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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醫院取檢查報告那天,他正陪初戀挑婚紗。
手機彈出他的消息:「晚上不回來,她試婚紗累了。」
我盯著「宮頸癌晚期」的診斷書,突然笑出了眼淚。
當初他跪在雨里求我嫁給他時說:「這輩子我只為你穿一次西裝。」
可現在,他穿著當年那套西裝,站在了別人身邊。
醫院走廊里的空氣,總帶著一股褪不去的消毒水味,冰冷地鉆進鼻腔,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我攥著那張薄薄的繳費單,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單子上那些冰冷的名詞和后面跟著的一長串數字,像一群蠕動的螞蟻,爬得我眼睛生疼。
旁邊一對年輕情侶挨著坐在藍色塑料椅上,女孩把頭靠在男孩肩上,男孩正低聲說著什么,女孩便抿著嘴笑,眼角彎起柔軟的弧度。我匆匆移開視線,望向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門。門上“診斷室”三個紅字,亮得有些刺眼。
“林霜,請到3號診斷室。”機械的女聲從擴音器里傳來,不大,卻讓我猛地一激靈。
起身時,腿有些軟,我扶了一下冰冷的墻壁。走廊很長,頭頂的白熾燈光慘白地鋪下來,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又縮短,每一步都像踩在虛浮的云里。推開3號診室的門,更濃的消毒水味道撲面而來。
頭發花白的主任醫師扶了扶眼鏡,看著電腦屏幕,又看了看手里的幾張報告單,眉頭習慣性地蹙著,那溝壑里藏著太多我讀不懂的專業詞匯和沉重心事。他示意我坐下。
“林霜女士,你的家屬…沒一起來嗎?”他問,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例行公事般的探究。
我搖了搖頭,喉嚨發緊,勉強擠出聲音:“就我自己。醫生,結果…怎么樣?”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將手里的幾張報告單推到我面前。最上面那張,黑白影像上那些扭曲的、不屬于健康肌體的陰影,即便我完全不懂醫學,也看得觸目驚心。下面幾張密密麻麻的化驗單,箭頭或上或下,像一群失控的指向標。
他的手指在其中一行加粗的數據上點了點,又移到影像圖的某處。“情況不太樂觀,”他頓了頓,似乎在選擇措辭,“病理活檢和影像綜合來看,是宮頸癌,而且…已經晚期了。有局部擴散的跡象。”
我的耳朵里忽然嗡地一聲,像是瞬間被抽成了真空。他后面的話變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在開合:“…目前沒有手術機會…建議立刻住院,開始放化療綜合治療…預后…要看對治療的反應和后續發展…”
宮頸癌。晚期。
六個字,像六枚燒紅的釘子,狠狠楔進我的太陽穴。眼前醫生的臉、白色的辦公桌、電腦屏幕的光,都開始晃動、旋轉。我死死掐住自己的虎口,尖銳的疼痛讓我勉強維持著一絲清明。
“治愈…幾率有多大?”我聽到自己干澀的聲音問。
醫生沉默了片刻,那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具重量。“積極治療,可以延長生存期,提高生活質量。林女士,你還年輕,不要輕易放棄。現在醫學進步很快…”
后面的話,我又聽不清了。年輕?是啊,我才二十八歲。可“晚期”兩個字,像一塊巨大的隕石,把我的人生軌跡徹底砸偏了。
渾渾噩噩地接過醫生開出的住院單和一大疊各種檢查申請單,我像一抹游魂似的飄出診室。醫院大廳人聲嘈雜,擠滿了愁苦的面容和匆忙的腳步,可這一切都與我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我走到角落的自動販賣機前,想買瓶水,手指顫抖著按了幾次,硬幣才哐當掉進去。
冰涼的塑料瓶握在手里,寒意順著掌心脈絡往心里鉆。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慢慢滑蹲下去,把臉埋進臂彎。沒有哭,只是覺得冷,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冷,連帶著呼吸都帶著冰碴子。腦袋里空茫茫一片,偶爾閃過幾個碎片:媽媽的臉,家里陽臺上那盆半枯的茉莉,還有…陳川。
陳川。
想到這個名字,心口的鈍痛似乎真切了一些。我該告訴他嗎?告訴他,他的妻子,可能快要死了。他會是什么反應?震驚?悲傷?還是…解脫?
