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永強
在生命與時間的賽道上,有一個地方永不熄燈。
這里,是故事的起點,也是希望的渡口;是猝不及防的傷痛,也是爭分奪秒的托舉。
三十余年,從“簡陋哨所”到“生命樞紐”,從寥寥數人到專業兵團,從手寫病歷到智能診療……變的,是日益強大的硬核實力;不變的,是那一襲白衣下始終滾燙的初心。
讓我們跟隨一位急診“老兵”的筆觸,回到1989年的夏天,走進那盞最初亮起的燈下——
看微光如何匯聚成焰,看堅守如何鑄就傳奇,看急診科的三十年,如何成為一座醫院、一個時代,關于生命、成長與不放棄的深情敘事。
白色火焰
一部急診科三十年的生命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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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一為剛踏入工作崗位的李永強
1989年仲夏,我攥著醫學院的畢業證書,踏進了市人民醫院急診科的大門。熱浪裹挾著消毒水和某種難以名狀的氣味撲面而來,嘈雜的人聲、推車的滾輪聲、時高時低的呻吟哭泣聲,瞬間將我包裹。眼前的一切,與教科書上嚴謹有序的醫學殿堂相去甚遠。這就是我的起點——一間剛從醫院肌體上“獨立”出來僅一年的急診科,像一個倉促上陣、裝備簡陋的哨所。
真正的“哨所”內部更為局促:僅有一間搶救室,內設兩張斑駁的搶救床;四間觀察室,八張觀察床幾乎永遠滿員。全科的家當,大抵如此。與我們四位新分來的大學生、兩位衛校護士做伴的,除去去年分來的兩位“前輩”,便是王主任——一位從醫務科調來、帶著兒科經驗的中年醫生,以及一批從各科室臨時“抽調”支援的同僚。他們臉上常掛著相似的疲憊與疏離,仿佛急診科只是不得不暫時停靠的碼頭。護士們倒是固定的,十幾位女同志穿梭在擁擠的空間里,步履匆匆,眼神銳利,是這片混亂中少數穩定的坐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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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震動很快被具體的、無休止的勞作所覆蓋。夜班,尤其是一場淬煉。整個漫漫長夜,只有兩名醫生和兩名倒班的護士當值。從華燈初上到天色熹微,診室門口絡繹不絕。突發心腦血管病的老人、喘息不止的肺炎患兒、血肉模糊的外傷工人、散發著刺鼻氣味的農藥中毒者……病痛不分時辰,潮水般涌來。最忙碌的夜班,要看五十多個病人。沒有電子病歷,所有問診、查體、處方、記錄全靠手寫。悶熱的夏夜,汗水浸透白大褂;嚴寒的冬日,握著聽診器的手指凍得僵硬。沒有空調,也沒有暖氣,只有一盞白熾燈冷硬地照著,照著急救床上瞬息萬變的危情,也照著醫護人員眼底不斷積累的血絲。交班時走出醫院,陽光刺眼,身體卻像被拆散重裝過,每一個關節都在呻吟。那不是單純的勞累,是一種被高強度的生命重壓反復捶打后的渙散。
人員如流水,總是向往更平靜的港灣。急診科環境艱苦,壓力巨大,前途在當時看來也遠不如專科明晰。與我同期或早一些來的醫生,心思活絡的便開始活動。有的,漸漸調去了內科、外科這些科室;沒有調走的,則將期盼化為口頭上的訴求:“必須建病房!”“這樣干沒法長遠!”聲音回蕩在簡陋的診室里,夾雜在病人的咳嗽與哭喊中,顯得急切又有些無力。王主任默然地承擔著這一切,像一個試圖用有限磚瓦鞏固堤壩的人,看著水流從各處縫隙滲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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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折的契機,隨著醫院新門診樓的拔地而起而到來。我們搬入了新樓東側一二層,空間豁然開朗。更重要的變化是人的變化——孫主任來了。一位干練的女主任,帶著新的氣象。一樓是寬敞明亮的急診門診、搶救室和留觀輸液區;二樓,則開辟了急診科歷史上第一個屬于自己的住院病區,雖然只有十六張床位,卻仿佛一顆定心丸,讓“急診”二字有了除卻“通道”之外的、可停留、可深耕的土壤。
環境改善如同投石入湖,漣漪擴散。抱怨的聲音低了,調離的腳步緩了。陸續有新畢業的醫科大學生補充進來,也有年輕醫生從其他科室主動調入。急診科的醫生隊伍,第一次顯現出穩定的跡象。醫療力量,像緩慢匯聚的溪流,逐漸豐沛。我們開始有能力處理更復雜的病例,開始嘗試在搶救之后進行更系統的觀察與治療。那十六張床位,收治的多是病情危重心肺腦病病人和急性農藥中毒患者。在這里,我們真正實踐著初入醫學院時的誓言,面對的是最原始、最復雜的疾病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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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的洪流滾滾向前,疾病譜也在悄然演變。20世紀90年代,農藥中毒(尤其是有機磷類)患者極多,常常是青壯年,因家庭矛盾或生計困頓仰藥,送來時已陷入昏迷、呼吸衰竭。洗胃、導瀉、阿托品化、解磷定……搶救流程刻入骨髓,但更令人揪心的是蘇醒后那些空洞、絕望的眼神。
