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歷史上真實的“悟空”，在由盛轉衰的唐代經歷了什么

提到“悟空”，絕大多數人想到的肯定是《西游記》里的齊天大圣，然而歷史上，真的有一位叫“悟空”的僧人，他也去西天取過經。

這位悟空原名車奉朝，是唐朝一名平民家庭出身的低階武官。天寶十載（751年）他21歲，奉唐玄宗之命出使中亞的罽賓國。不巧，唐朝使團返程時，他得了重病，滯留在罽賓。他本想和下一批罽賓使臣一起回唐，沒想到“安史之亂”爆發，唐朝在西域的影響力急劇降低，接連在與大食、吐蕃的西域爭霸中失利。夾縫中求生存的罽賓為了自保，不敢收留車奉朝，他只能剃度為僧，在南亞、中亞和西域各地漂泊近40年，終于在790年回到長安。此時的他已是一位伶仃老僧。

“以前關于安史之亂，更多是講唐玄宗、安祿山，還有楊貴妃、楊國忠、郭子儀等大人物的。但是通過悟空這樣一個被迫滯留在異域的小人物的經歷可以看出，安史之亂不僅導致唐朝由盛轉衰，還對整個亞洲大陸的國際格局產生了很重要的影響，這才導致悟空如此顛簸浪蕩的一生。今天是全球化的時代，我重新寫出悟空的人生經歷，可能會更容易和大家產生共鳴。”歷史作家苗子兮說。

2023年秋天，苗子兮在新疆北庭故城遺址博物館里一塊小小的展牌上，第一次看見悟空的名字。她原本以為，悟空只是明代小說中的神話人物，沒想到歷史上真有其人，這自然引起她的興趣。苗子兮畢業于北大歷史系，看了悟空的生平介紹后，腦海里浮現出很多疑問——作為凡人的悟空，如何走過漫漫西天路？他會遭遇八十一難嗎？沒有七十二變的他將如何克服？

悟空雖然是正史中未曾記載的小人物，但是他歸國后，口述了自己的西游經歷，經沙門圓照記錄，寫成《大唐貞元新譯十地等經記》，附在他攜帶回來的經書上。悟空最后埋葬在陜西涇陽，埋骨處有明代嘉靖二十年刻的《悟空禪師塔銘》，上面也有一些信息。悟空西游的很多地方，玄奘也去過，并在《大唐西域記》里有描寫。苗子兮根據各種散落的歷史材料，還有新疆等地出土的文物，寫成新書《另一個悟空的西游記》。囿于史料缺乏，悟空西游的大量細節已經無從得知，但悟空這個在西域一隅，見證了唐帝國命運翻轉小人物的粗略輪廓，終于不再湮沒于歷史的塵埃。

回國途中，悟空最后離開北庭都護府的時間是貞元五年（789年）農歷九月十三。第二年，北庭落入吐蕃之手，此后，西域諸鎮次第淪陷，唐朝在西域的統治就此落幕。從使團出使罽賓時，浩浩蕩蕩前往西域的陣仗，到回來僅有孤零零一位老僧，悟空的人生，就這樣與劇變的時代產生被動而猛烈的碰撞。

非常巧的是，苗子兮到達北庭故城的日子，與悟空離開的日子只差兩天。“那就意味著我在那個時節看到的秋天暖陽，很可能1200多年前他離開北庭時，也曾經看過。那一刻我有一種很強烈的通感，覺得和這個人物產生了共情，也許我是被選中來書寫他故事的人。”

安史之亂中的小人物

第一財經：從你的書名《另一個悟空的西游記》看，是在有意拿玄奘西游和悟空西游作對比。

苗子兮：玄奘西游是一種主動行為，哪怕沒有唐朝的通關文書，他也要想盡辦法去天竺求法。悟空西行是執行唐玄宗的使命，他是被選中的，不一定有個人意志，當然對他來說可能這是一個比較好的晉升機會，從一個無名小卒升為了七品官。

《另一個悟空的西游記》的大背景，是唐朝在安史之亂后由盛轉衰。罽賓位于今天的阿富汗東南部和巴基斯坦西北部一帶，是唐朝、吐蕃、大食三大勢力盤根錯節之地。《經記》里說，悟空是護送入唐的罽賓使臣歸國，但細究當時的亞洲局勢，這趟罽賓之旅絕非單純的禮尚往來。

7世紀，亞洲大陸上崛起三大強權：唐朝立國后，先后滅東西突厥，勢力一度跨越帕米爾高原，甚至遠及興都庫什山之南；大食取代西亞霸主波斯，也將觸角伸向興都庫什山南北；吐蕃崛起于青藏高原，頻頻逡巡于帕米爾高原。于是，帕米爾高原和興都庫什山成為三大強權的墻界。