這個念頭讓我自己打了個寒顫。
不知過了多久,腿麻得沒了知覺,我才撐著墻壁慢慢站起來。走到醫院門口,才發現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天地間一片灰蒙蒙的濕冷。我沒帶傘,正準備沖進雨幕,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
我摸出來,屏幕亮著,是陳川發來的微信。沒有稱呼,直截了當,甚至懶得敷衍一個理由:
「晚上不回來,她試婚紗累了。」
短短十個字,我盯著看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動暗下去,又被我按亮。雨絲被風吹進來,打在手機屏幕上,模糊了那幾個方塊字,又緩緩滑下,像一道倉促的淚痕。
試婚紗。累了。
他連編都懶得編了。以前還會說“公司加班”、“項目應酬”,現在,直接就是“她”。他的初戀,白芊芊。那個在他心里住了十年,從未真正離開過的女人。
心口那片空茫的冰冷,忽然被一種尖銳的、灼熱的東西刺穿了。不是疼,是一種近乎荒誕的滑稽感。我捏著那張輕飄飄又重如千鈞的診斷書,紙張邊緣硌著掌心。然后,我扯了扯嘴角,真的低低笑了起來,笑聲干澀,像粗糙的砂紙摩擦著喉嚨,笑著笑著,眼前徹底模糊,溫熱的液體毫無預兆地滾落,混著冰涼的雨水,砸在手機屏幕上,砸在“宮頸癌晚期”那幾個清晰的黑體字上。
多應景啊。他的白月光在試婚紗,他的妻子,拿到了死亡通知單。
雨好像更大了。我懶得再躲,徑直走進雨里。冰冷的雨水很快打濕了頭發、衣服,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寒意變本加厲地侵蝕進來。可我卻覺得有一種近乎自虐的快意。這樣也好,反正遲早都要徹底冷掉的。
回到家,一室冰冷空寂。玄關處只有我孤零零的鞋子。客廳收拾得異常整潔,甚至透著一絲刻意,像是主人急于抹去什么痕跡。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淡的、不屬于這個家的香水味,清甜的花果調,是白芊芊最愛的牌子。
我踢掉濕透的鞋子,光腳踩在地板上,一步步走進去。冰冷的觸感從腳底蔓延到全身。經過書房時,門虛掩著。陳川很少在家工作,書房更多像個擺設。鬼使神差地,我推開了門。
書桌上很干凈,只放著一臺合著的筆記本電腦。我的目光落在角落一個不起眼的抽屜上。那個抽屜,陳川說過放些舊物雜物,平時鎖著,鑰匙他自己收著。可此刻,抽屜并沒有完全關緊,露出一點點縫隙,掛鎖虛掛在搭扣上,沒鎖。
心臟在胸腔里沉沉地跳了一下。我走過去,輕輕拉開了抽屜。
里面東西不多,幾本舊護照,一些零散的票據,下面壓著一個深藍色天鵝絨的首飾盒,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我認得那個盒子。很多年前,陳川就是用這個盒子,裝了一枚小小的銀戒指,在雨里舉到我面前。
記憶帶著潮濕的水汽轟然席卷。
也是這樣一個雨天,比現在更大、更急。他渾身濕透地跪在公寓樓下,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臉頰往下淌,手里緊緊攥著這個藍色盒子,仰頭望著我宿舍的窗戶,眼神里的執拗和狼狽,像一只被遺棄卻不肯認輸的小獸。聲音隔著雨幕傳來,有些模糊,卻一字一字砸在我心上:
“林霜,嫁給我!這輩子我只為你穿一次西裝!”
