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期解放書單|打通一條文化存續的“隱秘通道”

在吳真講述“孤島”（半個公共租界與法租界）的PPT中，有一張歷史圖片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一位老太太縮身于兒子推的獨輪車上，但她的手上是正在閱讀的一本書！吳真選用這張圖片的意味很明確：即使戰爭，也無法打斷人們對精神生活、對閱讀的需求與向往。此之謂“書籍是精神的避難所”最生動的詮釋。

對于以鄭振鐸為代表進行的“文化抗戰”，人們已經說得夠多了。“孤島”對于中國難民的庇佑、對于不肯投敵的文化人的接納，加上工部局在戰時的勉力維持，在1937—1941年之間給了東南中國一點小小的喘息空間。在這個意義上，如果說在“孤島”堅持文化抗戰有著與時間賽跑的意義，是沒有問題的。

前不久，筆者在深圳還與江曉原老師談起四行倉庫與電影《八佰》。當時在西方列強觀察下的民族抗爭，是中國成為世界反法西斯戰場一部分的重要證明，這也是明載于史冊的。正如筆者在岱峻《發現李莊》新版分享會上所說，中國學人在那樣艱難的境地里，仍然保持對“無用之學”的關注和研究，其實質是對“中國不會亡”的信心。這一判斷可用于李莊諸學者，也可用于在“孤島”奮斗的鄭振鐸等人，他們是在不同的戰場上，克服種種困難，為民族的文化復興盡了自己的一份力。

說到目標事業，也很簡單，敵人想要什么，我們就爭奪什么。鄭振鐸搶救中國古籍的努力，可以與中央博物院搶運文物南遷相提并論。不同的是，后者是國家行為，一切都是按計劃運輸、停留、收藏、回轉。而鄭振鐸等人收購舊書，卻只有一張空頭支票，需購何書，如何購置，古籍如何郵寄、保管、運輸，一切都得自己想辦法。但時不我待，敵人對中國古籍的掠奪與截留是隨著戰爭的進程而深入的。鄭振鐸等人身處“孤島”，擔負著罵名和不理解，在敵占區與敵人周旋，比起在大后方的堅持與逃難，難度只會更大，空間只會更小。尤其鄭振鐸這種文化名人，本身就處于敵人必欲得而甘心的危險境地，還要承擔“為國家保存古籍”的任務，確實需要當事人分外小心、趨避有方才行。這一“不可能的任務”之所以能夠完成，鄭振鐸對古書“喜歡到弗得了”與對國家民族的責任心，缺一不可。經過八九十年，這份努力仍然被后人看見、景仰。

鄭振鐸能在敵后完成保存文獻的艱難任務，其實要倚仗很多人的共同努力。正如書中所言：“希望本書能揭示在傳統文獻學中容易被忽視的書賈群體及其商業活動，觀察這一群體如何參與‘文化抗戰’。”書賈們不再是一般人筆下“唯利是圖的商人形象”，相反，他們“不僅掩護了鄭振鐸，也掩護了圖書的外運”。鄭振鐸等人組建的“文獻保存同志會”在上海搶救的海量書籍，正是通過如中國書店楊金華等人，利用民間商運瞞天過海，穿越政治鐵幕，打通了那條隱秘的“孤島書路”。

2700多個郵包在戰時能夠平安自滬抵港，不能不讓人們為主持這條書路的組織者喝一聲彩。正是這些看似微末的民間力量，構筑起文化存續的隱秘通道。書賈們以商運為掩護，將民族血脈裹于一紙一墨之間，其行雖隱，其功甚偉。鄭振鐸曾言：“吾輩之業，乃在千秋。”這千秋之志，不在喧囂之中，而在沉默堅守之下。一條條穿越封鎖的郵路，如細流匯江，終成文化不滅的見證。此等壯舉，非一人之力，實為群策之果，彰顯出危難之際中華文化共同體的自覺與擔當。正是這種超越個體的共同體意識，才讓散落于亂世中的文化火種得以存續。每一個緘默的參與者，無論是挺身而出的學者，還是隱姓埋名的書商，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守護文明的底線。

其實這一事業得以完成，固然離不開嚴密的組織與默契的配合，更離不開戰時上海復雜的商運網絡所提供的隱蔽通道。但也要感謝當時中國已經成形的現代郵政體系與民間運輸網絡的協同運作，正是這種基礎設施的初步現代化，為文獻搶救提供了實現可能。即便在戰火紛飛之際，郵路仍能維持基本運轉，使得大批古籍得以通過合法外運形式隱蔽轉移。這一系統雖非為文化救亡而設，卻在關鍵時刻成為文明存續的血管。鄭振鐸等人正是敏銳地利用了這一體系的縫隙，在審查與封鎖之間尋得一線生機，將國家寶藏化整為零，悄然輸往安全地帶。郵政系統、商運路線與城市網絡的交織，使文化搶救得以借殼存身，以日常之名行非常之事。制度縫隙中的智慧博弈，彰顯出特殊時期文化守護者的機敏與韌性。這種看似平凡的日常機制，在非常時刻竟成為文明存續的關鍵支點。讀史至此，可為浩嘆者再，亦當深思者三。

《暗斗：一個書生的文化抗戰》中，我獨賞第七章《難中相守的戰時情緣》。這一章以靜寫動，以柔寫剛，筆致含蓄卻筆力千鈞。徐微作為鄭振鐸的學生與助手，陪著他度過了在“孤島”的至暗時刻。徐微后來對這段經歷很少提及，甚至不發一言。固然因為有紀律要求，更因她將這段歲月視作生命中最私密的印記。她不言，并非無話，而是深情難述。書中寫她深夜校書、代為通信、奔走聯絡各藏書樓，足跡遍及滬上里巷，卻始終低調如影。其實也讓人想到，當外人與后人將關注都給了鄭振鐸這樣的大家時，還有多少個徐微這樣的“無名者”默默地沉入歷史的黑暗之中？只有在這一章中，作者在共情與凝視中捕捉到那些被宏大敘事遮蔽的微光。

所以，本書有粗有細，對于“文化抗戰”有全景式的掃描觀照，又有對個體命運的細膩體察，既呈現了驚心動魄的文獻搶運全貌，也留下了那些沉默躬行者的側影。它不單記錄抗爭，更在打撈記憶的碎片，將被遮蔽的姓名重新置于光下。正是這些看似微弱的個體選擇與日常堅持，構成了文化存續最堅實的底座。（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暗斗：一個書生的文化抗戰》

吳真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原標題：《第35期解放書單|打通一條文化存續的“隱秘通道”》

欄目主編：王一

文字編輯：王一

本文作者：楊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