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博文的和合之力與色彩之舞

來源：滾動播報

（來源：北京商報）

當中國美術館“淋漓華章”展覽一開幕，孫博文三米高、十幾米長的巨幅彩墨便引來驚呼：這是“潑墨”還是“潑彩”？是“山水”還是“抽象”？贊嘆者謂其“橫掃千軍”，遲疑者則曰“離傳統太遠”。楊維民教授在山東美術館孫博文藝術展的學術研討會上，把問題推向更清晰的學術場域——當作品被安放在21世紀白色立方體的巨大空間，視覺震撼很快讓位于一個更嚴肅的追問：孫博文究竟給水墨現代性轉化提供了何種方法論？

這位在生前未獲應有關注的畫家，于生命最后五年迸發出驚人的創造力，以數百幅巨幅彩墨作品重構了中國山水畫的精神維度與視覺疆域。正如楊維民教授所言：“孫博文的色彩不是技法的炫耀，而是精神宇宙的物質顯形。”本文嘗試以“和合”與“色彩”為雙軸，在當代美術史語境重審孫博文晚年五年的語言突破，解析其藝術坐標與未竟課題。

和合：一個畫家

對現代轉型焦慮的回應

“和合”并非溫柔的修辭，而是孫博文應對20世紀中國畫“現代性焦慮”的核心策略。雙重焦慮——“傳統失語”與“他者化”。自“徐蔣體系”到“實驗水墨”，中國畫的現代轉型始終繞不開“西法中用”的二元框架：要么以寫實改造筆墨，要么以抽象解構筆墨；前者易陷入“他者化”，后者常落入“傳統失語”。

楊維民教授指出，孫博文的可貴在于“中學為體，西潤為用”，其策略不是非此即彼，而是把對抗性能量納入“和合”結構：媒介層面——以“畫彩”兼容“潑彩”，保留筆蹤、邊界與書法性，避免抽象表現主義的“失控”；圖像層面——將梵高式漩渦、印象派光斑、青綠山水的“隨類賦彩”拆分為符號庫，再按“三遠”重組，形成“散點透視+色彩透視”的混合深度；精神層面——以齊魯儒學“中庸”對沖西方現代性中的“對抗”與“分裂”，使畫面在張力中保持“度”的制衡。

由此，“和合”不是取消矛盾，而是讓矛盾在更高維度獲得“間性”平衡，為水墨現代轉型提供一種“非西方式”的解決路徑。

色彩：從“青綠遺緒”

到“心理象征”的三級跳

楊維民教授將孫博文色彩實踐細分為“圖式—象征—文化”三層面，本文結合其作品，把這一分析模型置于美術史比較視野，可歸納為“三級跳”。

第一跳：從“青綠勾勒”到“有邊界的畫彩”。傳統青綠山水以“空勾填色”為標志，色彩被嚴格鎖入墨線。孫博文早期《白云繚繞香漫山》（1995年）仍守此律，但已用“順筆皴”把色塊拖出方向性，使色帶成為“具速度感的輪廓”。這種“以色代線”預示了后期抽象符號的生成邏輯：色彩不再填充形體，而是自造形體。

第二跳：從“畫彩”到“點彩—漩渦—冰裂紋”三種筆路。受花鳥塑形經驗影響，孫博文把“鳥羽疊筆”轉譯為山體點垛，形成其最具識別度的“色點譜系”：點彩：《群芳滿園》以紫—紅—黃鄰近過渡，遠觀呈“視神經混合”，近看保留筆觸，回應修拉光學實驗，卻用宣紙吸水性制造“毛邊”，使硬朗的光學灰轉為柔軟的“墨暈灰”；漩渦：《亂云飛渡仍從容》借梵高“星夜”動勢，但漩渦中心留一方“氣口”，暗合宋代“虛白”；冰裂：《遠樹清輝》以白藍紫并置，筆觸方向隨“凍脹”結構走，形成“冰裂紋”光柵，把印象派瞬時光轉為“高寒”體感。三種筆路共同構成孫博文的“色彩皴法”，在筆墨系統內部開辟“無墨之皴”，從而回應了“筆墨等于零”的爭論——他的實踐表明：只要保留“筆蹤”與“心性”，色彩亦可承擔“皴”的功能。

第三跳：從“視覺刺激”到“心理象征”。孫博文晚期色彩越來越傾向于“情緒外化”。依據楊維民教授的分析：“對比色—鄰近色”二分，可制作一張“情緒譜表”：高對比紅綠：多出現在2002年術后作品，如《飛泉濺禪石》，紅與綠在對角線沖突，象征“水火既濟”的生死體驗；鄰近灰黃：如《山水冊頁》之一，黃灰互滲營造“荒漠—無垠”崇高感，對應“病中對宇宙無限”的哲思；螺旋冷暖：如《日月新天》，對稱結構暗示“道生一”的循環，色彩成為“生死觀”的隱喻。

至此，色彩完成從“自然再現”到“精神象征”的躍遷，使寫意山水進入“表現主義”范疇，卻仍保留“以心觀物”的東方根性。孫博文讓色彩既“現代”又“筆墨”，既“東方”又“表現”，這正是其歷史坐標所在。

孫博文晚年用短短五年，把色彩從“青綠配角”推向“寫意主角”，并借助“和合”之力，化解了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二元撕裂。他的經驗告訴我們：中國畫的現代性轉化，不必以“消滅筆墨”或“全盤他化”為代價，而可以通過“媒介—圖像—精神”的三層“和合”，讓色彩在宣紙上繼續跳舞——既跳出自己的旋律，也跳出一曲可與世界對話的“東方表現”之舞。對于當下愈發多元卻也愈發分裂的全球藝術現場，孫博文這份“和合”遺產，無疑提供了珍貴的“中國方案”；而學術界的任務，是讓這場舞蹈在理論、策展與教育中不斷被重新激活，成為21世紀水墨持續自我更新的能量源。

（作者系湖北美術學院碩士、西那瓦國際大學藝術與設計博士生周袆潔；湖北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導師、教授楊維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