那時的我,趴在窗臺上,哭得不能自已,心里漲滿了又酸又疼的喜悅。我以為我抓住了光,抓住了獨一無二的承諾。
后來我們結婚,婚禮很簡單。他果然穿上了西裝,黑色的,合身挺括。站在我面前時,有些局促,眼睛亮得驚人,握著我手的掌心全是汗。司儀問他是否愿意娶我為妻,他回答得又快又大聲:“我愿意!”然后低頭,在我耳邊用只有我們能聽到的聲音說:“霜霜,你看,我只為你穿西裝。”
那一刻,我相信了永恒。
指尖顫抖著撫過冰涼的天鵝絨表面。我打開盒子。
里面空空如也。
那枚廉價的、卻曾被他視若珍寶的銀戒指,不見了。只剩下盒底柔軟的襯墊,凹下去一個小小的圓形痕跡,像一個愈合不了的傷口。
我猛地扣上盒子,像是被燙到一樣縮回手。心臟那個地方,傳來一陣清晰的、碎裂的聲響。比拿到診斷書時,更真切,更絕望。
原來,有些東西,早就被丟棄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在我還小心翼翼地守著那句“只為你穿一次西裝”的誓言的時候。
我扶著書桌邊緣,才勉強站穩。目光落在抽屜更深處,一個硬殼筆記本露出一角。很普通的牛皮紙封面,邊緣有些磨損。
拿出來,翻開。
不是陳川的字跡。清秀,有些稚嫩,是很多年前的白芊芊。
一本日記。或者說,是白芊芊多年前離開時,留給陳川的“紀念品”。陳川竟然一直留著,鎖在這個抽屜里。
我本該合上,放回去,維持最后一點可笑的體面。可手卻不聽使喚,一頁頁翻了下去。
起初是一些少女心事,關于她和陳川的相識,約會,甜蜜的爭吵。然后,字跡變得潦草,透著一股壓抑和掙扎。
「…川家里出了事,他爸爸急需一大筆錢手術…他這幾天眼睛都是紅的,看著心疼…」
「…我爸媽堅決不同意我和他在一起了,說他家是個無底洞…媽媽甚至以死相逼…」
「…那個姓李的又來找我了,說他可以幫我家渡過難關,也可以…幫幫川…只要我答應跟他出國…」
「…川跪下來求我別走…可我沒辦法…我把家里給的、自己攢的,還有…從李那里提前要的一部分,都留給川了…騙他說是借到的…他不能垮下去…」
「…今天走了。機場雨好大。川,別恨我。你要好好的,娶個健康、家里簡單的女孩,好好過日子。忘了我。」
最后一頁,只有一行字,墨水被水漬暈開過,顯得格外模糊:
「如果有一天你西裝革履,但愿不是為我,是為你的新娘。祝你幸福,永遠別知道真相。」
真相?
我踉蹌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書架上。日記從手中滑落,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那些被歲月塵封的細節,忽然爭先恐后地涌上來。我們結婚前,陳川父親突發急病,需要一筆不小的手術費。陳川那段時間焦頭爛額,卻不肯向我開口。后來,手術費突然湊齊了。他說是找老同學借的,已經快還清了。我當時沉浸在即將結婚的喜悅里,并未深究……
所以,當年不是白芊芊嫌貧愛富,拋下負債累累的陳川攀了高枝?是她用自己做了交易,換來的錢,救了陳川的父親,也…徹底斬斷了他們的可能?而陳川,一直以為是她無情背叛,帶著對他的“施舍”和憐憫離開?
那他這些年,對白芊芊念念不忘的恨意與復雜情愫,對我…又算什么?一個符合“健康、家里簡單”條件的,合適的結婚對象?一個在他傷痛時恰好出現的慰藉?