與此同時,心腦血管疾病的發病率開始抬頭,心肌梗死、腦出血的急診手術與溶栓治療,逐漸成為搶救室里的新挑戰。進入新世紀,創傷患者隨著交通工具的普及而增多,復合傷、多發傷考驗著我們的多科協作能力;而后,呼吸系統感染、各類疑難重癥乃至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中的危重患者,不斷為急診科的定義注入新的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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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一代急診人,是被迫的多面手,也是自覺的開拓者。在專科壁壘分明的時代,急診科是醫院里的“邊疆”,要求醫生必須有更廣的知識面、更快的決斷力、更強的應變力。我們像一塊海綿,貪婪地吸收著一切可能用到的知識:內科的用藥、外科的縫合、兒科的計算,甚至麻醉的插管。
許多后來成熟的急診技術與理念,如血液灌流、CT立體定向錐顱血腫引流術、緊急氣道管理、長托寧替代阿托品救有機磷中毒等,都是在這段時期,由第一批穩定下來的急診醫生們,在一次次與死神的搶跑中,摸索、學習、引進并固化下來的。這個過程,伴隨著無數個不眠之夜,伴隨著成功搶救后的短暫歡欣與更多未能挽回生命的沉重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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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的成長軌跡,與科室的壯大線條緊密交織。我從一個值夜班會手忙腳亂、看到復雜病情就心底發怵的醫學院畢業生,逐漸成長為能夠鎮定指揮一場多人數搶救、能熟練進行多種緊急操作的骨干醫生。我送別了調離的同事,迎來了更多新鮮、富有朝氣的面孔。我們共同經歷了非典、新冠疫情等考驗,在恐懼與未知中構筑防線;我們一起救治在大型突發事件中轉運來的批量傷員,感受生命在大災面前的堅韌與脆弱。
急診科不再僅僅是醫院的“門戶”或“過道”,它成為一個強大的樞紐,一個多學科診療的前沿平臺,一個應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快速反應單元。這也是多學科協作建設各種“中心”的初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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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余年,彈指一揮。如今,當我穿過寬敞明亮的急診大廳,看到的是與當年截然不同的景象。科室已發展成為擁有150多人、橫跨東西兩個院區、開設70多張床位的龐大學科。50多名醫生中,碩士研究生成為了基本配置,高級職稱者20余人。搶救單元配備了最先進的監護、生命支持設備,ECMO、血液凈化、復合手術室等昔日不敢想象的技術已成為現實。急診醫學,已然成為一門獨立的、備受重視的二級學科。
然而,無論設備如何先進,規模如何宏大,急診科的靈魂,始終在于那最初的一刻——當生命遭遇突如其來的危機,最先張開手臂接住它的地方。從2張搶救床到70多張病床,從寥寥數位流動醫生到一支高學歷的專業團隊,從“人人想走”到“重點專科”,這條路上鋪就的,是無數急診人青春的汗水、堅守的信念,乃至健康的透支。我們見證了生命的脆弱,也參與了無數生命的重啟;我們看盡了人性的復雜,也收獲了最質樸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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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今日回望,那間悶熱嘈雜的舊診室,那些共度艱難歲月的面孔,那些驚心動魄的搶救夜晚,從未褪色。它們是一部宏大史詩的序章,是一個時代醫療事業發展的微型標本。急診科的發展史,就是一部中國現代急診醫學從無到有、從弱到強的創業史,也是一代代醫務工作者在理想與現實、堅守與困惑中,用專業與熱血寫就的奉獻史。
如今,“高效率、高質量的以病人為中心的一站式服務”的目標已成事實。前方,仍有未知的疾病挑戰,有日益增長的醫療需求,有體系化建設的深水區。但我知道,只要生命的危機仍會不期而至,那盞設在醫院最前沿的燈就會永遠亮著。那燈光,起源于三十多年前一個夏天里,一群人在簡陋條件下的執著點燃。它曾是風中搖曳的微弱火苗,如今已成熊熊燃燒的白色火焰,照亮生命通往希望最急迫的那段夜路。這火焰,必將繼續燃燒下去,守正,創新,為了每一個被突然推至命運懸崖的生命,都能在第一時間,被這溫暖而專業的光亮所承接、所守護。
這,便是我們的故事,一部關于生命、關于成長、關于永不放棄的,急診科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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