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 | 極端天氣頻發，“百湖之市”如何治水？訪武漢生態環境局局長張朝輝

武漢破解流域協作壁壘的核心是構建“聯防聯治”機制：跨流域開展聯合執法，并主動與上下游、左右岸城市簽署橫向生態補償協議。協議的基本原則是“達標獎勵、超標賠付”，可以理解為“水質對賭”。

在城市化發展進程中，處于待開發區的湖泊更適合“以湖為單元的片區開發模式”，實現系統治理、綜合治理、協同治理。

生態環境保護要主動擁抱信息化時代，首先要解決數據從哪里來的問題，其次是怎么運用好這些數據。后續，我們也考慮將這些環境數據進一步轉化為數據資產應用。

汛期污染防控是當前武漢水環境治理的重大挑戰之一。圖為2025年10月10日，武漢，漢江洪水匯入長江，兩江迎戰秋汛。視覺中國|圖

長江與漢江交匯、165條河流縱橫、166個湖泊星布，構成了“大江大湖大武漢”。

這座漂浮在水上的城市，環保工作離不開治水。全市國控斷面水質優良率首次達到100%，劣V類湖泊連續四年清零，長江水質穩定保持在Ⅱ類，是武漢在2024年交出的成績單。

除了水，讓武漢備受矚目的還有“碳”。2021年以來，武漢成為全國碳市場核心樞紐，一棟中碳登大廈連接起90家涉碳企業，實現“上下樓即上下游”。

2025年是“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簡稱“兩山”）理念提出20周年。作為武漢市生態環境局局長，張朝輝一直在思考如何將山水濕地資源的生態優勢轉化為綠色發展優勢。他認為，綠色轉型需要“先立后破”。“拿城市能源革命來說，社會用電需求擺在那里，沒有發展起綠電的基礎，火電就無法淘汰。”

“只做環境治理而不考慮發展，這樣抓不好環保?！苯邮苣戏街苣┯浾邔ＴL時，張朝輝如此總結。

武漢市生態環境局黨組書記、局長張朝輝。資料圖片

01

汛期污染防控是重大挑戰之一

南方周末：武漢是“百湖之市”，每年進入主汛期后，水環境治理面對的最大困難是什么？有哪些應對措施？

張朝輝：汛期污染防控是當前武漢水環境治理的重大挑戰之一。氣候變化影響下，極端天氣增多，汛期雨量不均，表現為短時間內在特定區域發生強降雨，對城市基礎設施造成很大沖擊。面源污染物（如地面垃圾、農業化肥、畜禽糞污及養殖尾水）隨著暴雨混入合流管網，老城區容量不足的管網可能出現雨水混合污水溢流進河道湖泊。

對此，我們制定了汛期污染防控的一套工作方案，一是要求在雨季來臨前排查、改造明顯有溢流風險的管網。二是結合天氣預報，在強降雨來臨前對重點管網和涵閘泵站進行清淤。三是加強城市精細化管理，對小吃街、景區、網紅打卡地等人員密集區域加強衛生清潔，控制面源污染。武漢還利用物聯網、AI和大數據，建立了水生態環境的智慧監測網絡，密切關注降水對水質的影響。

南方周末：2025年中央城市工作會議將“建設安全可靠的韌性城市”列入城市工作任務，武漢在應對氣候變化、建設韌性城市方面還采取了哪些行動？

張朝輝：我所理解的建設韌性城市，是通過城市基礎設施建設，增強應對大旱大澇等重大氣候災害的能力，氣候減緩和適應兩手抓。

一方面是城市地下管網更新和排水工程建設。除了前面提到的改造管網，我們還先后完成盤龍城、水洪口等排澇泵站的新、改、擴建，完成九峰渠、漢洪高速東西明渠等通道工程。通過大東湖深隧項目與多個泵站、閘口的聯動調度，提升了城市防汛排澇能力。

另一方面是持續完善綠色基礎設施，包括加強濕地修復、建設公園和城市綠道、投用綠色建筑、打造海綿城市等。截至2024年底，武漢濕地面積占全市國土面積的18.9%，具有較強的調蓄能力，全市綠道總長達2426公里、公園總數達1024個，新投用的民用建筑100%實現綠色建筑設計，武漢建成區45%面積達到海綿城市目標要求。

02

達標獎勵、超標賠付的“水質對賭”

南方周末：你曾提到“水是武漢生態優勢也是治理難點”，怎么理解武漢水環境的特點?