而我那七年的婚姻,小心翼翼付出的感情,又算什么?一場建立在巨大誤會和無聲犧牲上的,徹頭徹尾的笑話?
比得知癌癥晚期更深的寒意,從脊椎骨竄上來,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我甚至感覺不到心跳了。
客廳里傳來開門聲,鑰匙轉動鎖孔,然后是熟悉的腳步聲。
陳川回來了?他不是陪白芊芊,不回來了嗎?
我僵在原地,動彈不得。腳步聲徑直朝著書房而來。
門被推開。陳川站在門口,身上還帶著屋外的濕氣。他穿著西裝,正是結婚時那套。幾年過去,依舊合身,襯得他肩寬腿長。只是眉眼間的神色,再無當年的局促與熾熱,只有一片我看不懂的深沉,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他的目光掃過書房,落在我蒼白的臉上,濕透的衣服上,最后,定格在我腳邊攤開的日記本上。
他瞳孔驟縮,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幾步跨進來,一把撿起日記本,合上,緊緊攥在手里。手背上青筋凸起。
“誰讓你動我東西的?”他的聲音很冷,帶著壓抑的怒意。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看著他,看著他那身刺眼的西裝。原來,他真的可以為了別人,再次穿上它。原來,那句“只為你穿一次”,從最開始,就可能不是獨屬于我的誓言。或許,在他當年跪在雨里向我求婚時,心里想的是另一個女人的離開和犧牲;又或許,連那場求婚,都是他在絕望和報復心理驅使下,一場倉促的、錯誤的選擇?
而今天,他穿著這身西裝,去陪他真正想娶的人,試婚紗了。
多么荒謬。多么…殘忍。
“你穿著它…去的?”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可怕,眼睛干澀得流不出一滴淚,只是死死盯著他的西裝。
陳川順著我的視線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眉頭皺得更緊,語氣里滿是不耐煩:“一件衣服而已,林霜,你又在鬧什么?芊芊她今天試婚紗,需要人給點意見…”
“需要人給點意見…”我重復著這句話,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笑得彎下了腰,笑得肺部抽痛,牽扯著腹部那隱隱存在的不適也變得鮮明起來。“所以你就穿著結婚時的西裝去了?陳川,你記不記得,你當初怎么說的?”
陳川臉色變了變,眼底掠過一絲復雜難辨的情緒,或許是狼狽,或許是懊惱,但很快被更深的煩躁取代。“多少年前的老黃歷了,提它有意思嗎?林霜,你能不能別總這么斤斤計較?芊芊她…她不容易,現在回來了,我只是…”
“只是什么?”我直起身,打斷他,聲音平靜得連我自己都陌生,“只是發現當年誤會了她,她為你犧牲了那么多,你愧疚難當,發現舊情難忘,發現我不過是個填錯了空的替代品,所以迫不及待要回到她身邊,彌補她,是嗎?”
陳川猛地抬頭,厲聲道:“你胡說什么!”
“我胡說?”我指著被他攥得變形的日記本,“那是什么?陳川,你看她的日記,看著當年她為你做的,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可笑?這七年,我像個傻子一樣,以為捂一塊石頭也能捂熱,以為時間能讓你忘了她…可我捂的是什么?是一段我根本不知道的‘偉大犧牲’!你恨著她,又愛著她,那我呢?我到底算什么?”
我的平靜終于維持不住,聲音開始發抖,眼淚后知后覺地涌上來,模糊了視線。“你跪在雨里求我嫁給你的時候,是不是想著她?你說這輩子只為我穿一次西裝的時候,是不是在賭氣,在報復,或者…干脆就是一句自己都沒當真的玩笑話?”
