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十二歲那年,把住了三十年的房子賣了。
錢沒進(jìn)我的賬戶,直接打給了兒子欠下的債主。一百八十萬,還清他生意失敗后的窟窿,剛好夠。
兒子接到轉(zhuǎn)賬通知那天,給我發(fā)了條微信:"媽,謝謝。"就這兩個字。我盯著手機(jī)屏幕看了很久,最后什么也沒回。
房子過戶的那天下午,我坐在空蕩蕩的客廳里,看著墻上留下的釘眼。掛全家福的地方,現(xiàn)在只剩一塊顏色淺一些的方形印記。我沒哭,只是覺得累。不是身體上的累,是那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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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小敏來接我。她開著輛白色的SUV,坐在駕駛座上沖我笑:"媽,收拾好了嗎?走吧,回家。"
我提著一個旅行箱上了車。那里面是我全部的家當(dāng)——幾件換洗衣服,一些老照片,還有你爸留下的那塊表。
小敏家在城東的新區(qū),三室兩廳,裝修得很講究。我住進(jìn)了靠北的那間次臥,窗戶對著小區(qū)的垃圾房。她說這間房采光不太好,但安靜。我說挺好的,我本來也不愛曬太陽。
頭一個星期,大家都客客氣氣的。女婿下班回來會跟我打招呼,外孫女放學(xué)后會喊我一聲姥姥。晚飯時我坐在餐桌旁,小敏會給我夾菜。看起來一切都好。
但我知道,這種好維持不了多久。
轉(zhuǎn)折來得比我想象的快。一個周五晚上,我聽見客廳里傳來爭吵聲。隔著一道門,我聽得清清楚楚。
"你當(dāng)初答應(yīng)我的,就住三個月。"女婿的聲音壓得很低,但聽得出來在忍著火氣。
"她是我媽,她還能去哪兒?"小敏的聲音有點哽咽。
"你哥呢?他不是拿了錢嗎?一百八十萬,夠他租個養(yǎng)老院了吧?"
"你別說了——"
我在黑暗里睜著眼睛,一動不動。窗外的路燈光透過窗簾照進(jìn)來,在天花板上投下一片昏黃。我想起你爸走之前說的話:人老了就是個麻煩。當(dāng)時我還笑他,說你胡說什么。現(xiàn)在想想,他看得比我透。
第二天早上,誰也沒提昨晚的事。小敏照常給我熱牛奶,女婿照常跟我點頭。只是空氣里多了點什么,讓人覺得壓抑。
我開始留意細(xì)節(jié)。小敏洗碗的時候,我看見她停下來嘆氣,手搭在水池邊上,肩膀塌下去。外孫女做作業(yè)時,我聽見女婿在書房里跟她說,以后姥姥在家就把門關(guān)上,別吵到姥姥休息。那孩子"哦"了一聲,聲音特別小。
我明白了。我的存在,正在一點點改變這個家的秩序。
我給兒子打電話,他接得很慢。"媽,什么事?"背景音很嘈雜,像是在工地上。
"你現(xiàn)在還好嗎?"
"還行,找了份活兒干,工資不高,慢慢來吧。"他頓了頓,"媽,您在小敏那兒住得還習(xí)慣嗎?"
我想說不習(xí)慣,想說你能不能接我過去。但話到嘴邊,我咽了回去。他現(xiàn)在租的是城中村的單間,我去了睡哪兒?打地鋪嗎?
"挺好的。"我說。
掛了電話,我坐在床邊發(fā)呆。這間屋子不大,放了床和衣柜就顯得局促。我的東西都收在箱子里,沒往外拿。不是不想拿,是不敢拿。我怕我一旦把東西攤開,就真的把這里當(dāng)成家了。可這里不是我的家。
那個周末,我聽見小敏在客廳里跟朋友打電話。她說話的聲音一向溫柔,但那天我聽出來了疲憊。
"我也不知道怎么辦,我媽把房子都賣了給我哥還債,我總不能不管她吧?可是家里就這么大,我老公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她說到這里停住了,大概是那邊的人說了什么,她笑了一聲,"算了,不說這個了。"
我站在門后,手抓著門把手。我想推門出去跟她說,媽知道你為難,媽走。但我沒動。因為我真的不知道往哪兒走。
那天下午,我去小區(qū)門口的超市買東西。收銀員是個年輕姑娘,掃碼的時候隨口問我:"您是這邊的住戶嗎?我好像沒見過您。"
"不是,我是來看女兒的。"我說。
"哦,那您女兒對您真好。"她笑著說。
我拎著袋子走出超市,外面太陽很大。我站在路邊,突然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不是真的不知道路,是那一瞬間,我不知道那個叫"家"的地方在哪里。
晚上吃飯的時候,女婿突然開口:"媽,要不您去找個老年活動中心?那里有人陪您說話,總比在家悶著強。"
小敏瞪了他一眼:"你亂說什么?"
"我沒亂說,我是真心為媽考慮。您一個人待在家里多沒意思。"
我放下筷子:"你說得對,我確實該找點事做。"
那晚我失眠了。躺在床上,我想起賣房那天,中介遞給我鑰匙的時候說:"阿姨,您真舍得啊,這房子地段多好。"我笑了笑,沒說話。舍不舍得有什么用呢?兒子欠了債,總得還。
可現(xiàn)在我才明白,我當(dāng)時以為自己很偉大,為了兒子犧牲了自己的家。但我沒想到的是,我失去的不只是一套房子,還有我的位置。
在自己的房子里,我是主人。哪怕房子舊,哪怕沒人來看我,但那是我的地方。我可以半夜起來喝水,可以在客廳里看電視看到凌晨,可以把東西擺得到處都是。
可在女兒家,我是客人。一個不知道什么時候該離開的客人。
我在黑暗里睜著眼睛,聽著隔壁傳來的細(xì)碎聲響。那是這個家正常運轉(zhuǎn)的聲音,而我是其中的雜音。
窗外的垃圾車開過來了,發(fā)出"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聲響。我起身拉開窗簾,看見清潔工在路燈下清理垃圾桶。他動作很慢,大概也上了年紀(jì)。我突然想,他是不是也有個家?他回到家里,是不是也覺得自己礙事?
天快亮的時候,我做了個決定。我要找份工作,哪怕是鐘點工,哪怕一個月只掙兩千塊。我不能就這么待著,等著別人的施舍和忍耐。
吃早飯的時候,我跟小敏說:"我想找份工作。"
她愣了一下:"媽,您都六十多了,還找什么工作?"
"我閑不住。"我說。
女婿接話:"也好,出去走走,認(rèn)識認(rèn)識人。"
我看著他們,突然有點想笑。多諷刺啊,我把房子賣了救兒子,結(jié)果兒子還在為生計奔波,我卻成了女兒家里的負(fù)擔(dān)。
但我不怪任何人。這就是生活,沒有那么多對錯,只有一地雞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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