張朝輝：武漢的格局是“兩江交匯，三鎮鼎立”，河流湖泊星羅棋布，形成獨特的水環境，優勢在于“水多”——武漢水域面積占市域面積1/4。境內有5000米以上河流165條，湖泊166個，水面總面積達2117.6平方千米。

盡管武漢水資源充沛，但以客水為主，過境平均水資源量占比達99%，如何充分利用水資源成為難題。此外，武漢的湖泊淺、面積大、封閉性強，生態相對脆弱，對保護造成難度。武漢人親水愛水，跳東湖、游長江，對水質保護也有更高的期待，需要我們更加努力。

南方周末：以客水為主，意味著需要上下游協同治理，武漢如何推進跨區域治水工作？

張朝輝：武漢破解流域協作壁壘的核心是構建“聯防聯治”機制：跨流域開展聯合執法，并主動與上下游、左右岸城市簽署橫向生態補償協議。

武漢不僅客水居多，而且全市納入國家考核范圍的8條河流、2個湖泊，除長江外均位于流域下游。近年來，由于上游來水水質不達標，市域范圍內的漢江、通順河、倒水、舉水、金水河、斧頭湖等重點水體水質下降的情況時有發生。2022年，武漢率先與仙桃市簽訂通順河協議，與孝感、隨州簽訂府澴河協議；2024年與黃岡市就舉水等4條河流及長江干流、與鄂州市就長江干流簽訂補償協議。

協議的基本原則是“達標獎勵、超標賠付”，可以理解為“水質對賭”。比如，從孝感來的府河水質為Ⅲ類，就由武漢給孝感補錢，水質越好，補償越高，這筆錢無法覆蓋上游治理的成本，但能起到激勵共贏的效果，反之如果府河來水水質未達標，孝感也要向武漢賠付。

未來武漢還將探索綜合性生態補償，基于武漢的科教資源優勢，共享水環境治理技術和人才，推動進一步實現“水質目標共商、環境責任共擔、治理效益共享”。

南方周末：跨市生態補償、聯防聯治機制在執行過程中有哪些阻力？

張朝輝：一方面是治理能力失衡，剛才提到武漢在長江重點支流中處于下游位置，上游城市因財力、技術受限，環境基建滯后，導致“上游投入不足、下游被動承壓”的結構性矛盾，影響補償公平性與可持續性。另一方面是長效保障有待完善，流域環境與經濟條件動態變化，補償標準、考核指標缺乏彈性調整機制，跨市聯合執法效力也面對行政邊界的制約。

03

創新“以湖為單元的片區開發模式”

南方周末：2024年，中央生態環境保護督察曾反饋武漢后湖存在水體黑臭問題，武漢對此開展了怎樣的治理行動？后湖當前的整治進展如何？

張朝輝：正如剛才提到的，武漢既有水的優勢，也有保護水的壓力和治理水的難題，極少數湖泊存在黑臭問題，一度給我們帶來很大壓力。針對中央生態環保督察反饋的問題，武漢市主要領導親自擔任后湖湖長，高位推進后湖整治工作。

傳統的湖泊治理有工程的方式，比如截污納管、污水處理、管網修復；也有生態的方式，比如利用水生植物吸收水體營養物質。我們沒有局限在這樣單純的治湖模式，而是把發展和治理相結合，探索出“以湖為單元的片區開發模式”。

拿后湖來說，后湖水域面積19平方公里，但綜合治理方案涉及后湖流域248平方公里，統籌了流域整體開發、建設及運營，引入優質教育資源盤活地塊，建設臨空經濟示范區，發展休閑農業。2025年擬實施25個項目，總投資約25.4億元，盤龍城污水處理廠三期工程等節點工程已開工建設。

當前，中央生態環保督察反饋的老泵站河黑臭問題已基本完成整改并于2025年5月通過省級驗收。今年上半年，后湖水質已改善至Ⅳ類。

南方周末：“以湖為單元的片區開發模式”適用于哪一類型的湖泊治理，是否具有推廣性？

張朝輝：這是一個好問題，我認為在城市化發展進程中，處于待開發區的湖泊更適合以這種新的模式實現系統治理、綜合治理、協同治理。

后湖的特點是正好處于武漢新開發的區域，在原本的開發過程中沒有做好地下管網和污水處理設施的配套建設。如果換成周邊開發程度已經很高的南湖，治理時就不像后湖一樣具有整體發展的空間。

南方周末：那對于南湖這樣地處老城區的湖泊，武漢積累了哪些治理經驗？

張朝輝：首先我們采取的最根本措施是完善管網，在南湖周邊小區，一家一戶地去做雨污分流；其次是利用生態手段修復水質，以草凈水、以魚護水；再次是我們反復強調的城市面源污染物治理，收集生活垃圾、餐飲油污；最后是日常的管控措施，利用無人船打撈湖面的浮草垃圾?；谶@些經驗，武漢中心城區40個湖泊，2024年僅有2個是Ⅴ類水體，其他都達到Ⅳ類，有比較好的治理效果。

04

將生態資源轉化為綠色發展優勢

南方周末：“兩山”理念既講生態保護，也講生態開發。武漢如何給修復后的水環境定價，實現生態價值轉化？

張朝輝：目前武漢沒有單獨針對水體的GEP（生態產品價值）核算，水資源優勢轉化主要通過EOD（生態環境導向的開發模式）實現。比如江夏區環魯湖生態治理EOD項目，是把魯湖治理和文旅產業開發相結合，計劃打造“農業迪士尼”旅游度假區，用產業收益反哺污染物治理。