陳川的臉色白了又青,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可目光觸及手中的日記本,觸及我滿臉的淚痕和絕望的眼神,那些話又堵在了喉嚨里。他別開臉,下頜線繃得緊緊的,半晌,才啞聲道:“過去的事…很復雜。霜霜,我們…我們之間的問題,不全是因為這個。”
“那因為什么?”我追問,眼淚流進嘴里,又咸又苦,“因為我不夠好,不夠像她?因為我不夠‘不容易’,沒為你犧牲過什么,所以活該被這樣對待?陳川,七年了…養條狗也有感情吧?你看著我,你的心里,可曾有過一點點,我的位置?哪怕一點點,不是因為她‘讓’出來的位置?”
陳川被我逼問得后退半步,眼底翻涌著激烈的情緒,痛苦、掙扎、愧疚,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狠絕。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里面只剩下一片令人心寒的疲憊和漠然。
“林霜,”他叫我的名字,聲音平靜得可怕,“我們離婚吧。”
終于來了。
懸在頭頂整整七年的鍘刀,終于落了下來。沒有想象中的天崩地裂,反而有一種塵埃落定的虛脫感。
我抬手,胡亂抹去臉上的淚,居然還能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好。”
我的干脆利落,似乎出乎他的意料。他愣了一下,看著我,眼神里有瞬間的怔忡和…一絲極快掠過的、或許是心疼的東西?但很快消失不見。
“條件你提。房子,存款,車子…大部分都歸你。”他移開視線,語氣恢復了一貫的冷靜,甚至帶著一種急于擺脫的匆忙,“我會盡快找律師擬協議。”
“不用了。”我從他身邊走過,帶著一身未干的雨水和徹骨的寒意,走向臥室,“我什么都不要。”
“林霜!”他在身后叫住我。
我停在臥室門口,沒有回頭。
“你…”他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化作一句,“別賭氣。你一個女人,以后…”
“以后怎么樣,是我的事。”我打斷他,聲音疲憊至極,“陳川,從今以后,我們兩清了。”
我走進臥室,反手關上門,輕輕落下鎖。
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我慢慢滑坐在地上。外面一片死寂,他應該還站在書房門口。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了他離開的腳步聲,大門打開,又關上。
他走了。大概是去白芊芊那里了吧。去安撫他受了委屈、試婚紗累了的初戀,去籌劃他們嶄新的、沒有我的未來。
我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小腹深處的隱痛,不知何時變得清晰起來,一陣一陣,帶著墜脹感。不知道是情緒劇烈波動的影響,還是那該死的癌在作祟。
我該告訴他的。
告訴他,林霜快要死了。
這個念頭再次冒出來,帶著一股自毀般的快意。想象他得知消息時的表情,會是震驚嗎?愧疚嗎?還是會覺得,我果然是個麻煩,連生病都要挑在這種時候,阻礙他奔向新生活?
算了。
告訴他有什么意義呢?換來一點憐憫?一點施舍般的照顧?還是讓他更覺得,我是個甩不掉的負擔?
我扶著門站起來,走到梳妝臺前坐下。鏡子里的人臉色慘白,眼圈紅腫,頭發凌亂地貼在臉頰,濕衣服皺巴巴地裹在身上,像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我慢慢拉開梳妝臺最下面的抽屜,從一堆雜物下面,摸出一個扁扁的鐵盒。打開,里面是幾張舊照片,一些零碎的小東西。最底下,壓著一個小小的、透明的密封袋,里面裝著一縷用紅繩系著的柔軟胎發,和一張微微泛黃的B超單,上面模糊的小小影像,旁邊手寫著日期和一行小字:「寶寶8周,心跳有力。」
我的手指撫過冰涼的密封袋,停留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把鐵盒蓋上,重新推回抽屜深處。
從衣柜里拿出一個不大的行李箱,開始收拾東西。我的東西不多,幾件常穿的衣服,一些必要的證件,幾本常看的書。梳妝臺上的護膚品,只拿走了最簡單的幾樣。其他那些他買給我的,或是我們一起購置的,都留下吧。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床頭柜上。那里放著一個相框,里面是我們唯一的婚紗照。照片上的我穿著簡單的白裙,笑得一臉幸福,靠在他肩頭。他穿著那身西裝,看著鏡頭,嘴角微揚,眼神卻似乎有些飄忽,落在不知名的遠方。