天寶六載（747年），高仙芝奇襲位于帕米爾高原之南的小勃律，遏制吐蕃北擴的勢頭。天寶九載，高仙芝擊破興都庫什山中的朅師國，進一步打壓吐蕃勢力，確立唐朝在墻界一帶的權威。接下來，唐朝的目標就是大勃律。天寶八載，吐火羅葉護進呈給唐玄宗一封密表，建議唐朝拿下大勃律，將勃律與安西乃至河西連為一條堅固防線，牢牢鉗制吐蕃，葉護還提醒唐朝，可以在勃律附近尋找盟友。恰好天寶九載，罽賓使臣入唐朝貢，唐玄宗應該意識到，這個邦國可以是協助唐軍開展大勃律之戰的盟友。所以歷史上雖然沒有記載，但悟空他們的使團很可能就是去罽賓傳遞唐玄宗的秘密計劃。

結果悟空去了罽賓后，因為生病留在了那里，隨后唐朝發生安史之亂，他和唐朝失去聯系，被迫出家，才去了玄奘曾經去過的天竺，最終晚年又在思鄉之情的驅動下回國。所以，悟空西游的目的和驅動力都跟玄奘、法顯等求法僧人不一樣，在悟空身上，我們能感受到時代浪潮對人的撥弄。

第一財經：具體說來，當時的時代是怎么“撥弄”他的？

苗子兮：悟空自述的《經記》里，只講他在哪個年紀做了什么事，比如說27歲在罽賓出家，后來去迦濕彌羅，再回罽賓，等等，單看這些內容，會覺得他只是在講個人經歷。但是把他經歷的時間線，與唐朝國內局勢變化的時間線一對照，就會發現他動蕩的步伐與唐朝的命運一一對應。

安史之亂之后，唐朝在西域的國際影響力在下降，悟空作為唐朝武官，在罽賓不受待見，只好出家自保。他去迦濕彌羅，意味著他在罽賓的處境更加惡化，不得不去鄰國避難。后來，悟空回到罽賓，是因為唐朝即將平定安史之亂，他覺得可以回罽賓看看有沒有回唐朝的機會。

結果吐蕃又強大起來，還直接攻入長安，唐代宗再次像祖父唐玄宗一樣東奔逃命。唐朝都城兩次失陷的消息傳到罽賓后，悟空再也沒法在罽賓安身，不得不出走印度，游蕩了將近20年，并在玄奘求學的那爛陀寺聽法。

悟空在知天命的年紀，萌發了無比強烈的歸鄉念頭。此時，東亞局勢再次出現重大變化，新即位的唐德宗對吐蕃示好，唐蕃關系暫時和緩，回紇也想與唐朝交好，開放了回紇道，使得被隔絕已久的安西、北庭終于與唐朝重新聯系上，悟空才終于有機會歸鄉。

雖然唐朝的局勢傳遞到西域的時間有滯后，但是把悟空的經歷和唐朝時局變化擺在一起就會發現，微觀個人史與宏觀朝代史密切關聯，時代起伏非常明顯地影響了他的命運。

回家就是悟空的信念

第一財經：你也重走過部分悟空西游的地方，親臨現場，是否加深了你對悟空的理解？

苗子兮：悟空行程的國內段，從長安到塔什庫爾干，我幾乎都走過，國外段因現實條件制約，沒辦法一一到訪，但是我大學期間學的專業是南亞史，之前去過一些南亞國家，也算積累了一些感性認識。重走悟空西行之路的時候，我對幾個地方感受特別深。

第一個地點是帕米爾高原。我去的時候是深秋10月底，高原上氣溫下降得非常明顯，一些地方已經下過雪。當我前往一座冰川時，越往上走越冷，高原反應襲來，即使我走得非常緩慢，大腦停滯了，心臟跳得特別快。只有去了帕米爾高原才會感知到，人們要翻越它是多么困難。遇到大雪，山路就被封了，這樣的自然環境對體力是個嚴峻的考驗。

悟空所在的唐朝使團，是在天寶十二載二月到達罽賓的，從安西都護府到罽賓，路上要走大半年，這意味著整個冬天，使團都是在帕米爾高原以及興都庫什山上跋涉。使團不怕艱難和危險在冬季翻山，背后的驅動力其實是皇命，皇命如虎，使得他們寧愿沖擊自然極限，也不敢違抗皇命。

