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體呈現譚嗣同的多重身份 讀《拔劍欲高歌——譚嗣同傳》

《拔劍欲高歌——譚嗣同傳》/彭曉玲/作家出版社/2025年9月

□劉金祥

在中國近代史的璀璨星空中，譚嗣同的名字猶如一顆燃燒的流星，短暫而熾烈，他的詩句“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鐫刻在民族記憶深處。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譚嗣同的形象被不同程度地符號化——他或是教科書里慷慨就義的“戊戌六君子”之首，或是愛國主義的標準化符號，其思想的多維性與人格的復雜性被單一的革命敘事所遮蔽。彭曉玲的《拔劍欲高歌——譚嗣同傳》正是一部試圖穿透歷史迷霧，為這位近代思想先驅“復魅”的力作。它不僅僅滿足于呈現一位烈士的悲壯，更致力于還原一個“完整的人”——一個在思想、情感、信仰與行動中劇烈燃燒，充滿矛盾與張力的譚嗣同。

傳統的歷史書寫往往將譚嗣同錨定在“變法志士”與“流血烈士”兩個坐標上，本書則以細膩的筆觸與翔實的史料，為人們展開了譚嗣同身份的多重光譜。首先，譚嗣同是一個“行走的思想熔爐”。彭曉玲敏銳地捕捉到譚嗣同如何如饑似渴地吸納中國古典哲學、西方自然科學以及基督教思想中的養分，并將這些看似駁雜的元素熔鑄成以“仁”與“通”為核心的激進哲學體系。書中詳細剖析了譚嗣同是如何以“心力說”對抗僵化的綱常名教，以“沖決網羅”的勇氣挑戰一切桎梏。尤為深刻的是，作者揭示了譚嗣同思想中的內在緊張：他既渴望構建一個平等、通達的烏托邦，又對現實的黑暗與改革的艱難有著清醒乃至悲觀的認知。這種思想的激進性與行動策略上的某種天真并存，恰恰構成了一個真實思想者的肖像。其次，譚嗣同是一個“情感的矛盾體”。作者并未回避譚嗣同生命中的私人情感與家庭關系。她筆下的譚嗣同，既是胸懷天下的志士，也是一個對父親譚繼洵的保守既有叛逆又有復雜親情的兒子，一個對妻子李閏懷有深情卻又常感愧疚的丈夫。書中對其早年喪母、家庭氛圍的描寫，為理解其性格中敏感、激烈乃至偏執的一面提供了心理背景。這些情感的漣漪，與時代洪流交織，讓我們看到英雄的抉擇背后，同樣承載著普通人的情感重負。這種對私人領域的深入探訪，非但沒有削弱其公共形象的光輝，反而使他的犧牲更顯真實與沉重。再者，譚嗣同是一個“行動的美學家”。他的劍，既是實指其少年任俠、習武強身的佩劍，更是其精神鋒芒與行動意志的象征。“高歌”則喻示著他將生命投入一場偉大悲劇的壯烈情懷。作者生動描繪了譚嗣同將變法維新不僅視為政治救贖，更視為一場人格與道德的自我完成儀式。他拒絕逃亡，選擇赴死，這一決定固然出于政治信念，但其中也蘊含著一種對生命意義的終極拷問與審美表達——以個體的毀滅來燭照時代的黑暗，喚醒沉睡的國人。這種將政治行動提升至生命藝術層面的傾向，使譚嗣同的犧牲超越了簡單的政治殉難，具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本書成功地將譚嗣同個體生命的軌跡，深嵌于晚清那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宏觀圖景之中。作者不僅敘述了甲午戰敗如何刺痛譚嗣同，促使他“繞室彷徨”，徹底轉向變法，更細致勾勒了湖南一隅在陳寶箴、黃遵憲、梁啟超等人推動下，如何成為維新思想的試驗場，而譚嗣同正是這場地方維新運動的核心人物。書中展現了譚嗣同作為組織者、宣傳家和實踐者的多重才干。作者尤其著力于刻畫譚嗣同與康有為、梁啟超、袁世凱等關鍵歷史人物的復雜關系網絡。她既呈現了維新陣營內部的共識與分歧，也揭示了在帝黨與后黨、改革與守舊勢力生死搏殺的夾縫中，譚嗣同如何周旋、掙扎與最終抉擇。通過這種關系網絡的編織，彭曉玲讓我們看到，譚嗣同的命運并非孤立個人的英勇或失誤，而是時代各種力量交匯、擠壓下的必然結果。他的激進思想是時代焦慮的集中投射，他的悲劇結局也是那個時代改革者普遍困境的極端體現。

作為一部兼具學術性與可讀性的傳記，本書展現了作者出色的文學駕馭能力。她善于運用場景再現、細節描摹和心理推演，使歷史現場栩栩如生。例如，對譚嗣同生命最后時刻在瀏陽會館與梁啟超訣別、在獄中題壁、在菜市口從容就義的描寫，筆觸沉郁而富有感染力，極具畫面感和悲情色彩。然而，作者并未讓文學性淹沒歷史性。全書建立在扎實的史料基礎之上，對譚嗣同的著作、書信、同時代人的回憶錄、清宮檔案等均有廣泛征引和審慎辨析。

本書具有鮮明的當下意識，在一個價值多元、理想主義稀缺的時代，重新講述譚嗣同的故事，本身就是一種致敬與感召。在作者筆下，譚嗣同對獨立人格的追求、對思想自由的捍衛、對社會不公的憤慨以及對“盡性主義”立場的踐行，無不與當代人的精神世界產生共鳴。他所面臨的“古今中西”之辯，在今天全球化與本土化交織的語境下，以新的形式再度成為人們思考的課題。

同時，作者也通過譚嗣同的悲劇，引發我們對改革路徑、激進與漸進、理想與現實等永恒命題的再反思。譚嗣同的鮮血未能立即澆灌出自由之花，卻深刻刺激了包括革命者在內的后來者，加速了清王朝的崩潰。他的思想遺產，尤其是對封建綱常的批判，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先聲。彭曉玲讓我們看到，譚嗣同的價值不僅在于他做了什么，更在于他象征了什么——一種不妥協的批判精神，一種以身證道的崇高人格。

總之，彭曉玲的《拔劍欲高歌——譚嗣同傳》是一部成功打破扁平化敘事，將譚嗣同從單一的革命符號還原為血肉豐滿、思想深邃、情感復雜的歷史人物的優秀傳記。它既是基于嚴謹史料的歷史重建，又是充滿理解與同情的心靈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