我拿起相框,看了幾秒,然后打開后面的支架,取出照片,輕輕地,從中間撕開。我的那一半,折好,放進行李箱夾層。他的那一半,連同空了的相框,留在了床頭柜上。
做完這一切,我換下濕衣服,洗了個熱水澡。熱水沖刷過身體,稍微驅散了一些寒意,但心底那個窟窿,卻呼呼地漏著風,怎么也暖不起來。
吹干頭發,換上干凈的睡衣,我躺到床上。身側的位置空蕩蕩,冰冷。這七年,即使他晚歸,即使我們冷戰,這張床的另一半,也始終是屬于他的。從今天起,不是了。
小腹的疼痛似乎加劇了。我從隨身包里翻出醫生開的止痛藥,就著床頭柜上隔夜的冷水吞了一片。藥效還沒上來,疼痛細細密密地纏繞著,提醒著我身體里正在發生的、不可逆轉的崩壞。
明天。明天就去醫院,辦理住院手續。開始那漫長而痛苦的放化療。
至于離婚…
我拿起手機,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有些刺眼。找到陳川的微信,點開。聊天記錄還停留在他那句「晚上不回來,她試婚紗累了。」。
我緩慢地、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輸入:
「離婚協議,你讓律師擬好發給我就行。我隨時可以簽字。」
點擊發送。
幾乎是在發送成功的下一秒,對話框頂部出現了“對方正在輸入…”的提示。持續了很久,但最終,什么消息都沒有發過來。
他大概是在斟酌措辭,或者,是覺得沒什么可說的了吧。
我熄滅屏幕,把手機扔到一邊,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
這一夜,格外漫長。身體內部的疼痛,和心底那片無邊無際的荒蕪,交替啃噬著我。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只余下水滴從屋檐落下的滴答聲,單調而寂寥。
我努力回想著過去七年里,那些為數不多的、稱得上溫暖的片段。他加班晚歸給我帶的宵夜,生病時他手忙腳亂煮的白粥,我生日時他藏在蛋糕盒子下面的項鏈…試圖從這些碎片里,拼湊出一點點他或許愛過我的證據。
可越是想,那些畫面就越模糊,越是與白芊芊日記里的字句、與他今天穿著西裝離去的背影重疊、混淆。最終,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自欺欺人的迷霧。
也許,他從未愛過我。也許,有那么一些瞬間,他試圖愛我,或者,至少不討厭我。但那點稀薄的感情,在沉重的過去和強勢歸來的白月光面前,不堪一擊。
而我,在這段關系里,又付出了什么?我給了全心全意的信任,毫無保留的照顧,日復一日的等待和期盼,還有…那個沒能來到世上的孩子。
劇烈的絞痛毫無征兆地從小腹炸開,瞬間席卷了全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我蜷縮起來,額頭上瞬間冒出冷汗,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痛…好痛…
不僅僅是身體的痛,還有那種生命在急速流失的、冰冷的恐慌感。黑暗像潮水般涌來,意識開始模糊。
我要死了嗎?
就在這里,在這個他拋棄了我的房間里,孤獨地、無聲無息地死去?
不…不行…至少…不能是這里…
我用盡最后一點力氣,伸手去夠床頭柜上的手機。指尖顫抖著,摸索著按下快捷鍵…
“喂?120嗎?我這里…需要救護車…”
地址…我說出地址。聲音微弱得自己都聽不清。
電話那頭的詢問聲變得遙遠。手機從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發出悶響。
徹底陷入黑暗前,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年的雨,那個跪在雨中的青年,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和那句被雨水沖刷得無比清晰的誓言:
「這輩子我只為你穿一次西裝!」
騙子。
陳川,你是個騙子。
這是最后掠過腦海的念頭。然后,是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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