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期解放書單|不只是紀念，文物連接著古今智慧

縱觀全書，散布于紫禁城空間的文物與場景，超越了在傳統藝術收藏、宮廷、建筑等領域孤立研究的范疇：三希堂的墨香、四美具的畫意與三友軒的詩韻，在紫禁城中形成交融共生的文化圖景。鄭欣淼先生提出的故宮學核心要義，在于打破中國近代參照西方劃分的藝術史、建筑史等領域之間的學科壁壘，以整體性思維把握故宮作為文化整體的本質屬性。段勇教授所著的《千秋拾雅：乾隆“三希”“四美”與“三友”》（以下簡稱《千秋拾雅》）恰是該理念的實踐典范，他以三組十件藏品為研究切入點，在文物與空間的互文關系中解析故宮文化的深層邏輯，為故宮學研究提供了具有重要價值的實踐范式。

段勇教授天然具備故宮學研究所所需的跨領域整合視野，他多年在故宮博物院擔任要職，參與了紫禁城建福宮花園的重建工作，并撰寫了多部具有重要學術價值的著作。在故宮學的建筑、藏品、文化三維分析框架下，該書對空間與藏品共生關系的解讀堪稱經典案例。鄭欣淼先生明確指出，紫禁城宮殿建筑群與文物典藏是故宮文化的核心構成要素，二者的互動關系承載著豐富的歷史內涵。

《千秋拾雅》的詮釋突破了簡單場景還原的局限，作者通過考據養心殿西暖閣的改造細節，揭示出三希堂局促空間的設計深意：這種著意營造的雅集氛圍，與晉人法帖的藝術氣韻形成共鳴，使物理空間成為文化意境的延伸載體。此種將建筑空間視為文物語境載體的研究方法，切實踐行了故宮學打破學科界限的方法論要求。而檔案實證的扎實運用，進一步彰顯該書與故宮學多源史料整合理念的高度契合。在故宮學六大研究領域中，明清檔案與清宮典籍是解讀文物背后宮廷文化的關鍵支撐。段勇教授依托對故宮館藏檔案的熟稔掌握，在書中構建起文物、檔案、文獻的三重證據體系。他利用乾隆四十三年的“內務府活計檔”和“旨意底檔”《日下舊聞考》等，還原了“四美具”“三友軒”所在宮殿的內部格局。而文物題跋及《石渠寶笈》對“三希”法帖的著錄評語，成為作者解析乾隆品賞趣味的直接依據。該書對乾隆帝有關“三希”“四美”“三友”詩歌、題記的文本分析，則將藏品文化意義與帝王心態緊密關聯。這種以文物、檔案為核心的研究路徑，既規避了主觀臆斷，又實現了故宮學所追求的宏觀視野與微觀探索的有機統一：從藏品的裝裱細節，得以窺見整個宮廷收藏體系的運作機制；從題跋、檔案的零星記載，揭示帝王與文物的互動場景。此外，在尋找多重證據的過程中，該書還指出文物題跋與文獻著錄的多處差異，校正了文本記錄的訛誤，充分體現了作者扎實的文獻功底與嚴謹的考證能力。

《千秋拾雅》對乾隆“十全情結”的解析，更是從故宮學文化整體視角挖掘藏品深層價值的典型實踐。故宮學強調將故宮研究置于中國傳統文化宏觀背景下，挖掘其當代價值與文化意義。長期以來，乾隆朝“十全武功”為指代軍事功績的符號，而段勇教授通過分析“三希”“四美”“三友”所蘊含的數字邏輯，揭示出乾隆帝“文治十全”與“武功十全”的雙重追求。在此框架下，十件藏品共同構成乾隆構建文化正統性的敘事體系。這種解讀突破了就藏品論藝術、歷史的研究局限，將文物置于王朝治理與文化傳承的語境中，正如鄭欣淼先生所言，實現了對故宮“在中國傳統文化源流中和現代文化建設中的地位、意義和價值”的深度闡發。

故宮學的現實價值，核心在于推動故宮研究在現代文化建設中發揮積極作用。《千秋拾雅》對此的貢獻體現在兩個層面：其一，作者通過對比“三希”“四美”“三友”的現存狀態——《女史箴圖》藏于大英博物館，《快雪時晴帖》存于臺北故宮博物院，而紫禁城相關收藏空間雖經修復卻失卻原物，從而深刻揭示出文物與空間共生關系斷裂所造成的文化損失，凸顯了文物語境保護的重要性，為當代故宮文物修復與展陳工作提供了理論參考；其二，書中對乾隆帝題跋、蓋章行為的重新解讀，顛覆了傳統觀念中將這些行為視為“破壞文物”的看法，將其界定為與古人進行文化對話的一種實踐方式，該視角可以為當下故宮文創活化傳承所借鑒。

作為一門以故宮文化遺產為研究核心的新興學科，故宮學的核心特征在于將宮廷文物、建筑空間、歷史檔案與宮廷文化視為一個有機整體進行綜合研究。《千秋拾雅》的學術價值，并非僅限于對單件文物的鑒賞層面，而在于構建起一個物、空間、人、文化的整合性認知框架。該書以十件藏品為研究支點，深入挖掘故宮文化的本質內涵：故宮絕非建筑與文物的簡單堆砌，而是一個具有生命力的文化有機體，它的文物與空間均承載著文明傳承的歷史密碼。在故宮學逐步發展為顯學的當下，《千秋拾雅》既踐行了鄭欣淼等學者奠定的理論范式，又以具體微觀的實證研究豐富了學科內涵。這一著作再次提醒我們解讀故宮的科學路徑：既要珍視器物本身的藝術價值，更需洞悉其背后的文化脈絡，必須以整體性思維才能打破學科壁壘，在文物與空間的對話中，解讀這座文化圣殿所承載的千秋雅韻與文明力量。

今年恰逢故宮博物院成立一百周年及乾隆皇帝登基二百九十周年。本書深刻揭示了故宮學不僅是一條學術研究的路徑，更是一種文化認知的立場。它引領我們透過文物的物質形態，深入探究其所承載的豐富文化內涵和歷史智慧。創新不僅體現在創造全新的事物上，也體現在將現有的、看似不相關的元素連接起來。該著作讓我們堅信，通過深入分析古代文物、鑒藏以及空間，可以更有效地傳承中華文明的文化精髓，并在歷史與現代的對話中尋找文化創新的靈感與動力。（作者系浙江大學藝術史系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千秋拾雅：乾隆“三希”“四美”與“三友”》

段勇 著

上海書畫出版社

原標題：《第35期解放書單|不只是紀念，文物連接著古今智慧》

欄目主編：王一

文字編輯：王一

本文作者：張震

題圖來源：新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