想象就在這濤聲和舞蹈中重合了,過去、未來、現在的波濤也在其中凝聚回蕩,起起伏伏,又緩緩散去。電影沒有給出歸鄉的解藥,它誠實而慈悲地呈現時間如何將我們推散,記憶又如何將我們纖細地纏繞。
(作者為山東師范大學新聞與傳媒學院碩士研究生)
故人漸遠,記憶永恒
文|劉放 張毓恒
賈樟柯的鏡頭始終聚焦于歲月洪流中的普通人,《山河故人》更是將這份關注推向極致。影片以二十六年的時間跨度為軸,以汾陽到澳洲的空間遷徙為線,用三段式敘事串聯起沈濤、張晉生、梁子等人的命運沉浮。不同于傳統敘事的平鋪直敘,影片的畫幅比例隨敘事節奏更迭,情感架構隨音樂反復而愈加飽滿,讓抽象的時間變得可視可聽,讓疏離的情感變得可感可觸。
影片最具開創性的表達,莫過于畫幅比例與情感狀態的深度綁定。1999年的汾陽,被定格在1.33:1的畫幅中,這種類似早期電視的方屏格式,制造出視覺上的“擁擠感”,沈濤、張晉生、梁子三人的情感糾葛在這局促的邊框內激烈碰撞,一起吃飯、一起跳舞、相互爭執,連沉默都顯得格外密集。畫幅的邊框如同無形的紐帶,將人們的生活與情感限定在熟悉的環境中,抉擇雖艱難,卻始終扎根于具體的人際網絡。這種畫幅選擇絕非單純的形式實驗,而帶著深刻的隱喻:雖困于有限的生活圈子,人們的情感聯結卻濃烈到密不可分。迪廳里響起的“Go West”,其強勁節奏是對外界的向往,為這“擁擠”的情感提供了精確的時代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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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畫幅悄然拓展至1.85:1的標準格式,視覺空間的開闊與人物內心的疏離形成鮮明對照。沈濤獨自經營加油站,張晉生在上海積累了財富卻深陷焦慮,梁子因多年的勞碌也身患重病。鏡頭里,物理空間的邊界不斷拓展,但人物在畫面中常被置于角落,巨大的留白里填滿了無法言說的隔閡。沈濤親自送兒子去上海,母子倆在火車上并肩而坐,兩人之間卻大多只有沉默。梁子回到汾陽,和昔日好友重逢卻相對無言。這種畫幅的轉變,就像沈濤手中那把送給兒子的鑰匙,雖承載著故鄉與親情的承諾,卻終究難以抵擋時空的阻隔,成為情感疏離的無聲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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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的澳洲,2.35:1的寬銀幕將影像自由推向極致。藍天、大海、荒漠構成的背景,卻讓畫面中的人物顯得越發孤寂。在異國他鄉長大的張到樂,早已丟失了中文表達能力,與父親的交流充滿障礙,對母親沈濤的記憶更是模糊。張到樂與中文老師米婭的情感糾葛,本質上是對身份認同的徒勞追尋——他聽不懂母親留下的磁帶,不理解“珍重”的深意,畫幅演變至此完成了閉環:從1999年“擁擠的羈絆”到2025年“留白的失落”,讓觀眾在視覺感受的轉變中,深切體會到個體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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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幅構建了影片的視覺框架,音樂則以循環的旋律串聯起全程的情感軌跡。“Go West”在1999年的迪廳里響起時,是集體狂歡,節奏里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而在影片結尾,年邁的沈濤獨自站在汾陽的雪地里,“Go West”的旋律再次響起,只是節奏放緩,還是那一首歌,在不同的時空里承載著截然不同的情感重量,時代的錯位與歲月的滄桑比任何對白都更具穿透力。這種音樂的重復與變奏,不僅是對時間流逝的注解,更是對命運的感慨。
葉蒨文的《珍重》則是影片的情感母題,成為串聯起三個時空的記憶開關。1999年,沈濤在電器行里為梁子挑選磁帶;2014年,它在空蕩房間里洞穿歲月,傾瀉出中年的隱忍與牽掛;2025年,它在澳洲課堂上讓張到樂莫名淚下,成為連接母親與故鄉的潛意識紐帶,喚醒了心底的文化記憶。這首歌三次出現,完成了從情感重復到記憶沉淀與傳承的升華。它見證了愛情、親情與身份的變遷,賦予了影片情感層次與綿延力。就像記憶,哪怕經過歲月沖刷,仍在生命里留下印記,成為對抗遺忘的微弱力量。
《山河故人》并非一部單純的懷舊電影。賈樟柯以冷靜克制的鏡頭,呈現了時間如何重塑人與世界的關系,并以畫幅演變與音樂循環為載體,串聯起二十余年的時空變遷與普通人的命運浮沉。在時間的長河里,情感或許會被稀釋,故人或許會漸行漸遠,但那些深埋心底的記憶與向往,終將在生命里留下永恒的回響。
(作者劉放為泰山科技學院電影評論中心教師,張毓恒為泰山科技學院藝術傳媒學院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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