悟空去的時候是使臣，物資裝備都是頂配，回來的時候就是一個什么身份都沒有的孤獨老人，所以回程這一路走得更加艱難，翻越興都庫什山和帕米爾高原的旅途耗費了三年多，但他堅持回來了，也可以看出他心中是有堅定的信念的。

第一財經：他的信念是什么？

苗子兮：他的信念就是回家，雖然他費盡千辛萬苦回到家時已是個花甲老僧，而此時他家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

我也去過悟空的埋骨之地，陜西涇陽的嵯峨山。這座山比較難爬，我把車開到不能夠再開的地方才開始爬，山上只有半米寬的土路，很多地方還挺陡峭，我花了兩個小時才爬到山頂。我上去后看到，1000多年過去，山上依然還有一座簡陋的小廟，廟里有一個和尚，只不過我去的那天和尚出去化緣了，沒見到他。山挺高，香客很難爬到這么高的山上來布施，之前有人與和尚聊過天，他說自己在山上種點地，偶爾下山化化緣，悟空最后幾年可能也是這樣生活。

其實悟空回國后，唐德宗給了他挺好的待遇，讓他去了章敬寺，這是為唐代宗的生母章敬太后祈福所造的寺廟，寺廟非常豪華。為什么他到了晚年，已經七八十歲了，還執意要去這么一個條件不好的山巔小廟里面住著？

我一開始不明白，當我在山頂俯瞰底下的時候，一下子明白了。嵯峨山是關中平原北部第一重山巒，在山頂上可以看到整個關中平原，山腳下就是悟空的故鄉涇陽云陽鎮，悟空死后埋骨在嵯峨山上，那樣他就可以一直守望故鄉。

當時，我和他形成了一種更深的共情，一下理解到促使他完成這么一段傳奇經歷、歷經艱難終于回國的最深層動因，就是對故鄉的眷戀。

遠行者背后的國際交往史

第一財經：從《大明最后的使臣》到《另一個悟空的西游記》，我注意到你比較喜歡把普通人放到區域史或者是全球史的角度去書寫，你是比較偏好類似的題材或者寫作視角嗎？

苗子兮：我的專業是世界史，后面從事歷史寫作，寫的主要是中國史方面的內容。但是我會比較留意，發生在中國的一個事件，或者一個人物的命運，會不會跟世界上同時期發生的其他事件產生關聯。

我可以講一個比較好玩的發現。我在寫第一本書《觀我生——壁畫上的中國史》時，講了隋代虞弘的故事。虞弘的墓志里講到他一段很有意思的經歷——13歲時他代表柔然出使波斯。以往史學界對這段經歷沒有太深入思考。有段時間我正在讀關于薩珊波斯史的書，書里講到薩珊波斯跟當時的中亞強國嚈噠發生了戰爭，波斯王卑路斯在征討嚈噠的途中中計，被嚈噠捕殺，波斯大片領土被占領，不得不向嚈噠納貢。到了卑路斯的孫子庫思老一世時，波斯變強盛了，跟突厥一起把嚈噠滅亡并且分解了。

我把波斯與嚈噠關系的時間線，和虞弘出使波斯的時間線一拉，發現卑路斯被殺事件，發生在虞弘出使之前約半個世紀，也就是他爺爺輩的時候；波斯和突厥聯合滅掉嚈噠，發生在他出使之后不久。

這時，我腦子里形成一幅縱橫捭闔、遠交近攻的戰略地圖。我想到，虞弘13歲代表柔然出使波斯，很有可能是為柔然爭取波斯做盟友。柔然是突厥崛起之前的草原帝國，當嚈噠成為西域一方霸主后，自然也對柔然產生威脅，所以它希望拉攏同樣與嚈噠有世仇的波斯。只不過柔然很快被突厥所滅，后來波斯再與突厥聯手完成了復仇。這個年輕人的腳步就能勾連起6世紀亞洲大陸強權博弈的脈絡。

寫了虞弘的故事后，我就覺得，把一個人物或一個事件置入更宏大的歷史視野中，會發現很多以前沒有注意到的、有意思的東西。

在《觀無量：壁畫上的中國史》中，有很多壁畫，也能反映出當時中國的國際關系，但是因為篇幅，沒有進行特別深入的探討。于是，我就準備寫個新的系列來講一講歷史上不同族群、不同文明之間發生過怎樣錯綜復雜的交往和溝通。我以在地域和族群之間游走的“遠行者”為線索，串聯起原本在我們的視野中分裂成不同板塊的歷史，這個“遠行者”系列的第一部是《大明最后的使臣》，講述南明太后派遣兩位使臣前往羅馬求援的故事，而第二部就是現在的《另一個悟空的西游記》。

《另一個悟空的西游記》

苗子兮 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奇遇時刻 2025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