GEP核算通常是針對一個區域，比如江夏區靈山礦區（現靈山生態文化旅游區）GEP核算試點項目，通過開展礦山生態修復，建設生態文化旅游區，GEP從2013年的1.17億元增長到2023年的2.58億元。2025年，武漢首次以整個行政區為范圍開展GEP核算，對新洲區開展生物多樣性本底調查，預計在年底形成初步成果。

南方周末：核算出GEP之后，怎么運用金融手段支持綠色經濟發展？

張朝輝：將生態資源轉化為綠色發展優勢，武漢探索出一條“資源-資產-資金”的通道，先用定價評估將資源轉化為資產，再用金融手段將資產轉變為資金支持綠色產業發展。

舉個例子，環保部門通過科學方法調查核算，假設算出一塊濕地能提供1000萬元的減緩氣候變化的價值，相關主體就可以用這部分生態價值作抵質押向銀行貸款800萬元用于濕地保護和周邊綠色產業開發。

其他資產類型也有類似的操作，比如企業的碳排放權也是一種碳資產，企業拿碳配額向銀行作抵質押，獲得千萬級低息貸款，專項用于購買綠色電力，不僅滿足生產用能需求，還能直接抵扣企業自身上萬噸碳排放，實現“碳變錢、錢買電、電促綠、綠減碳”的良性循環，這就是武漢創新的“電-碳-金融”的綠色電力交易融資機制。

南方周末：剛才你提到今年武漢首次進行了以行政區為范圍的GEP核算，對于地方政府而言，這種核算能夠發揮怎樣的作用？

張朝輝：這個問題值得接下來進一步研究探討。今年我們在新洲區首次開展以行政區為范圍的GEP核算，初衷是通過固定行政區內的綠色資源，用于基層鄉鎮考核，就像制定GDP目標一樣，首先確保GEP不下降，再考慮增長，這可以促進地方加強生態保護。此外，核算出行政區整體的生態價值后，后續該區開發EOD項目時就不用再次評估，爭取財政資金支持也有依據。

05

“生態環境保護要主動擁抱信息化時代”

南方周末：你非常推崇以數智化轉型提升生態環境治理能力，那么在城市環境治理中，武漢將如何運用人工智能、大數據等信息化手段？

張朝輝：生態環境保護要主動擁抱信息化時代，我們近年來主要做了兩方面工作。首先要解決數據從哪里來的問題，我們著力提升數字化監測能力，全市空氣質量、河湖水質自動監測站分別增加至208個、135個，創新建成3個監測智慧站房，初步形成空天地一體化的生態環境監測網絡。

其次是怎么運用好這些數據。我們規劃建設了武漢市生態環境智慧監管平臺，可以實時遙感監控企業排污、焚燒秸稈垃圾、燃放煙花等情況，利用大數據研判分析，在系統內閉環處置環境問題。AI算法結合現場執法模型，可以推測企業上傳的排放數據是否弄虛作假，類似的模型一共有17個，可以針對不同場景進行監管。

此外，武漢市生態環境局在2024年底還上線了“環保醫生”服務咨詢平臺，錄入包括全國性和湖北省、武漢市相關適用性文件兩千余份，為企業、公眾提供生態環境科技、政策、治理技術等咨詢服務。一些企業對環保法律法規不夠了解，隨時可以在平臺“掛號問診”。后續，我們也考慮與企業、高校等開展合作，將這些環境數據進一步轉化為數據資產應用。

南方周末：各地都在做“十五五”規劃，武漢在生態環境領域將作出哪些重點工作安排?

張朝輝：我們的總體戰略目標是率先建設美麗中國先行區的示范標桿城市，爭取進入全國首批50個美麗城市的名單，圍繞這一目標有四個發展方向。

一是綠色低碳轉型。大力推進傳統產業、交通運輸產業改革升級，發展新興產業、未來產業。以新能源汽車、氫能產業、綠色船舶、綠色智造為重點打造超5000億規模的低碳產業集群。

二是繼續打好污染防治攻堅戰。環境空氣質量達到國家二級標準；爭創美麗河湖，到2027年，清單水體美麗河湖建成率達40%以上；提升一批市內湖泊水質；加強土壤污染的源頭管控和污染地塊修復工作。

三是在生物多樣性保護上發力。組織編制《武漢市生物多樣性保護規劃（2025年-2035年）》，開展全域生物多樣性調查，著重保護好江豚。

四是做好超大城市的現代化治理。充分考慮城市建設的韌性，提高智慧高效的數字化管理水平。

來源 | 南方周末 記者：黃思琪

提供環境新聞線索

環境新聞線索征集